第四十三章
三日后蜀地近在眼前,不归崖下逃生的五个国公府侍卫纵欲在抵达蜀中的前一天归队,沈泽和三十六铁骑换下黑甲,只着一身普通的汉人装扮,数百人分作十批进城。
蜀中和景国接壤的城门是由朝廷一员猛将把守的,据说也是在朝中被挤压到偏地镇守,不过难能可贵的是,即便被如此排挤,这位将领依然对景国忠心耿耿。
也是,如非真正失望到没有一分缓解的余地,恐怕谁也不会愿意去反抗自己的国家。
身为数年来与朝廷作对的蜀军,沈泽等人在此处绝不可暴露身份……不过一旦过了这个关卡,往后便可直达蜀军的领地,众人也能松一口气。
巍峨的城墙下青黑的铁门在阳光下闪着幽冷的光,数百人跟随百姓商队缓缓走出城墙。
林妙妙手指抓住牛车的边缘,探头往外瞧,外头人来人往,既有面貌柔和的景国人,也有白肤深眼窝的蜀中外族之人……更甚有头戴灰兔皮帽的小贩,身上穿着清凉薄衫的女子,仿佛眼前之人都身处在不同样的季节。
身后的小猪猡富贵奋力从单独的软垫上挣扎起来,迈着小短腿,顺着林妙妙的视线往牛车边缘移动,站正身子,鼻孔中哼唧了两声。
相比起景国,蜀地的风气似乎更为开放一些,然而这里的生活极为丰富,连富贵都感受到了,林妙妙模模小猪猡的头,隔着手背用脸蛋蹭了蹭它的额头。
远处,都城和景国尽皆消散……终于离开了呢。
林妙妙闭上眼睛,默默感叹,从此会有不同的生活。
坐在前头牛车上的林青颜轻嗤一声,她妒忌林妙妙又不愿承认,此时瞧着对方和一只猪如此亲昵,终于找到机会在心下讥讽一番……
正满月复编排着林妙妙,她稍一抬头,突然发现原本策马在李副将前头的沈将军不知何时将要来到身侧,见状林青颜眼中一亮,她微微坐直身子,眼角微微翘起,再转首一瞧,却见那匹名为黑月季的黑马在身侧纵蹄而过,竟是半分目光也不曾施舍给她。
林青颜气抿着唇,紧紧盯着沈泽的背影,看着他松开马月复拉紧马缰,黑月季急停一刻,男人俯□子,一只手臂已带着后头少女的腰肢扣紧怀中……抢人动作干净利落,似乎先前已经做过不下数次。
沈泽手臂勾住少女的小月复,另一手牵着马缰,他脚下一紧,黑月季听令跑起,泼墨似的尾巴如闪电般窜过人群。
林妙妙:“……”
遭遇沈将军突然袭击,为什么自己现在连点反应都没有了……就连原先护犊子护的厉害的林父最近也渐渐不再说什么,难道说大家已经习惯了吗?
“坐在马上,看的更清楚些。”沈泽对上少女晶莹的眸子,淡淡地解释。
想到李副将方才的提议……虽然这个莽汉向来不懂什么风情,但似乎说的没错,少女头一次离开景国,来到一个新奇的地方,总该陪着她逛一逛……
沈泽只觉得心中一片柔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景国的传统,和蜀中的风气大不相同,不过他已通知过林父此事,想来往后林妙妙就该是自己妻子,再不会生变。
男人的手更箍紧了一分。
后头林青颜嘴巴微张,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这、啊……这是怎么回事?沈将军和她……”
与林家众人不同,她是叫铁面那群山贼吓怕了,当日在老爷子面前给林妙妙上了眼药后,也不知铁面等人怎么得到的消息,一日竟将她丢进野林子里一夜,清晨寻到车队后,她便再不敢离开牛车一步,因此却也没见识过沈泽追妻的犀利作风。
手中正绣着一只荷包的林青悦听她结结巴巴说不利索,有些诧异地转头瞧了她一眼,“姐,你怎么了?”
她顺着林青颜的目光看去……高头大马上,将军和少女背影相得益彰,林青悦瞬间明白了林青颜的心思,她叹了口气,将胞姐拉回车内,随手递给她针线,“你可莫要再触了将军的霉头,那件事将军还不知道,被咱们瞒了下来,可若是堂妹有一日被你惹急了,在将军面前随口一说,只怕林家也要跟着遭殃。”
这也是女人为何偏爱嫁于位高权重之人的缘由,万千人中,只要得了那一人的宠爱,不仅是荣华富贵触手可得,而是开口便能断人命运。
林青悦放下荷包,“胞姐,往后说话做事的时候,先考虑一下家族吧,如果一味由着性子来,等到你真的犯了大错,没有人能替你承担。”只有你自己……人生在世,还是要多动脑筋的,林妙妙本身有高人一等的运势,皓月之辉,又哪是些许普通萤火能抵挡的住的?
她想起同对方一同走上安宁寨中时,面对林家众人的出卖,背叛,指责,这样不公平的对待,却依然淡然的少女。
是不是真心以待,想必林妙妙心里最是清楚,如此心思通透,难怪沈将军会喜欢的不得了……将军的心思已是极容易看得清了。
虽是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一样的日子也有不同的活法,但林妙妙的幸运,却连林青悦都忍不住心生羡慕,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般福气。
林青颜怔怔瞧着手中的铁针,半晌小声的哼了一声:“……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门不当户不对,难不成将军真会娶她为妻吗?”
两侧是一路的摊铺,其上摆着腊肉蔬菜等,林妙妙好奇的看了两眼,蜀中的腊肉并不像陶氏平日里煮的肉食,反而像是裹了一层蜡光般……远远的嗅不出味道,但离得近了才会发现上面有淡淡的咸味。
海水一半的味道。记得盐这种调味品,普通人家也是吃不起的,以往在林家日子穷些,是根本买不到的。
“此处是集会。”沈泽侧目看过去:“这些都是买卖的私盐所制。”
林妙妙挑眉:“私盐,不要紧吗?”据她所知,景国是不允许贩卖私盐的,因为制盐利润大,官员都舍不得放下这块肥肉,官家自然也是,那么,在此处……
“无妨,军中不需控制盐销,军备军粮等另有供应。”
前头人群聚集。
沈泽双手环着林妙妙的身子,扯过马缰,准备避开人群,不料却听人堆里刑军医的声音传出,似乎大喊了一声徒弟。
林妙妙扭头,果然瞧见花白胡子的老军医冲自己挥手,意思是叫自己快来。林妙妙探身瞧去,身前的手臂比石头还硬。
她抬头看了眼身后的人,无奈的指了指前头,“将军,师父他老人家在叫我。”
对方抿着唇,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还是旋身下了马,双手撑着她的胳膊将她抱下来这次倒没逾越礼数,没有当街亲亲她的脸蛋。
林妙妙松了口气,退开一小步……人群中的刑军医这时定睛一瞧,才终于发现沈将军的存在,脸色顿时就有点不自然了。
原来小两口正谈情说爱来着?倒叫他老头子这一声给打断了?
刑军医搓了搓手,睁大眼睛,装作一点都不知情的单纯模样,有意无意地避开沈泽看过来的目光,面色肃然地招了招手:“徒弟快来……”
林妙妙越过众人避开的一条通路,走到刑军医身侧,只见地上正躺着个灰衣男人,唇色发白,额上还带着虚汗,刑军医蹲□子,“这种病症我曾同你讲解过,现在真正遇上,你可有把握将他救醒?”
此言一出,场中哗然!
“有。”林妙妙蹲□子,仔细看了眼病人的面色,肯定的点头。
“大夫,你方才说自己有把握救醒我爹,怎么现在又换成你徒弟了?不是我不信这位姑娘……只是年纪摆在这里……”灰衣男人边上的褐衣少年急了,恨不得立时将林妙妙拖走。
在当地人心中,大夫就该是年纪越大越资深,皱纹踏的越看不出模样越可信,稍微年纪轻点都有点受不了,更别说是一个漂亮小姑娘……这个年纪怕的姑娘怕只会梳妆打扮的吧?哪能救得了病人?
他只觉得后悔,怎么方才不直接将父亲背到医馆,反而听信一个背药箱老头的话,最后反倒叫了个十七八岁的徒弟来治。
褐衣少年咬咬牙,准备将灰衣男人扶起背走。
沈泽抬起胳膊挡住褐衣少年的手,淡淡道:“你没见过,不代表她不可以,既然已经答应下来,她便能救得了。”
刑军医眼皮也未抬一下,口中说道:“随他去吧,反正这蜀中医馆里的大夫,无一人治得好他父亲。”
褐衣少年怔住。
林妙妙伸手掰开男人的嘴,沈泽目光落在那只细女敕白皙的手上,微微皱起眉,见她认认真真查看病人的唇舌,他静静站在原地,并未出声。
“你父亲并非生病,而是中毒。”林妙妙拉开灰衣男人的衣袖,翻开手腕,果见其掌心下已青黑一片,一抹黑线从掌心伸往心脏处。
从刑军医药箱中取出莪术和白茅根,以小刀细刮成粉,混了小滴秋露,粘合成丸,塞入灰衣男人口中,而后依次将斥灼,生槐花等用同等方式粘合成丸,留作辅药。
“助他吞下去。”林妙妙提醒道。
褐衣少年愣了一下,忙将自己父亲扶起来,抬起他的下巴,拍了拍背,也许是开口中干涩,即便这般折腾,药丸也不曾咽下。
沈泽扫了眼灰衣男人,走到林妙妙身边,单手扣住对方的脸颊,以一种极其悍勇的方式捏住一样,灰衣人咽喉微动,一颗什么东西从嗓子里流进去……
林妙妙:“……”
“还有?”沈泽扭头。
“恩。”林妙妙将令一丸递过去,有了沈泽协助,这次对方被吞咽的速度更快。
两丸药进去,灰衣男人口中咳了两声,突然直起身子吐出一口黑血,他眼前恍惚了一下,抬手揉了揉额头,他穿着打扮看上去并非富贵之人,然而中指的指环却是天然形成的上好古玉。
林妙妙心觉奇怪,跟着看向他眉心,她双目微闪,鬓角的莲花印记微微发热,只见灰衣男人眉心的微小的黑气渐渐散去,代表气运的白气团中金色的丝线占据了气团的小半块地盘。
只是……看着人的长相,却不似景国之人,所属应该是先前蜀军众人所谈论的蜀中外族之人。
这人身份一定不同寻常,救了他,会不会对……沈将军有什么影响?
林妙妙不清楚,但心中隐隐有几分担忧,听说这些外族虽暂时处于蜀军的掌控之中,却也只是碍于对方兵力,并非真心臣服。
“爹,你醒了!”褐衣少年惊喜的扶起灰衣男人,少年皮肤白皙,眉目如星,林妙妙目光扫过她小巧的耳朵,没有耳洞,那少年脸上泛红,挠了挠头,转身躬身道:“方才多有得罪,多谢姑娘救我父亲。”
刑军医翻了个白眼:“好了不必多说,别忘了留下十两白银做药费,你还想赖账不成?”
“是是……”少年从腰间掏出钱袋,“老大夫,都给您了。”他看了林妙妙一眼,目露感激之色,说到底,他却是愿意将银子交给这位姑娘,只是毕竟药材是出自老大夫……总会把这份人情给还掉的。
刑军医从里头取了十两,扔还回去,“多了不要。”
他背起药箱,越过几个人,转身朝着林妙妙眨眨眼,“好徒弟,听说今日是外族的篝火节,正是你们这个年纪参加的,怎么样,可有兴趣和老头一起去蹭糕点吃?”
林妙妙刚想点头,便听耳边飞快传来一道回应。
“没兴趣。”沈泽冷冷道,说罢一把将林妙妙捞回怀中,心下闷闷地哼了一声,他淡淡道:“要去也不是和你一起。”
三人走出人群,林妙妙往后张望一下,见四下无人,便道:“师父,我看那中毒的外族人身份不简单,我们如今救了那人,会不会……”
刑军医和沈泽对视一眼,顿觉惊异,老头模模胡子,“没想到我徒弟竟如此有眼光。”
林妙妙:“呃?”
“灰衣的那个,是祈颜部的族长,同你说话的少年,是部族中的少族长……”沈泽轻笑一声,将两人的身份如数家珍。
林妙妙第一次体会到做一个将军,不只需要强势的武力,更要去对身边和外界的敌人,了如指掌。
她目光从路边摊贩脸上略过,耳边只听着沈泽淡淡的声音:“身为各部族中最大的部落,祈颜部虽代表着外族的中坚力量,却也是其他部族的眼中钉,正因为外族之间一直有内部纷争,蜀军才得以渐渐壮大。”
“祈颜部族长此次出行已对身份做了隐瞒,却仍有人寻了机会给他下毒,只怕是其他部落已买通了他们本族之人……往后的蜀中,不会再像这般平静下去。”男人虽平静的讲述着,眼中却滑过一丝微亮。
外族内乱,正好……他等待这个时机,已经许久了。
腰间的手滑到小月复之前,慢慢扣紧,林妙妙回过神来,却见刑军医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她脚下踏着一片青泥,身后叫卖繁杂的声音渐渐远去,只着一身布衣的将军如标枪般立在身侧。
他目光悠远的穿透宽阔的湖面,望向前头那一片火红盛景。
原来那里就是篝火节。
“想去看看?”男人低头问道。
林妙妙想了想,点下头。不知为什么,即便是走在陌生的蜀中,她却也不曾感到半点害怕,仿佛……更肆意了一些。
集会上,褐衣少年见周围的人远远离开,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握了握拳头,“爹,你并非生病,而是中毒了。”
“若非那位姑娘好心相救,只怕父亲您就被人算计死了,我所料不错的话,附近医馆定当尽数关了。”他眼中闪过一道厉光。
灰衣男人脸上仍有些苍白,他目光落在地面,那是一滩青黑的毒血,即便少年未说,他也猜得出自己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看来族中安逸太久,没人捍卫,已经有人渐渐忘记,什么才叫部族。”
少年眼中一亮,激动道:“爹,你要怎么做?”他们已经忍下太久,身为第一大部落的祈颜部,不能这么埋着头活下去。
灰衣男人唇角还带着黑血,他背起手。
“等得越久,越出变数,今晚便将叛族之人找出来。”
少年若有所悟:“今晚是……”
“不错。”
“我见老大夫那位女徒弟不似本地人,说不准咱们今晚在篝火节上,还能看到她和她夫君两人。”少年微微一笑,毕竟小姑娘还年纪轻轻,对这等新奇盛会一定感兴趣。
“她夫君?”灰衣男人怔了怔,“当时站在何处?”
少年诧异的回道:“就在她身侧……”
“就在身侧……”灰衣人眼中惊异渐起,他功夫出神入化,耳力更是自小练出来的,竟完全不曾发现那人的呼吸声、心跳声,想来那人该是跟自己同一级数的高手,甚至有可能……更高……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差,明天继续努力——来个大长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