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反客为主
五月二十,许县司空府书房。
“刘景升要为次子采聘蒯异度的幼女?”曹操放下手中毛笔,一面放下卷到臂膀的衣袖,一面道:“他二儿子多大年岁竟然就行采聘……孤记得去年还是前年,他长子才纳采聘……”
“是去年,”荀彧纠正道,从袖中取出一部文牒,呈给曹操,道:“这是季才的文牒,数日前送到尚书台,天子已阅。听闻明公回府,天子便命下官将文牒转交明公……”
荀彧身高八尺,面色温润,肤色白皙,颔下一部短髯,一身绛色的朝服,此时去了爵弁,带了一方麻色的缣巾。荀彧今年已四十余岁,看不去却不过三十上下,神色恬然谦退,举止温文尔雅,宛若邻家长兄,若非知道底细,乍眼之下无人敢信他便是当今尚书令。
尚书在秦汉之际原是为天子掌管文书之职,汉武帝时,为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外朝权力,将政事移往尚书台处置。光武中兴,刘秀有鉴于西汉之失,进一步改建吏制,废除丞相,将丞相之责集中于尚书台,至此朝中军政民政大事都由尚书台决策,尚书令即为尚书台的阁辅,朝官之首。
曹操不接文牒,不悦地道:“文若,书房没有旁人,下官不下官的就免了,你我数十年的交情,说这些不显得生分么?”荀彧微微一笑,道:“孟德称孤在前,彧也只好‘下官’在后了
曹操一怔,捋了捋胡子,笑道:“哈,原来如此……”探手接过文牒,翻开看了看,随手扔到书案上,道:“刘景升次子采聘之事,天子怎么说?”荀彧道:“天子道:‘刘景升出身宗室,其子采聘,乃宗室开枝散叶的大喜事,朕不能亲临,实乃憾事……’”曹操淡淡地道:“他想去襄阳?”荀彧听曹操语气不善,解释道:“天子原本是有此意,只是恰逢并州牧入寇河南,众大臣一力劝阻,天子就打消了出巡荆州的念头
曹操嘿了一声,道:“看来我还要多谢谢并州牧才是合掌一击,数名婢女从门外鱼贯而入。曹操在婢女所端银盆中蘸了蘸手,取过另一名婢女手中的方帕,一面擦拭手上水渍,一面道:“说到荆州,咱们那位在园子里种菜的老朋友如何了啊?”荀彧道:“自西平出兵后,刘豫州便一直隐居不出……”曹操晒笑道:“哈哈,多半又是在种菜了,只是刘景升可不似我这般好欺,他再种几年,将新野的地都耕遍,怕是刘景升也不会上他的当
荀彧微微笑了笑,道:“年来荆州变动颇不寻常。官渡之战,袁本初以数十万众倾力南来,刘荆州端坐襄阳不为所动,但为何去年突然出兵西平?原先我们的推估是我军用兵河东,因主力隐蔽行军,令刘荆州的探马一时失去我军行踪,这才出兵西平,逼我主力现身。但其后前方探作传来的消息称,出兵西平前一月,荆州地域的数位名医都曾现身荆州牧府曹操将手帕丢到银盆中,道:“哦,文若的意思是荆州有变?”荀彧道:“路途遥远,所得消息不确,依目前查探到的蛛丝马迹仍不敢有定论。但刘荆州数年来一直不肯放权刘豫州,这次却突然命他领兵出军西平,其后动机还需明公斟酌
曹操笑道:“这有何难猜,刘景升长子采聘的不过寻常人家,次子采聘的却是郡望大族,他废长立幼之心已是明之又明。只是这守户之犬优柔寡断,既想立幼子,又舍不得长子,眼睁睁望着荆州执掌兵权之人皆以牧府司马蔡德珪马首是瞻,这才拉拢种菜的老友为长子臂助。可惜我分身乏术,不然荆州这热闹定要踩上一脚,可惜,可惜……”顿了顿,道:“我记得年前有一个荆州来的人,叫什么……”荀彧道:“韩嵩韩德高,当日明公已深自接纳……”曹操揉了揉臂膀,向一旁的婢女道:“你们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婢女施礼退下,曹操道:“他现时任何职?”荀彧道:“任侍中,领零陵太守
其实朝中大臣、将弁不下千余,若是旁人一定要翻阅名册,但荀彧却有过目不忘之能,但凡经手的事,即便相隔数年也记得毫厘不差,因此曹操一问,荀彧便答,丝毫不显迟疑。曹操笑道:“真是小家子气了,这十余年淮南淮北,司洛徐杨,哪个郡望硕儒不往荆州涌?荆州八郡,说是尽得天下英杰也不为过,韩嵩年前来的时候便是荆州别驾,这是何等的荣光,如何只任职侍中?我看任大鸿胪也成。文若,你这就起表,表韩嵩为大鸿胪,蒯异度……”荀彧道:“现任荆州牧府长史……”曹操随口道:“拜章陵太守……樊亭侯。天子不是说与宗室结亲是天大的喜事么,既是喜事那便喜上加喜好啦荀彧道:“我这便起草表章……”
曹操微微凝神,道:“既然是天子的喜事,那便也是万民的喜事,江东的那个女圭女圭……”荀彧莞尔微笑,道:“孙权孙仲谋……”曹操也笑了,道:“年初他上过表,西平之争我们也多承他出力,这次可不能忘了荀彧道:“明公不怕并州之事重演?”曹操道:“哦,说的也是,当年是我心急了些,以至于让吴晨钻了空子。表江东人的事就由文若斟酌吧不待荀彧回话,走到窗前,笑道:“公达,元常,既然来了那便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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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挺长竹轰然倒下,砸的地上泥水四溅。待泥水落地,数名曹军快步而上,一人用刀将长竹的枝叶砍断,另几人将长竹截断,跟着便有人将绳索套在竹竿一头,拖向河岸。淇园东岸竹林广袤,曹军百余人伐竹,百余人编筏,不过半个时辰便在淇水上架起三座浮桥。
“渡河——”呼声跟着从坡下响起,只片刻间已传遍河岸,早已在河岸旁整装待发的曹军兵卒快步步上浮桥,奔向西岸。
朱灵的眼神鹰隼一般鸟瞰对岸。对面便是一望无际的西淇水平原,只是渡口这里靠近陈家山,由渡口向北不过里许便是由山脉延伸而出的丘陵地。一个个连绵坟起的小山丘会是冲锋的骑兵的梦魇,己军渡河之后,先依丘陵布阵,左翼淇水,右翼丘陵挡路,护住两翼,敌军纵有轻骑万骑又能如何?唯一的疑问是敌军主帅会不会冒险突袭?想到这里,朱灵眯眼望向对岸,雨丝如烟如雾,视野中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水色,令对岸的一切更有种莫测高深之感。
一阵山风斜侧疾掠而过,竹林摆荡,竹枝上积聚的雨粉汇成雨珠飘洒而下,一时间簌簌之声如急雨突然撒落,雨风从口鼻急涌入胸月复,朱灵急忙侧过脸去,就在这时,前方己军忽然大叫起来。朱灵喝道:“出了何事?”
一名亲卫道:“……像是前方发现敌军行踪……”此时烟雨迷离,朱灵视线难以及远,向左右张望了一眼,向前方一指,喝道:“将那处河岸垫高,我要看清是出了何事亲兵带着数十人快步奔向前方河岸。朱灵垫脚望向对岸,这时一人快步奔了过来,朱灵一望便知是参军冯温,喝道:“前面的敌军是些什么人?”冯温语气中难掩兴奋之情,叫道:“是敌军的辎重队,像是往下游敌军送粮和担架的,被我军前锋截住了朱灵快步从土坡上奔下,问道:“有多少人?”冯温道:“五六百,多数是河北百姓……”朱灵快步奔向亲卫搭建的望台。亲卫将石块和竹料堆在河岸,这时正用泥土压实,只是朱灵来的太快,亲卫才将湿泥盖上竹料,朱灵已大步奔了上去,一名亲卫上前一步,叫道:“君侯,这土还没压实……”朱灵一把推开亲卫,快步奔上,就见对岸的己军一窝蜂的向西北涌去。己军之前依稀是数百身着土布的百姓,那些人大呼小叫,掉转粮车,向来路飞奔。朱灵道:“传令顾校尉,要他从上游火速渡河,截住敌军辎重接着道:“粮车被劫,敌军一定闻风而来,传令,击鼓,整肃前锋队列……”话音未落,猛听的桥上一名曹军大叫起来:“有人,河里有人……”
朱灵身躯一震,凝目向河中望去,猛听得呼的一声,一根长竹从河底猛地弹出,带着重重的水浪撞向浮桥。那根长竹显是早已放置在河底,只看长竹斜斜飚起,便知敌军是将长竹一头弯向河底,并用绳索绑住,只等曹军千余人过河,才令水性极佳的兵卒潜入河底,将长竹的绑缚割开。
“蓬”的一声大响,水花四溅,竹屑四飞,搭建浮桥的两根竹筏应声断裂,桥上的曹军兵士齐声惊呼,摔入河中。冯温道:“好贼子,竟然将竹子绑在河下……给我射,射死水底的贼子……”
朱灵沉声道:“慢。敌军破坏浮桥是要截断我军,敌军主力必已窥伺在侧。传令顾校尉,策应我军左翼,防备敌军从下游突袭……”一名亲卫大声应令,转身正要奔向坡下,脚下猛地一颤,几乎是横着从坡下滚了下去,那亲卫跌得七荤八素,起身大叫道:“出了什么事……”就听得高踞坡上的朱灵厉声长喝:“贼军来了,击鼓,迎敌——”
“迎敌”两字朱灵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呼啸而出,虽是河水轰鸣,仍是清晰传入众人耳中。值此前军大乱、强敌来袭之际,朱灵的长呼更有镇定军心之力。
战鼓蓬蓬,声传淇水两岸,曹军前军迅速布阵,数百盾牌兵左手持盾,右手持刀,从兵阵行列中涌向阵前。但听得号角声响,敌军箭雨飞蝗般从天射落。朱灵离两军相战处足有半里,但望见敌军箭雨的声势仍是暗暗心惊,心道:“骑射!是安定人,果然是安定人,他们从河南逃到河北来了从武威军逃卒口中听闻新到河北的大军是安定人时,朱灵仍是半信半疑,因为此前收到的战报,安定人渡洛水未成,绕道洛阳之北向古函谷关而去,直至望见敌军箭雨,朱灵终释去心中疑惑,却不怯反喜,将声音又提高数线,长声大呼,号令前方兵士迎击。
“将军,敌军箭雨厉害之极,我军前锋伤亡惨重……”一名司马快步奔了过来,大声禀道。朱灵抬脚将那人踢翻,厉声道:“贼子色厉内荏,外强中干,此时不追击,便是放贼子生路。带你的人往上冲,否则敌军不宰你,我宰你!”那司马又羞又惭,低垂着脸反身而去。
朱灵向冯温道:“明修,领一千轻骑渡河,待敌军后撤,给我紧紧咬住冯温心道:“敌军骑射凌厉之极,我军伤亡惨重,敌军声势正盛,如何会撤?”只是眼见那司马被朱灵踢的口吐鲜血,这些话只能压住,喝道:“得令唿哨一声,领着手下向后军而去。才下得土坡,猛听的前方轰的一声大响,像是前方己军齐声欢呼,冯温急忙回头望向阵前,但见己军旗帜翻动,像是向西北反冲,又惊又喜之下,返身奔上土坡,果然,便见敌军旗帜后翻,退向西北。冯温惊喜交加,叫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朱灵拂须大笑:“贼军远来疲惫,又连战数场,就算人人习练有素,耐得苦战,战马又如何撑持得住?战马疲不能兴,自相践踏,自乱阵脚,真可谓自作孽不可活也。倒是你这小子,”将手中长矛反转,蓬的一声敲在冯温的铁盔上,大笑道,“不是让你去追击敌军么,如何还在此处?若让吴晨逃走,我拿你是问冯温大喜道:“末将这就去追击贼军长笑声中,纵身跃下土坡。
朱灵喝道:“我们也走,坠住西凉人,这次说什么都不能让他们再跑了亲兵将战马牵来,朱灵翻身上马,一挥手中长矛,跟着一提缰绳,纵骑向河上的浮桥奔了过去。
一路之上,但见羽箭旗帜散抛在河道滩涂。有些是西凉人的旗帜,有些则是张绣军的旗帜,显见的安定人刚将武威军众的旗帜收起,还为来得及改变番号,仓猝迎敌,不得不将这些旗帜用上。再奔了数里,遥遥望见前方数匹死马,朱灵向左右喝道:“去那边看看一拨马头,纵骑奔到一匹战马身前,绰起长矛,纵身跳下坐骑,俯身模向那匹战马的前腿,哈的大笑出声,道:“吴晨,这次你还不死?”一名亲兵此时恰恰驰至,诧异道:“将军,难道这匹是吴贼的坐骑?”朱灵哈哈大笑,连连摆手,道:“非也,非也。人说吴晨青衣青马,这匹马浑身上下不见一根青毛,如何会是吴晨的坐骑?”那名亲兵诧异道:“那为何将军说吴贼必死?”朱灵笑道:“来来来,你模模这匹马的前腿朱灵为人方正严谨,那名亲兵跟随朱灵数年,极少见朱灵为什么事笑,今天不但笑而且纵声大笑,心知朱灵一定是欢喜已极,此时不拍马屁,何时拍马匹?从战马上跳下,探手模向马腿,但觉入手嶙峋,心中登时明白,却装作不知,叫道:“将军模到了什么?属下模了马腿,怎地还是不明所以?”这时朱灵的数十骑亲兵已陆续奔至,朱灵呵呵大笑,提高声音道:“你模了马腿,模到肉了么?”那名兵士道:“属下……属下好像只模到一把的骨头朱灵笑道:“正是,西凉人自出潼关以来,一路征战,从河东打到河南,从河南奔到河北,一月两次渡河,好大的威风,好大的气魄,只可惜马力早已耗尽。没了马的西凉人就像没了牙的老虎,再狠也狠不到哪里去啦。马如此,人更如此,安定人强弩之末,已可定论,活捉吴晨便在今日一举,众位,咱们能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么?”众亲兵齐声大叫:“活捉吴晨,活捉吴晨……”
就在众人大呼声中,一名斥候飞奔而前,叫道:“将军,将军……”朱灵道:“何事?”那斥候道:“属下属顾校尉手下飞骑营,顾校尉渡河后抄截敌军退路,发现数百敌军和百姓混在一处朱灵道:“敌军和百姓混在一处?他们……他们打的是什么旗号?”那斥候道:“旗号不明,只是敌军虽只数百人却强悍之极,咱们左翼刚一接阵便损伤百余人,连顾校尉也被人击成重伤,暂待左翼统领的阎司马命属下来见将军……”朱灵道:“击伤顾校尉的是何人?”那斥候道:“听说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卒……”朱灵喝道:“是黄忠向众人道:“吴晨偷袭轩辕关时,便是这老卒击伤河南尹夏侯大人。这老卒向来是吴晨臂膀……嘿,走,能不能活捉吴晨便看此次……”纵身上马,飞奔向斥候所报方向。众人更是惊喜交加,呼哨着紧追朱灵身后。
河北一脉平川,若不是这场细雨,视野可望十余里。但有了这场雨,视野大大降低,朱灵率军直奔到两军相战处三百余步,才将两军形势看清,但见所在正是一处旷野,死马破旗遍布其间,百姓负担挑荷散在旷野,安定战骑布在两翼,像是护送百姓,但在源源不断从各处涌来的己军兵卒的冲击下,已成溃散之势。
朱灵向四周望了望,纵马驰上一处小坡,向远处号声传来的方向张望,只是雨丝紧密,又是迎面吹打,虽然用手在额前搭了凉棚,依然看不清半里外的情形,回首向身后一招,一名亲兵纵骑奔了过来。朱灵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名亲兵是淇园本地人,听朱灵询问,向四周望了望,应道:“这里该是陈家坳朱灵鄂道:“陈家坳?此处一览平地,怎会起个山地名称?”那名亲兵笑了,道:“这里离陈家山很近,是这雨下的太紧将那列小山挡住了。那山是陈家山的一处余脉,从朝歌到淇园这里是必经之路,那座山从陈家山突兀而出,要到淇园就要绕开小山,所以咱们称这里作陈家坳朱灵心中狐疑,目光从雨幕移向两军鏖战的旷野,但见安定骑兵早已没入雨幕,看不见去向,视野中只见己军东一团西一团,散处在旷野之中,心中猛地一惊,大叫道:“上当了,撤,撤
便在这时,马蹄的轰鸣从左侧响起,置身的土坡随之颤动,起先还只是微微颤抖,随着马蹄声潮水般掩至,土坡越颤越烈,宛似有庞然大物正欲破土而出一般。朱灵顺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但见赤色的战旗出现在身侧视野,如崩泄的洪水一路咆哮而来,瞬即将侧翼向敌的己军吞没。
朱灵眼见势头不对,长呼号令,只是此时运送战鼓的亲兵远远甩在身后,朱灵的呼声方一出口,已被震天的喊杀声、刺耳的兵刃交击声淹没。旷野下的曹军失了号令,只能各自为战,安定人以号角为令,千余轻骑来回驰骤,直杀得曹军人仰马翻。朱灵只看得双眼都要喷出血来,掉转马头,向坡下的亲兵大呼道:“战鼓呢?运送战鼓的谭子义呢?”一名兵士叫道:“属下方才像在那处见到谭护军……”朱灵顺着那兵士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那处旗帜乱舞,天色昏暗,也看不清是己军还是敌军,但值此关头,却也想不了那许多,一夹马月复,掉头便向那处奔了过去。才奔出十余丈,猛听的轰隆隆的蹄声从左侧呼啸而来,侧转过身,就见一个十人队平举长矛,向自己直冲过来,朱灵抡开长矛,将刺向战马和胸口的敌矛荡开,跟着反旋一脚,将刺向腰际的长矛踢开。以朱灵对自己腿力的熟识,原以为一脚便能将那人长矛踢飞,但那名安定兵士却只是闷哼一声,长矛斜斜撤开两尺,跟着便反扫而回,嗤的一声将朱灵腰侧的战袍撕出一尺余长的一道口子。朱灵又惊又怒,反手一矛扫在那兵士的兜鏖,蓬的一声,那名兵士应矛翻倒,朱灵还来不及察看腰际的伤势,蹄声又从右侧响起,朱灵侧脸望去,就见数名己军兵士被另一个十人队逼得仓皇向这处奔了过来,为首的那人依稀便是护军校尉谭祜。朱灵急忙纵马奔了过去,手起矛落,将数人击飞,趁着安定兵士带马反转的空当,厉声喝道:“子义,鼓呢,战鼓呢?”谭祜大哭道:“咱们被人打散,鼓吹都不见了朱灵惊怒交集,咆哮道:“是在何处被打散的?”谭祜转身向身后一指,便在这时,一个庞然大物忽然从雨幕中疾飞而出,蓬的一声正击在谭祜的胸口,谭祜断线风筝般向后弹起,撞在朱灵胸口。这一撞当真是突如其来,朱灵完全没有防备,到察觉时,胸口已像是被千斤巨锤狠狠锥了一下,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似要翻过个来,整个人更是被撞得向后倾翻,拉得战马侧翻在地,喀的一声将右腿腿骨压折。
“啊,将军落马啦,快救将军身后的亲兵齐声呼叫,朱灵疼的眼前金星直冒,恍惚中被众人从马下抬出,又被抬上马背,眼角余光中,一面蒙皮战鼓就在谭祜尸身不远处,只是此时战鼓破出一个大洞,再难用以指挥大军,朱灵心如刀搅,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就此人事不知。
待到朱灵再此醒转时,就觉身子上下起伏,像是俯在马背上,火光忽明忽暗,照着马月复下的泥路。朱灵心中一惊,忖道:“莫非被俘了?”手上暗暗用力,觉的手上没有绑缚,这才安下心,手撑着马背缓缓坐直了身。
“将军醒了,将军醒了
呼声从身侧响起,跟着四周呼声交相呼应。朱灵一向深沉,但此时听的兵士的呼声,鼻中仍不禁一阵酸楚,几乎便要落下泪来。
“将军,将军,你怎样了?”听到兵士大呼,冯温调转马头奔到朱灵身侧,高声问道。朱灵笑一笑,淡淡地道:“死不了向四周望了望,道:“我们……我们这是在何处?”冯温低声道:“回……回邙城的路上朱灵道:“输了便是输了,被人打的只能回老家又何必隐讳?”冯温垂头道:“属下无能,属下见将军失去知觉……”朱灵挥了挥手,打断冯温的话,抬头向天,沉默半晌,喃喃道:“吴晨果然是用兵的高手,我思来想去接战前后的事,至此时都未能想明白,他究竟从何处弄来的生力军……哎,一败涂地,一败涂地……”
冯温道:“属下倒知道一些朱灵一震道:“快说冯温道:“就在将军昏迷之时,此前派出的斥候已陆续回营。据派往淇园的斥候报,今日晨间,冀州别驾苏由领着千余安定人诈开淇园……”朱灵心头豁然开朗,笑道:“是了,张绣,张绣在淇园还有两千战骑,吴晨诈开淇园,张绣的两千战马都让他得去了。呵,怪道先前的安定战骑和后来的安定战骑相差有如天壤,原来是误算了张绣的战骑,哈哈,吴晨这次你漏了底,看来确是时日无多啦……”
朱灵想通这一节,心中舒畅,连腿上似乎都已不再疼痛,笑声朗朗,在雨夜中分外清越。环视众人,见众人都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停住笑声,道:“你们不信?好,我们算算。据斥候所言,吴晨手上的兵力不过五千,我军在河北却有数十万之众。古谚有云:双拳难敌四手,就算安定人强悍猛鸷,每战只损百人,他吴晨远来河北,前无补给,后有追兵,死一人便少一人,死一马便少一马,他有多少人可以死?我军比巧比计或有不如,却胜在人多势众,只要紧紧看住他,和他耗下去,他带的兵总有耗尽的一日。何况……”朱灵声音一沉,道:“他从河南逃到河北,司空大人自然也会快速而来,我们看住了他,要他动弹不得,不是正为司空大人争取了时间么?到时司空大人在后,我军在前,吴晨再巧再变也已无济于事
四周的曹军一阵沉默,猛地齐声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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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使君,朱灵军残部已逃过淇水一名斥候飞奔而至,向吴晨大声禀道。吴晨道:“赢天呢?他追过河去了?”那斥候道:“是,赢护军已追过了河
吴晨望向东面,那处夜幕低垂,视野所见唯有一片夜色,沉默片刻,忽然道:“叫他回来吧,我们这里该做的都做了,接下去已不是我军一军之力能够做的了那斥候道:“是转身纵马而去。
一旁的冯孚突然接口道:“何必让赢护军回来,使君百战百胜,就此下令全歼朱灵,然后再歼曹洪,如此邺城之围唾手可解,岂不比让朱灵逃走更容易么?”
吴晨笑了笑,抬头望向夜幕低垂的东方,道:“主薄,我晓得你对我用兵有所疑惑,对我不听劝阻一力出击朱灵有所怨怼,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只因这几战是必须打的,唯有如此才能将曹军的注意力吸引到咱们这边来……”冯孚冷笑道:“依孚看,使君这几战不但会将曹军的注意力吸过来,怕是连带着也将曹军在河北的主力也吸过来了哪……”吴晨微笑道:“所以我才说我们这里该做的都做了,接下去已不是我军一军之力能够做的了……我希望主薄即刻随我去一个地方,唯有去那里才能根本扭转河北战局
冯孚月兑口道:“什么地方?”
吴晨淡淡地道:“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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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中,荀攸和钟繇鱼贯进入书房。荀攸五十余岁,身穿一袭铅灰色的布袄,面容古拙木讷,双眉眉角微微下垂,似乡下老农更多过似军中谋主。钟繇一袭淡青色的深衣,除了略显疲惫外,仍是雍容清雅。曹操笑道:“诏书是两日前发出的,我原以为元常到许都至少是明日的事了,不想元常今日就到了
钟繇道:“军情紧急,属下接到诏书便尽速赶来啦荀攸道:“元常是申时到的许都,连水也没顾上喝,便催着要来见明公
曹操大笑道:“军情再紧,也没紧到连喝水的时间也没有提声道:“来人,为司隶大人备水钟繇摆手道:“明公无需如此,繇不渴。来时的路上,繇听公达说吴晨击破东郡大军,到达黄河渡口,此时已渡到河北去了曹操道:“不错。这小女圭女圭厉害之极,我三万东郡大军被他打得措手不及,崩散溃败,高均理已先后遭其屠戮
钟繇快步走到书桌前,哗啦一声将书桌上的纸筏、卷宗都推到地上,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摊开放在案上。曹操,荀彧,荀攸见惯不怪,不理地上的物事,围到桌案前。钟繇道:“明公,小贼到的是哪处渡口,前方是否有战报?”曹操探手羊皮地图的管城方向点了点,道:“大致是在这里,具体是何处前方还未传到
钟繇喝道:“小贼这计好毒,明公请尽快率兵追击小贼,否则河北战局必然有变曹操道:“怎么说?”钟繇道:“依这些年我和小贼对峙的经验,小贼最擅长地便是借力打力,反客为主,当年他兵力不足时便是借张横的黑甲军与韩遂周旋……”荀彧道:“这几日我和公达商议过,皆觉并州牧此去河北是假,绕道河北重进并州是真,而听元常的意思,并州牧是真的想联手河北拮抗朝廷?”
钟繇点了点头,道:“文若所言极是,小贼确是那种不到黄河心不死之人,他出潼关本是为救马超,一日未见马超的尸骨,他一日不会死心,因此他绕道冀州去泫氏的可能极大。但若说他一门心思入并州而对河北没有企图心,却也不竟然点了点地图上的管城,道:“就以他渡河点说,这里靠近邺城,而且曾是刘东郡和高建威的驻地。他二人移往河南,被小贼击破,朝歌外围我军便再无足够兵力镇守。小贼快速渡河,河北平原又是骑兵纵横之地,他以快击慢,以有心而击无备,可在朝歌这处攻下一城或多城,亦可能斩杀我军一名或数名大将,我军侧翼便被安定人铁骑撕出一道口子,邺城之围有溃散之势……”
曹操道:“子廉果真调邺城外围兵力去围安定人,小贼会直插邺城。邺城此时有兵力三万余人,这些兵卒是各处逃到邺城的兵卒,士气低落,兵无斗心,这才会被我军四万余人困在城中不敢出城。但小贼却是百年难遇的良帅,这些士卒落到他手中,实与洪水猛兽无异。这便是小贼打的反客为主的如意算盘
曹操目光闪烁,道:“那么依元常的意思,我军该当如何?”钟繇道:“正当顺势而为。小贼为行动迅捷,并隐藏其企图,会在占据朝歌外围后,孤身一人前往邺城,此时安定人会暂时失去统帅,我军正当迅速出击,一股而歼,从这处……”点了点淇园和壶关一线道:“直插而过,突击邺城后的邯郸。小贼破开邺城之围后,会将邺城袁军后压,一是拉长我军补给,二是背靠幽并,从幽州袁熙处获取兵力和补给。我军先一步击破邯郸,从后翼冲击邺城,正是取高山滚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哈哈,”曹操放声大笑,道:“说得太好了,元常之见正与孤不谋而合双手一击,一人悠然步入书房,气质清雅,正是参司空军事,议郎曹纯。曹操道:“管城的渡船准备的如何了?”曹纯道:“军令已发往河内和河南各县,我军到达管县渡口时,船只必已准备齐全曹操道:“虎豹骑呢?”曹纯道:“已尽数装备完毕,只待司空军令便可出征
荀彧,荀攸,钟繇对视一眼,齐齐躬身,心服口服地道:“明公用兵如神,属下拜服
曹操微微笑了笑,撸须道:“用兵如神?过了,并州牧说过,他用兵除了快字之外,再无其它,我就算知道他会如此,若没他手脚快,岂非还是一场空?子和,传我军令,虎豹骑今晚动身,就让我们看看,究竟是他并州牧手脚快,还是我曹操手脚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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