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迹三国 第一百零六章 梁父吟(下)

作者 : 姜尚

投石车又名发石车,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发石车最早出现在春秋战国时代(即公元前770~前221年)。官渡之战(公元200年),曹军扼守险要,以劣势兵力撷抗袁绍十余万大军,袁绍在两军阵前修筑土山,并下令军中弩手居高临下窥视曹军军营,一时间曹军兵众唯有随身携带盾牌方能在营中行走,情势一度极为狼狈。曹操的谋士刘晔献投石车,用投石击毁袁军土山,这才破了危局。投石车在投掷石块时,投杆与车身震响之声有若霹雳,因此袁军中又将投石车称作“霹雳车”。在三辅时,吴晨曾和凉州刺史韦端在渭水上交手数次,可没少吃发石车的苦头,因此对这一曹军利器并不陌生。袁军中有些老兵曾参加过官渡之战,见到发石车,大叫一声,纷纷向后躲避。但多数袁军却是头一次见发石车,因此完全不似那些老兵一般惧怕,虽然听到传令,仍有不少兵卒手持长戟守在战车前。

但听得“轰隆”“轰隆”数声,数块尺余见方的物事被高高抛起。那些物事在空中被大风一吹,散裂开来,带起一串长长的烟尘。原来曹军不及预备投石所用的石料,因此用水将地上的泥沙浆到一处,当做石块投了过来。那些细碎的泥沙裹夹着投车的巨力,势道极为惊人,掠过百余步的距离,落在长戟阵前数丈远处,蓬的一声,泥沙崩泄,几个离得稍近的大戟士躲避不及被泥沙溅到,有护甲的地方,泥沙钢针一般钉入护甲中,没有护甲的手脸等处,泥沙深深打入肉中,鲜血登时涌了出来,那几名兵卒痛得蜷缩在地,双手捂面不住惨嚎。原本还有意在阵前抽空放冷箭的几个蹶张弩手,见此情景都是倒吸一口凉气,夹起蹶张弩机,跳下战车向后狂奔。

一人大步奔到吴晨身前,叫道:“使君,贼子出发石车了……”说话的正是从中军赶来的恒纪。恒纪、田秉原本和张竭同处中军,为应对曹洪和吕虔的两面夹击,韩猛将恒、田二人调到了吴晨手下。吴晨皱了皱眉,道:“我已经看到了,只是一时之间,我也没什么好办法。恒校尉,你带几个人到前面喊话,若能说服那些推车的河北百姓临阵倒戈,这仗就不那么难打了恒纪抱拳应是,向后挥了挥手,喊了几个人的名字,向阵前奔了过去。吴晨向后招来一名大戟士,吩咐道:“传我军令,田校尉领一千大戟士从左翼鹿砦出军。若那些河北百姓临阵倒戈,就出兵阻挡曹军追击,若那些百姓仍是向前推进,就先把他们拿下那名大戟士快步而去。

吴晨将军令传下,仍是有些放心不下,又命数名司马带着蹶张弩手在左翼鹿砦处接应田秉。数道军令发出,吴晨退到一处高地上向西张望,此时火势又向前延烧了数个营帐,几乎将曹军营寨的一半纳入大火,视野所见,火光冲天,空中浓烟翻滚,已看不清曹军的投石车是不是已经停下。猛听得鼓声从西面响起,接着左翼的大戟士蜂拥而出,吴晨心中一震,心知恒纪的喊话有了效果,只是限于此处的视野实在没办法看清楚前面究竟是出了什么状况,左右望了一眼,调转马头向韩荀被击毁的战车奔了过去。刚从马背上跳上破损的战车,突然间就听得战鼓声从身后响了起来,吴晨急忙回头,就见中军阵营中一片大乱。吴晨向身旁的兵卒喝道:“中军出了什么事?找个人过来问问那被喝令的兵卒,快步奔向中军。那兵卒还未奔出几步,城楼上的战鼓声已响了起来。这一次吴晨不用听鼓点,便知道韩猛在提醒自己要防备什么,但见熊熊的火光中,曹洪的帅旗逆风飞舞,疾趋而至。

此时吴晨已经无暇细思,之前曹洪东撤究竟是佯撤还是因为看到了天空的投石,这才折返而回,此刻首要的便是阻住曹洪和吕虔汇合,当下迅速传令,下令各部司马带领本营大戟士和弓弩手在右翼布阵。中军因为连续抽调恒纪和田秉到左翼,实力大损,在曹洪的战骑连续冲击之下,阵脚不多时便被冲垮,随着雷鸣般的马蹄声,袁军中军丢盔弃戟,向西溃散。吴晨一面喝令兵卒向乱兵身后射击阻击曹洪追击,一面下令前军阵脚让出空隙将乱兵重新纳入军中。

此时火逐烟飞,整个旷野笼在烟雾中,加上熊熊燃烧的烈火,当真便如身在炼狱一般。一阵热浪吹过,视野中烟雾猛地一舒,露出从袁军中军奔袭而出的曹军战骑。因为离得营寨最近,曹军战骑被火势逼烤得最烈,人人须发焦赤,脸上被烟灰和尘沙扑得黧黑,身上的战袍更被火星燎烧出无数破洞,便似一群衣衫褴褛的乱民。吴晨却知曹军身临必死之境,战力定然惊人之极,厉声长呼放箭。凌厉的箭雨之中,曹军战骑大片大片倒地,但心知必死的曹军皆知此时此刻唯有前冲才能逃出升天,因此即便被羽箭射倒在地,仍是爬起身向前冲。袁军弓弩手轮替到第三拨时,曹军前锋已冲到阵前,一时间刀戟交错,血肉横飞。

曹军战力一向高过袁军,值此生死悬于一线之际,更是凶悍无比,吴晨虽然在阵前部署了一多半的军力,仍是不时被曹军冲破,不是吴晨调度有方,及时用后军将前阵漏洞补上,曹洪已冲出重围和吕虔汇合。两军前锋犬牙交错,大呼酣战,左翼喊杀声沸反盈天,右翼更是杀声如潮,军侯、都伯、军司马一个个或死或伤,洒到地上的鲜血片刻之间便被大火烤干,但转眼之间又洒上新的血迹。曹军潮水般发起一**攻击,袁军在吴晨指挥下死守不退,也不知战了多久,突然间就听得轰隆一声闷响,曹军北营的牌楼在烈火的炙烤之下轰然坍塌,向南砸下,热浪夹着冲天的火星狂飙而起。曹洪的帅旗在烈火炙烤之下本已发黄蜷缩,火星一冲,登时呼啦一声着了起来。几乎是曹洪帅旗着火的刹那,城楼上的鼓声响了起来,城上的人更是齐声大呼“曹洪被烧死啦,曹洪被烧死啦”。

吴晨虽然不清楚曹洪是不是已被大火烧死,但曹军帅旗被烧却是看在眼中,正要下令全军出击,突然间就觉整个军阵像是被什么巨力推了一下,不住向后退却,当即厉声道:“前军出了什么事……”话还没喊完,一股热浪扑面而至,整个脸面都像是被热火烧了一下。吴晨暗叫不好,抬头向曹洪的帅旗方向望去,但见帅旗已失去了踪影,再向人潮望去,袁军前军的兵卒被火烧伤,疯狂后退,但人潮中并没有人逆势向西的迹象,再细看时,就见烟火笼罩下,数十战骑几乎是沿着袁军后撤的阵脚前数丈,迅速向西而去。

吴晨大喝道:“曹洪向西去了,赤锋营,跟我来

赤锋营本是韩猛的亲兵,韩猛被削了军户后,暂时归恒纪统领,韩猛在城上统观全局,便将这支亲兵交到吴晨手上,吴晨一直将其压在阵后,原本想在曹军由盛转衰时作为生力军使用,此时却已顾不得许多,领着这支大军向西快速而去。

曹洪和吴晨几乎是隔着袁军前军并头向西,只是曹洪所在原本是袁军前阵,袁军前阵被火势逼退,前阵空无一人,吴晨所处却是在袁军后阵与前阵的空地,前阵后撤,空地上到处是仓皇后撤的袁军,吴晨数次被乱军挡住去向,原以为一定不及追上曹洪,猛然间就见远处火势熊熊,原来竟是那数辆搁置在吕虔军前的战车在烈火中炙烤了个多时辰,早已烧了起来,像是一道火墙挡在曹洪等人之前。曹洪所领的那数十人听到马蹄声,回过头望了一眼,望见吴晨排开人潮向这边围了过来,急忙调过马头兜向车阵的北端,吴晨急忙喝令:“子将(韩堪的字,韩猛的亲兵司马),你领五百人追在曹洪身后,其他人随我来两军一分,吴晨便向田秉破开的鹿砦冲了过去,刚奔出十余步,突然听得领军的韩堪惊声大呼:“使君,使君,曹洪又回来了,曹洪……”吴晨急忙调转马头,奔了回去,果然,曹洪领着十余人又奔了回来。吴晨又惊又异,心想曹洪为何不从战车北端绕过去,竟然舍近求远,想从自己这里冲过去?只一瞥眼间,就见曹洪和曹洪的手下人人焦赤,有几人肩头和后背火苗兀自燃着火苗,心中当即明白,哈哈笑道:“曹子廉,被自己营中大火烧得滋味如何啊?”

原来曹洪强闯车阵北端,不想营中大火已经烧到前寨,越向北走,火势越盛,虽只是相隔十余丈,温差却若天壤。曹军身上的战袍被大火炙烤多时,早已焦烂,此时离火更近,登时便烧了起来,战马更是惊惶嘶跳,无论如何抽打都不愿再先前进一步。乱军之中,弃马步行,无异于将首级交给吴晨,无奈之下,曹洪等人才不得不重又绕了回来。

听得吴晨出言嘲笑,曹军人人脸上都现出悲愤之色,大叫道:“是西凉贼寇,杀了他,大伙儿护着将军冲出去

这时凌乱的脚步声从南面响起,原来是袁军前军重新整队,在各部司马的带领下向这处聚了过来,曹军面色大变,一人叫道:“跟他们拼了他身后的十几骑跟着吼了起来,当即便有数骑纵马向吴晨这边冲了过来,这边的大戟士一涌而上,那十余骑曹军还未冲到吴晨身前,已被大戟士截住,几乎是一骑曹军身周围了十余名大戟士,长戟戳刺抽打,只片刻间便将那些曹军一一戮死,原本跃跃欲试的曹军面面相觑,又是悲愤又是无奈。这时,曹军中的一人突然大叫一声,将战马调转,猛地加速,纵马从火墙上跳了过去。曹军齐声欢呼,韩堪急道:“弓弩手,弓弩手在哪里……”弓弩手听到喝令,从大戟士的间隙中奔了上前,曹军众人齐声叫道:“我们拦住那些弩手,君侯,快跳火墙,快跳火墙……”

这时曹洪已被大火炙烤数个时辰,放眼望去,那些跟随自己的兄弟被袁军一一射杀,心中痛如刀绞,只是却知眼前是唯一的逃生机会,厉吼一声:“吴晨,这笔帐总有一天我会找你讨回来!”纵马跃向火墙。

那名曹军跃墙而逃的刹那,吴晨便知曹洪多半会从火墙跃走逃生,手中早抄起一把长刀,眼见曹洪纵马跃起,甩手将长刀掷出。长刀在火光的掩映下化作一道长虹,飞向空中的一人一马,曹军齐声惊呼,曹洪暴喝一声,挥刀劈向电射而至的长刀,就听得“呛”的一声巨响,长刀断成两截,分向左右飞开,但身在空中的曹洪也被巨力一冲,失去平衡,连人带马坠入火中。

“曹洪掉火里了,曹洪掉火里了……”

“快去抓曹洪……”

袁军兵卒士气高昂,从左边鹿砦蜂拥而出,转向火墙的另一侧。吴晨几乎是在曹洪掉入火中的刹那纵马奔出鹿砦,远远就见一人从火堆中弹身而起,向远处的吕虔部奔去。吴晨纵马欲追,身前却是大批的大戟士和弓弩手,眼见曹洪拍熄身上的火头越奔越远,吴晨喝道:“快拦住那人,恒纪,田秉,快拦住那人……”

这时左翼战场激战犹酣,战马纵横驰骋,声浪如雷,两方都没有发现从火墙这边多出一个人来。吴晨纵马掠过兵卒,但与曹洪之间的距离却是越拉越远,眼见功败垂成,实是说不出的沮丧。便在这时,一辆尾部和左翼起火的战车从前方奔突而出,向曹洪直迎过去,驾车之人正是韩荀。联想到韩荀烧了曹军后营后再赶到左翼战场,他的战车被烧成如斯模样,倒也情有可原。

这边战车一动,对面的曹军也有了动作,数十骑从前阵队列中抢了出来,朝曹洪那处冲了过去。这时的吴晨离得实在过远,唯有大声呼喝道:“韩君侯,曹军赶过来了,小心侧后夹在震天的呼喊声中,也不知道韩荀能不能听到,吴晨唯有策马全力向前追赶。

也不知是听到了吴晨的呼声,还是看到了从侧面赶来的曹军,韩荀调转车头,向曹军先迎了过去,长戟抖动,将冲在最前的数名曹军扫到马下,跟着驱车迎向后面的战骑。原本战车侧翼是其薄弱之处,但侧翼火势熊熊,曹军战骑即便欺近,也被火势逼开,韩荀长戟抡开,时扫时戳,所过之处,曹军人仰马翻,当真是当者披靡。

就在韩荀挡住曹军的片刻间,曹洪已奔到近处,左右望了一眼,向一匹倒地的战马直奔过去。韩荀一戟扫开挡在右手边的曹军,调转战车便向曹洪直撞过去,曹洪侧身避开,韩荀的长戟已卷起一股狂风,横扫过来,曹洪侧身再向后躲,脚下却踩到地上的曹军尸首,重心一失,仰面倒在地上。韩荀调转战车便向曹洪碾压过来,曹洪在地上连滚了数滚,才从车轮下逃出升天,还未来得及站稳,韩荀的长戟已从侧翼扫了过来,蓬的一声,狠狠打在曹洪的左肩上,曹洪大叫一声,向前扑倒。

这时鏖战中的曹军都已认出曹洪,四面八方抢了过来,冲在最前的正是吕虔。韩荀破开围攻而上的曹军兵卒,再调转过车头时,曹洪已被数名跳下战马的曹军兵卒扶起,一瘸一拐奔向曹军本营,韩荀厉声长吼,纵车追在几人身后。眼见车与人间的距离越缩越短,数匹战骑从斜侧蹿了出来,挡在战车之前。领头的战骑奔势如雷,猛听得蓬的一声巨响,拉车的战马和那骑曹军的战骑狠狠撞在一处,战骑登时被撞得斜飞数丈,拉车的战马中,两匹脖颈当场断折,另一匹前腿撞断,三匹战马就着前冲的式子追在那战骑之后,接着蓬的一声四匹战马再次撞到一处。战骑在地上拖了数丈,原本去势已止,被再撞一记,又向前冲去,拉车的战马却停了下来。只是车箱去势未尽,车辕却又顶在战马尸首上,前趋之势被阻,因此轰得一声,车厢夹着漫天烟火,倒翻过来,将四匹战马和马上的曹军战将扣在烈火之下。被兵卒架着迅速远离的曹洪厉声长呼:“子恪,子恪……”原来,与韩荀相撞的曹军战将正是曹军南营统帅吕虔。这一下兔起鹘落,突兀之极,就连吴晨也是一怔之后才明白过来,当即大呼号令,趁势掩杀。曹军南营统帅阵亡,北营统帅负伤,军中群龙无首,战意土崩瓦解,向西溃散而去。

是役,曹军围困邺城的北营五千兵卒,全军尽墨,南营、西营在袁军追杀之下,损失惨重,四万大军,只有东营的四千余人全军而退。袁军死伤八千余人,虽然死伤近万,却是官渡之战以来,对曹军的首次大胜。

※※※

兵士将长戟从车轮的辐辏间隙穿过,呼喝着号子将依旧燃着火的马车翻将过来。吴晨手握佩刀,站在远处,望着兵士和仵作在烧得焦黑的尸体间翻检,远处不时传来袁军追击曹军的喊杀声。

吴晨见曹军败势已成,便将军令交给随后赶来的蒋义渠等人,自己领着十余人赶到马车倾翻处,搜寻韩荀。

此时天色向晚,云霞漫布西面的天空。身侧半里远,大火已将曹军北营全部吞没,火舌不停地把火星喷向有些铅灰色的天空。一里外漳水拍击河岸的哗哗声,夹杂在火焰燎烧营木的呼呼声中,将带着一丝丝的凉凉水意吹上面颊。

从早间开始的厮杀,至此已渐趋平息,若不是身处的旷野仍伏满死尸,平生最险恶的一战,当真便似发了一场噩梦一般。

“禀使君,车下没有韩将军的尸首……”翻检尸首的仵作遥遥喊了一声,将微微有些失神的吴晨从恍惚之中唤醒,快步向被翻起的战车走了过去。仵作指着车下被烧得焦烂的尸首,说道:“除了这四匹战马和这具贼军的尸骸,这车下便没有其他尸骨了

吴晨走到尸首旁,向地上的四马一人望去。那仵作生怕吴晨看不清楚,手中的长戟用力戳挑,将匍匐在地的吕虔的尸身仰面翻了过来,说道:“使君请看,那贼子的半张脸还没烧坏,一望便知不是咱们韩将军了吴晨点了点头,道:“多半是在车翻之前,韩将军就先跳了车提声向环在身旁的兵丁道:“你们散开到四周找一找那十几名兵士应了一声,四散开来。仵作道:“使君,咱们该拿吕贼的尸首怎么办?是此刻便将他的臭头割下来,还是全尸悬在城门上?”

吕虔的尸首焦烂,左侧的战袍上兀自燃着尺余长的火苗,将一股股烤肉的气味散了出来。吴晨蹙了蹙眉,缓缓道:“死者已矣,咱们没必要拿尸首去泄愤。你们找个地方将他埋了吧那仵作原本手持长戟跃跃欲试,听吴晨这么一说,脸上登时显出无比的失望之色,但仍是恭恭敬敬地道:“是,使君

吴晨将目光转向四周,十余名袁军兵卒已散开成扇形,四下寻了起来。

目光掠过袁军,就见数百人从邺城的方向快步向这里走了过来,为首的几人依次便是阴夔,韩猛,田纯等人。吴晨快步迎了上前。阴夔面带喜色,似乎连晗下的白须根根都飘了起来,便连数日前受伤的双腿似乎都似已恢复如初,行走如风,连搀扶的人都省了。眼见吴晨走近,阴夔欣然道:“吴并州,赢了,咱们赢了。曹军围城三月,一朝被击远走,丧师数万,阴夔虽遍览古今史书,但如此大胜,聊聊可数,虽不能远追世祖昆阳之役,却已远超同侪(chai,3声)。从今往后,使君威加海内,当真是可喜可贺说着,一揖到地。

吴晨微微笑了笑,道:“这场大战能够破围已是侥幸,就不用说什么威加海内之了。何况此战是大伙儿同心协力之功,即便要说威加海内,也是大伙儿的功劳,我只是略略尽了些力阴夔呵呵一笑,道:“说的极是,说的极是将手向散在四周的兵士一指,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莫非使君遗失了什么重要物事?”吴晨道:“是在找敬之兄(韩荀的字)的尸首接着将先前韩荀追击曹洪、吕虔横里插出的事简要说了说,然后道:“咱们在车下没有找到敬之兄的尸首,我想多半是他中途跳车了,因此让他们四下寻找阴夔一招手,向身后的数百兵卒道:“快,你们都过去找人那些兵卒一拥而上,追在先前那十余名兵卒之后在旷野上找了起来。趁着阴夔指挥那些兵卒的当儿,一直在阴夔身旁的韩猛侧身走到吴晨身旁,低声道:“使君,咱们赢啦语气虽然低沉,却难掩心中的兴奋,吴晨感同身受,大胜的喜悦猛地从胸口涌起,欣然一笑,长舒一口气,略带些遗憾地道:“就是场面难看了些儿韩猛笑道:“场面虽然难看,但赢了便是赢了。我看曹军败退的场面倒是很可观,输了便是输了,输得那么好看又有什么值得夸耀?”吴晨听韩猛说得有趣,哈哈大笑起来。韩猛笑了几声,跟着道:“以前听陈孔璋念叨什么‘世必先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成非常之功’,我韩猛便只当那是书虫饶舌之语,但直到今日却是真正晓得那是什么意思啦。邺城之围,也唯有使君这等非常之人,才能攻之,破之。普天之下韩猛打从心眼里服气的,满打满算不过两人,从今往后就又多了使君一个吴晨笑道:“不敢,不敢,吴晨一介小子,怎当得起镇东将军如此厚爱韩猛双眼一瞪,道:“厚爱?哈哈,天下人那么多,我为何不去厚爱旁人?即便是厚爱也是使君自己赢得,使君光明磊落,用兵如神,韩猛心服口服……”吴晨还想再谦逊几句,一旁的田纯从韩猛身后绕将出来,道:“镇东将军,咱们后面还有一堆人要和使君说话哪,你和吴使君的话说完了么?”韩猛笑道:“是,是,我一时太过高兴,倒忘了还有你们在身后啦。好,好,我这就把吴使君让给你们……”说着,侧身迈开,便在这时,就听见一人在远处大声喊道:“在这里啦,韩将军在这里

吴晨转身便向呼声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奔到那兵卒身边时,那名兵卒已将韩荀从匍匐在地的姿势翻了过来,韩荀脸上身上起得尽是水泡,几乎已不成人形。吴晨探手便向韩荀的脖颈模去,手还未到,那名兵卒已开口道:“使君,小人已探过了,韩将军没死,还有心跳吴晨哦了一声,长舒一口气,收回手,提声道:“仵作呢?仵作快来看看韩将军的伤势其实那名仵作早已追在吴晨身后到了韩荀身旁,闻言俯身察看韩荀的伤势,一面察看,一面说道:“韩将军刀伤不重,倒是这些烧伤……小人当仵作有二十余年,还从没见过全身烧成这样的……”吴晨道:“……韩将军有救么?”仵作脸露为难之色,道:“这个……小人……韩将军全身上下没一处完整……多半……多半是救不活啦……”

韩猛一提仵作的衣领,厉声道:“救不活也得救,不然将你,将你全家老小一起活埋陪葬仵作吓得全身瘫软,颤声道:“小人……小人……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婴孩……镇东将军饶命……”吴晨推开韩猛提着衣领的右手,向仵作道:“先生只管去救,只要尽了力,即便……”原本想说“即便救不活韩将军,也不会难为你”,但心想这话大不吉利,叹了一声,就此打住。追在韩猛身后的田纯忽然开口道:“下官倒认识邺城中的一个名医,若他出手,多半能救韩将军吴晨喜出望外,正想继续追问那人是谁,韩猛已一把抱起地上的韩荀,道:“那还啰嗦什么,还不快点在前带路说着,推搡着田纯便向邺城而去。吴晨没料到韩猛的性子竟然这般急,苦笑一声,快步追在两人身后。

身后,曹军营寨中残垣断堵在烈火中不住坍塌,到一行人进入城中,曹军北营已全部陷入熊熊烈火之中。

※※※

那医师竟是田纯的母亲,倒是大出吴晨所料,心想难怪韩猛出手揍仵作时,田纯不开口了。由于是田府内眷所居,其他一干人都被挡在了门口,唯有阴夔,吴晨,韩猛三人进到内府。除了韩猛要抱着人进到内堂,阴夔和吴晨也止步在内府门口。

此时天色已全黑下来,从内府的天井向上看,邺城北面火光时隐时现,显是曹营的大火仍在燃烧。爆竹和欢呼声时不时从某个角落里响起,阖城似乎都沉浸在喜悦中,若非此时四周青藤缠绕,时令花开,倒令吴晨有已到年关的错觉。

阴夔抚着长须,道:“爆竹声声辞旧岁……”喟然长叹一声,续道:“邺城已很多年没有听到爆竹声了。原以为这辈子不会再从邺城听到爆竹声,不想却还能在有生之年重温在邺城过年的光景……”忽然双手抱拳,向吴晨深深一揖,吴晨急忙闪身躲开,诧异道:“阴祭酒,你这是在做什么?”阴夔悠悠道:“我这是在代阖城百姓谢吴并州。这数年来先是官渡惨败,再到仓亭惨败,接着黎阳再败,邺城又败,河北百姓真是苦不堪言。不说百姓,便是老夫心里也不知道这苦日子何日是个头……但使君来了,爆竹声也回来啦……”说到这里,突然有些哽咽,挥了挥手,道:“人老了,总是回想过去,那些旧事,不提也罢。吴使君,关于今日破围,有件事老夫想和使君商议吴晨道:“什么事,阴祭酒但说无妨

阴夔缓缓道:“使君如何看审别驾之事?”吴晨心道:“来了,说到正题了在心中斟酌了一下措辞,缓缓道:“我知道这数年来,都是因为有了审别驾居中筹谋,河北才能一直与曹操分庭抗礼。但这几日的事,相信阴祭酒也看在眼中,先是因韩元进直言进谏,审别驾违众提拔审荣,后来又因韩敬之当面顶撞,审别驾临阵换将……今早的事更是险之又险,若真的让审别驾临阵撤军,不但出城的大军会全军覆没,便是邺城,说不定此时也已易手……”

阴夔急忙道:“今早失态的事,老夫可以代为解释。审别驾为人刚直不阿,相信这数日交往,使君已多有了解。审别驾操劳半生,只育有两子。这两个儿子官渡之战时都随军南下,在袁公帐下听令。官渡败北,二子尽殁军中。审别驾老年丧子,心中之痛实难言喻,因此便将一番爱子之情都倾注在这唯一的侄子审荣身上。眼见审荣军情危急,危在须臾,难免添犊情深,一时失控,也是人之常情……”

吴晨摇头道:“我对审别驾没有恶感,我知他是河北庭柱,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河北,但是经过今早的事后,阴祭酒以为审别驾还能与我共处么?其实这数日来,审别驾对我处处提防,相信阴祭酒应当也早就看出来了。目下邺城的城围虽然已解,但曹军主力极可能在两三日内重回邺城,到时更有无数恶战。如此紧要关头,你我两军更应齐心协力,共抗强敌,阴祭酒以为对么?”阴夔道:“使君说的极是。这几日审别驾是对使君有所疑虑,但经过今早一战,审别驾即便之前有疑虑,到了此时也会疑虑尽消了

吴晨道:“但我就怕审别驾没有消。阴祭酒应当还记得前日夜谈,临别之际,审别驾不是也曾说‘误会尽消’‘从此同心同德,共抗曹操’的话么?不是依旧出了今早的事?应对曹操比不得应对曹洪。应对曹洪,即使出错还有机会可以挽回,但曹操不同,即使我们不出错,他也会引着我们出错,倘若我们主动出错,那便永无翻身之日了。我不能拿我军数千将校,以及邺城和河北的十余万百姓做赌注

阴夔苦笑了几声,道:“不如由老夫安排使君和审别驾再谈一次,两方开诚布公,谈到尽去疑虑如何?”

吴晨还没有开口,城北突然响起震天动地的欢呼声,阴夔猛地站起身,月兑口喝道:“一定是蒋将军回来啦这时韩猛正从内堂走出,兴冲冲地道:“走,咱们这就去欢迎得胜军回城,顺道看看他们捉没捉到曹洪

吴晨记挂韩荀的伤势,问道:“敬之(韩荀的字)的伤势如何?”韩猛道:“正在敷治药膏。后面就要看田老夫人是不是像田功曹吹得那般神乎其神,咱们可是帮不上什么忙啦一面说,一面拉着吴晨向外走。走到外堂,就见那些跟随而来的官员将领都已涌出到府前的庭院中。那些将领官员个个伸长脖颈望向北面,但听得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有如潮水般随风送了过来,官员将领窃窃私语,有的说定是斩杀了曹洪,有的说是如此大胜,即便没有杀曹洪,那也是要大庆一番。韩猛一面走出,一面道:“你们在这里等就能知道是不是抓住曹洪?走,咱们到前面问问去

众人兴致高昂,一拥跟在韩猛身后,奔出功曹府,只有几个文官走到吴晨和阴夔身旁,询问韩荀的伤势。一行人边走边说,不多时已到了长街交汇处,这时兵卒传来消息,蒋义渠等人被百姓围在北街,还未到城守府,一行人又向北街而去。

排开围得水泻不通的百姓,就见蒋义渠、陈琳、恒纪等将领被挑着酒担的数十郡望堵在一座牌楼前,那些郡望士绅人人高举海碗,离着很远,酒香就已飘了过来。韩猛笑道:“我就说邺城的好酒都到哪里去了,原来是被他们搬到这里来了向吴晨道:“使君,不知你酒量如何,待会儿咱们拼拼?”吴晨摇了摇头道:“盛情虽好,但这时候乃非常时期,等击败曹操之后,再拼不迟韩猛面容一肃,道:“还是使君想得长远话还没说完,那些郡望士绅已转过身来,一人道:“是韩元进和阴祭酒一人出声,其余人已迈开脚步向这处涌了过来。韩猛眼见事急,提声喝道:“众位,曹洪虽败,但曹操转眼即至,喝酒是小事,如何击败曹操才是大事,众位说是么?”那些郡望士绅都是一怔,半晌,一人才吃吃道:“……曹操……镇东将军说曹操转眼即至?那么城外守军竟然不是……不是曹操?”说到后面的几个字,声音已有些微微发颤。韩猛道:“不错,这位是吴并州吴使君,此次破围之战全靠他才能有击破曹洪击杀吕虔的盛事。曹操随后即至的消息便是这位吴使君带来的众人都是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猛听得哐啷一声,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士绅手中的酒碗落在地上。那中年士绅自知失态,颤颤巍巍想说些撑场面的话,但嘴唇发抖,竟然半晌作声不得。

韩猛从一名郡望手中接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将空碗倒转过来,以示已一口喝干,向众人道:“众位,战事紧要,待咱们击败曹操后再尽情欢饮,今日就到此吧。众位请回说着团团一揖。众人听得城外的曹军统领并非曹操,兴致早去了一多半,匆匆说了几句场面话,三三两两告辞而去。涌上街头的百姓转眼之间十去七八,留下的那些都是还未收到消息的人。

去了那些挡路的人,蒋义渠、陈琳等人这才走了过来。陈琳扫了众人一眼,道:“咦,怎么就你们这些人?审别驾呢?”阴夔干咳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街上并非说话的地方,文亘(蒋义渠的字),孔璋(陈琳的字),咱们回府上再说蒋义渠面色深沉,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审别驾,莫非审别驾竟然以身殉……”便在这时,猛然间一人斜刺里蹿出,蹿到蒋义渠身前,扑通一声跪倒,道:“前将军救救审别驾,他们……他们把别驾关起来啦……”说话的正是张适。韩猛大怒道:“张子谦,你乱说什么?”俯身就想将张适提将起来,张适一缩身,斜倒在路边,抱住蒋义渠的右腿,急声叫道:“前将军,救我,救我蒋义渠探手将韩猛伸出的手抓住,沉声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韩元进,你怎么又在这里?你的军户不是已经被销了么?”

蒋义渠不称韩猛的军职,而称字,那便是大半信了张适的话。阴夔急忙上前,将韩猛和蒋义渠拉开,低声道:“文亘,事情是这样的……”侧身将蒋义渠拉开,肩膀不住耸动,显是在讲述今早城墙上发生的事。蒋义渠和已侧身两人之间的陈琳一面听,一面不住向韩猛和吴晨两人身上瞧过来。吴晨心中暗叹,只看蒋义渠和陈琳等人的神色,显是对自己戒惧颇深,审配的事多半不会善了。

果然,就听蒋义渠突然喝道:“……阴祭酒,你怎么能将审别驾绑了……你,你好糊涂……吴晨终究是外人……”刚说到这一句,陈琳猛地一拉蒋义渠,蒋义渠向吴晨望了一眼,声音低沉下来,但看脸色,便知蒋义渠已大动肝火。韩猛这时也凑了上前,低声说了起来,恒纪、田秉、张竭等人见韩猛凑前,便也一一奔了过去,数十人围在蒋义渠、阴夔等人身侧,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反倒将吴晨晾在了一旁。

眼见这些人有的义正词严,有的模棱两可,吴晨有种啼笑皆非的之感,此时眼角余光扫到被恒纪扶起的张适,猛地又想道:“当时张适是在城墙上么?我倒不记得他在,莫非是他看当时形势不利,于是先躲了起来?”就在这时,一人从身侧跳了起来,夹在人群中向吴晨喊道:“使君,吴使君……”吴晨循声望过去,就见冯礼夹在人群中,不时向自己招手,吴晨心道:“他不是一直在淇园的么,怎么来邺城了?莫非……是曹操到了?”急忙快步走向冯礼,向兵卒道:“放他进来,他是我的部下兵卒急忙松开冯礼,吴晨道:“冯礼,你怎么来了?”冯礼道:“咱们的斥候在河岸发现了异象,诸葛先生说,曹操一两日内必到河北,着我们几个赶快到邺城来知会使君

吴晨一鄂,月兑口道:“这么快?”接着道:“在河岸发现了什么异象?”冯礼道:“这数日诸葛先生都让咱们的斥候探视河上的渔船。前几日渔船日少一日,昨日整整一天,所有斥候兄弟便连一条渔船都没有发现。诸葛先生说这是曹军在上游征集渔船,而连续数日征集,多半已凑够了数吴晨长吸一口气,向仍在争吵中的邺城诸人望了一眼,心想:“曹军转眼即至,你们却还在这里争吵不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厌恶,提声向蒋义渠、阴夔等人道:“我收到消息,曹军明日或者后日便至。淇园身处前线,曹军若至,淇园首当其冲,我这便要回去部署如何防备的各项事宜。众位,这便告辞了说着,双手抱拳,向众人一揖,拉着冯礼,分开袁军兵士,大步向北门而去。

※※※

从北门出来邺城,但见天空群星璀璨,竟已是戌时末刻。旷野中火把光星星点点,倒像是和天空的星群遥相辉映,那是袁军的兵卒在搜寻伤兵。在大片大片的火把光之外,还有一些零星的火光散在更远处,依稀是一些自发来寻亲人的邺城百姓。

吴晨虽然不知曹军和袁军的明确死伤,但就所经历的所有战阵而言,还没有哪次可与此次相提并论,即便大战已过去了数个时辰,鼻中仍是可以嗅到浓浓的血腥味,曹军营寨的余火将浓烟不住送入空中。呼儿唤子的呼声便夹在着烟尘和血腥混杂的风中不时传入耳中。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一个老妇凄惨的叫声,跟着数人齐声痛哭,哭声有老有幼,中间夹杂着几声婴儿的啼泣,显是那一家人找到了亲人的尸首。吴晨循声望向哭声传来的方向,默然片刻,长叹一声,向西而行。冯礼紧紧跟在身后,见吴晨不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闷头而行。

走了片刻,吴晨心中突然一动,开口道:“冯礼,你说诸葛先生让你们来,即是说这次不是你一个人到的邺城?”冯礼点头道:“我和田十三他们几个一起来的吴晨道:“哦,要不要等等他们?”冯礼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咱们来的时候就说好了,谁见到使君并传了话,便在城门边划个记号,其他人见了就知道使君已经接到信了吴晨道:“哦,这倒是个好法子顿了顿,道:“你们几时来的?”冯礼道:“昨晚启程,今早到的,原本咱们还在想该怎么进城给使君报信,城里就开始向外打起来啦说到这里,冯礼颇有些得色,道:“使君当真了不起,曹洪围城围了几个月,不说审配没办法,连拥兵二十万的袁大将军也怕得不敢到邺城来,但使君一到,短短两日便将曹军赶跑了。这一路上咱们听那些人说起大胜的事,脸上可真是有光得紧

吴晨目光飘向犹自抱着尸首在旷野中哭泣的那一家人,缓缓道:“……那也不是什么值得脸上有光的事……”冯礼道:“是,是,曹操的数十万兵马使君也不放在心上,自然看不上曹洪这数万兵马啦……”吴晨心知冯礼会错了意,却也不愿开口解释,就听冯礼继续道:“使君帮他们这个大忙,邺城人却着实小气得紧,知道使君要走,竟然连送都不送

吴晨却知是自己失礼在先。曹操来袭本是头等大事,如何应对,原本是该和邺城的众人详细商议。但吴晨心知,如何应对曹操终究是要落实到这场仗如何打、邺城的兵士如何部署、如何调度等事上,最终还是会回到由谁执掌邺城兵权。而邺城的将领,无论是审配、蒋义渠还是陈琳,甚至一直忠诚合作的阴夔,这些人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对自己实是疑忌极深。而现在又出了审配被囚的一笔烂账,这时再商讨将兵权抓到自己手上,蒋义渠、陈琳等人必然反弹,要心平气和地商讨如何应对曹操,谈何容易?而另一番心思,却又不足为外人道。原来吴晨这几天一直憋着一口闷气,眼见那些人吵来吵去,终于找到了借口可以甩下这些人而去。想起那些对自己始终疑神疑鬼的河北将领眼见自己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愕然与失态,吴晨心中的畅快便难以言喻。

就听冯礼继续道:“不送也就算了,可竟然连匹代脚的马也不送,这还当咱们是客人么?”吴晨哑然失笑,揶揄道:“我看你一肚子的气,全是因别人没送你马惹的冯礼道:“小人一个寻常木匠,骑不骑马不打紧,倒是使君,你既是咱们河北的大恩人,后面又要迎战曹操,怎能没马代步?”

吴晨心想也对,向四周望了望。其实战后军马早已被袁军尽数赶入城中,旷野之上,再不见一丝战马的踪迹。吴晨望了一眼,自是丝毫不见战马踪影,心中正踌躇是否该进城问阴夔要匹战马时,身旁的冯礼突然喝道:“什么人,出来吴晨一鄂,心道:“莫非又是曹军的刺客?”

但见一个人影从死尸堆中慢慢站了起身。冯礼喝道:“你是什么人……”话还没喊完,那人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冯礼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跪过,登时有些愕然,右手模着脖后,愕然道:“真是奇哉怪也……”吴晨也是大出意料,眼见那人跪着不动,心中又记挂淇园的战事,向冯礼道:“你们来的时候是怎么走的?莫非不是骑马么?”一面说,一面向西继续而行。冯礼追在身后道:“咱们是骑马来的,但是又怕战马被曹军发觉,误了大事,便在漳水上游弃了马儿,扎了几条木筏过来

吴晨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这就走吧,加快行程,说不定能在路上遇到曹军遗失的战马冯礼低声道:“使君,那个人还跟在咱们身后,你说该怎么办?”吴晨皱了皱眉,道:“这个人颇有些古怪,我们先暂时分开,看他想做些什么冯礼点了点头,缓缓向右行开。那人见冯礼越行越远,脚步加快,径直向吴晨这边奔了过来,冯礼大吼一声:“好贼子,果然是来行刺来的从地上抄起一把环首刀,大步向那人奔了过来。那人惊叫一声,转身向后便逃,吴晨几个起纵,已来到那人身旁,跟着从那人头顶纵身而过,挡在那人前面。那人啊的大叫一声,吴晨原以为他这便要拼命,不料那人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吴晨有些啼笑皆非,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那人咿咿呀呀,吴晨半晌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是声音却有几分相熟,像是在哪里听到过,喝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究竟是哪个那人身子不住发颤,像是惊惧到了极点。吴晨越看伏在地上的人得背影便越觉得熟悉,心中猛地一动,喝道:“你……你是淳于琼,你……”那人身子一疆,像是突然被定住了一般。吴晨心知自己是猜对了,长吸一口气,缓缓道:“淳于将军,你为什么要跟着咱们?”淳于琼猛地抬起头,道:“……报……报仇,我……我……我要报仇……”也许是多年不曾说话,淳于琼的嗓音嘶嘎暗哑。说话时一字一顿,倒似是初学说话的稚子。吴晨诧异道:“报仇?你找谁报仇?”淳于琼泪水夺眶而出,一字一顿地道:“曹操,我要找曹阿瞒报仇……”

便在这时,冯礼已大步奔到近前,喘着粗气道:“好贼子,跑得倒快,现在可被堵住了,看你还往哪儿跑?”举刀便要向下砍,吴晨急忙挥手挡住,道:“冯礼,这一位是淳于将军,不得无礼冯礼道:“哦,哦,原来是淳于将军……”低声嘀咕道:“是将军怎么又不早说,还跟在人后面鬼鬼祟祟……”吴晨道:“冯礼,你先到那边看看有没有战马,我和淳于将军有些事要谈……”冯礼道:“是,是……”接着低声道:“使君,这‘将军’来路不正,鬼鬼祟祟,使君千万要多加小心,冯礼就在那边看着,若见势头不对,只要使君喊一声,冯礼便到……”

吴晨笑了笑,心想,倘若我这里真有事,你的身手还不如我,又如何能施以援手?不过冯礼的话出自一番好心,吴晨倒也不好拒绝,点头答应,冯礼这才快步走开。淳于琼这时已擦干了泪水,呆望着吴晨。吴晨道:“将军请起淳于琼浑浊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喜悦,颤声道:“使君……你,你是答应收下我了?”

吴晨摇头道:“没有,我只是不懂,你说要报仇,是要找曹操报仇?”淳于琼用力点头,嘶声道:“曹阿瞒割了我的耳朵,割了我的鼻子,杀了我的弟弟,杀了我的部曲……”说到这里,淳于琼已是泪流满面,一面抽噎,一面道:“从乌巢之战到今天,已经五年啦。这五年来,我日思夜想便是找曹操报仇,他们打我,骂我,耻笑我,我都能忍,只要让我去杀曹军……但是本初走了,审正南更不会用我,我眼看着报仇无望,早有了一死了之的心,但使君来了……使君,你收下我,只要能找曹瞒报仇,就算是做牛做马,我也甘心情愿……吴使君,你收下我,我给你磕头了……”说着,当真在地上磕了起来。

吴晨对于喝酒贪杯误事的淳于琼并没有什么好感,缓缓道:“臣择君,君亦择臣。我军虽少,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淳于将军,你有什么可以让我必须收下你的么?”淳于琼一怔,喃喃道:“我有什么可以让使君必须收下我?我有什么可以……”吴晨道:“天色晚了,我还要急着赶回淇园。这样罢,今后我还有很多时间要呆在邺城,倘若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咱们就此别过向远处的冯礼道:“冯礼,我们走冯礼快步奔了过来,望了一眼怔怔地跪坐在地上的淳于琼一眼,低声道:“使君,你和他的事谈完了?”吴晨点了点头,道:“算是吧冯礼道:“他……他怎么傻了呢……”吴晨低声叱道:“废话这么多,我让你找的战马呢?找到了没有?”冯礼尴尬地一笑,道:“没有……我……我继续找……”

此处平野垂阔,四周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尽收眼底,吴晨自是知道有没有战马。当下也不再说话,迈步前行。

这一路都是邺城破围之后袁军追击曹军的战场,曹军的死马破旗不时出现在路旁的草丛中。直到走出十余里,曹军败军向邺城西南方的黎阳败退,这些物事才渐渐淡出视野。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已是子时初刻,满天群星更加璀璨,幕天席地,身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旷野,更令人有种心旷神怡之感。若非心急战事,吴晨倒真想放缓脚步,慢慢走回淇园。这时,东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吴晨转过身望去,就见十余骑战马从邺城方向疾驰过来。冯礼见吴晨转身,这才惊觉,跟着转过身望去,欣然道:“送马的来啦

就听前面的那员兵将喝道:“前面的是吴使君么?”吴晨道:“你们是什么人?”那员兵将道:“是吴使君,咱们找到吴使君了语气又是激动,又是欣慰,加了数鞭,疾驰而至。冯礼抄起手中的环首刀,喝道:“咱们使君问你们话,你们怎么不答?快说,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的那员骑将,纵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到吴晨身前,咚地一声跪倒,叫道:“使君,我们是来请使君救人的……咱们将军,咱们将军让审正南给抓起来啦……”

吴晨这时也认出了来人,正是韩猛亲军司马韩堪。吴晨诧异道:“怎会如此?审正南为什么要抓镇东将军?”韩堪道:“审正南说咱们将军临阵投敌,还说咱们将军里通外敌,将将军一家都押入牢中去了……”吴晨就觉头脑中嗡的一声,几乎昏眩过去,喝道:“审配,你怎能如此公私不分?你们去找阴祭酒了么?阴祭酒……”后面的两句却已是在问韩堪等人。韩堪抢道:“阴祭酒,阴祭酒也被抓了……这次牵连的有数十将领……还是阴祭酒的管家送来消息,要咱们尽快来找使君救人,说是使君若不救人,咱们将军性命不保……”

此时虽是仲夏之夜,吴晨却觉浑身冰凉,一身寒意。原以为审配只是对自己不满,自己既然已退让远走,审配该当明白自己一番苦心,不想却是换来这么一番光景。

韩堪等人见吴晨怔忪不语,猛地齐齐跪倒,叫道:“使君,如今只有你能救咱们将军,使君,你一定要救咱们将军啊……”冯礼道:“可淇园……”吴晨举手将冯礼的话挡下,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淇园的事虽然重要,但邺城的事却事关联袁抗曹的大局,我不能不去。冯礼,你先回淇园,就说邺城有变,我不得不回去处理。倘若曹操来袭,让诸葛先生他们向荡阴方向撤离……子将(韩堪的字),你给冯礼一匹马,让他回淇园报信,我随你们回去救镇东将军

韩堪当即吩咐一名手下将战马分给冯礼。直到冯礼飞驰而去,吴晨这才翻身上马,驰往邺城。长草在战马的四蹄下飞速向后退去,吴晨心绪纷乱,实是难过的想吐血,心想若一早知晓自己离开邺城后,邺城的情势会演变成目下情状,那么无论多难多受气,自己都会坚持留在邺城。但这时说什么都晚了,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汹涌的气血,向韩堪道:“如今邺城没有被审正南关起来的将官还有谁?陈主薄被关了么?”韩堪道:“咱们一接到消息便出城来找使君,城里是什么光景,咱们也不清楚吴晨心想:“若陈琳也被关了,那便如何是好?是了,崔琰不是还在邺城么,我去找他商量罢想到这里,心中略定,扬起马鞭,又狠狠抽了两记,战马吃疼,长嘶一声,放开四蹄,在旷野上狂奔起来。

到邺城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曹军营寨的火头已经熄灭,旷野之上,曹军北营的残垣断垒绵延数里。城外的袁军已撤回城内,城墙上灯火阑珊,人影皆无。

邺城兵员近五万,但破围一役,五万人马几乎全部出动,若再有内乱,审配就算计谋通天,也拿不出更多的人手守城。但吴晨仍是留了心计,跟着这十几人扮作出城寻找尸首的百姓混进城中。吴晨先让韩堪等人暂时到驿馆等待,自己一人快步向陈琳所在的主薄府而去。邺城外松内紧,远远就见陈琳的府邸外兵卒来往穿梭。吴晨见前门不能进,绕过数条街道,纵身跳上一处民房,沿着屋脊,来到陈琳主薄府后院一墙之隔的一处邻里的屋顶。

从这处望去,陈琳府邸尽入眼中。陈琳的府邸占地颇广,亭台楼榭绵延数进,此时却不见丝毫灯火。吴晨心道:“若是这般,该到何处去找陈琳商议?”正在心灰沮丧之际,一阵脚步声突然从前院响起,一人从前院奔入,向假山处奔了过去。那人绕过假山,径直向院中西南角的一处凉亭奔了过去。吴晨顺着那人奔去的方向望去,依稀见一人立在亭中,看身影正是陈琳。那亭侧的假山旁栽得都是翠竹,竹影摇动,将吴晨视线遮住,因此竟然没发觉陈琳就在亭中。就见那人径直奔到凉亭外,拱手禀道:“不好了,老爷,咱们的人刚传来消息,方才有人从北门进到城里了陈琳霍地转过身来,低声道:“审别驾知道这件事么?”那仆人道:“这个小人不知。小人探听到消息后,就赶着来向老爷禀报了陈琳一顿脚道:“唉,吴使君不该回邺城来。快去召集府中家丁,定要赶在审正南收到消息前,找到吴使君。快,快去……”

那家丁飞也似的跑了开去。吴晨从房顶纵身跳上院墙,跟着一跃而下,进到院中。陈琳听到声响,喝道:“什么人?”吴晨快步走到假山旁,道:“是我陈琳飞步从凉亭奔了下来,一见吴晨,苦笑一声,道:“使君……唉,使君不该来

吴晨道:“主薄的意思是说审正南该抓镇东将军了?”陈琳摇头苦笑道:“我说不过使君吴晨更进一步,几乎是站在陈琳身前不到一尺,瞪视着陈琳,道:“这么说主薄也认为审正南不该抓镇东将军了?”陈琳抵受不住吴晨的气势,向后退了一步,苦笑道:“不该抓又如何,该抓又如何,总之现在事情已是如此了吴晨愤然道:“镇东将军是河北的庭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要犯。就以软禁审别驾一事来说,这件事也是我和阴祭酒做的,与镇东将军无关,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审正南要将有功于河北的将军抓入牢中,他老糊涂了么?”

陈琳左右望了望,道:“嘘,轻声,轻声吴晨痛心疾首地道:“为什么要轻声?难道我说的不对么?”陈琳苦笑道:“使君说的很对,但审别驾这次不单将镇东将军一举下狱,就连城墙上附和阴祭酒的十余名将领连同家人都下入狱中了,若不是使君已经走了,多半……多半……唉吴晨冷笑道:“多半,多半什么?多半是已将我也下在狱中?”陈琳轻叹一声,道:“审别驾对使君痛恨之深,更是远超众人,多半不会下入狱中,而是……”用手做了个下斩的动作,接着道:“所以使君还是快走吧,若被审别驾知道使君回了城,再想走就来不及了

吴晨道:“审别驾会如何处置阴祭酒和镇东将军他们?”陈琳道:“有纪是审别驾多年的老友,这次冒犯,多年交情恐怕是要毁之一旦啦,但有纪终究是大将军的人,即便要处罚也要大将军来定夺。至于元进,他触犯别驾已不是一次两次……”吴晨长吸一口气,道:“那我就更不能走了。镇东将军有功于河北,有恩于百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我而死陈琳苦笑道:“使君不走又能如何?如今整个邺城都在别驾掌握,使君人单力孤,怎么救阴祭酒?怎么救韩元进?”

吴晨道:“我自有办法。我想请主薄为我引见一个人陈琳愕然道:“谁?”吴晨道:“刘澹刘元泽陈琳啊的一声,诧异道:“使君……使君怎么晓得他的?”吴晨道:“我自有我的法子。只要主薄代为引见,我有办法说服他,再由他出面说服刘氏夫人,让阴祭酒、镇东将军等人和审正南讲和陈琳点头道:“这倒也不失一个好法子。好,使君跟我走,我这就带使君到刘元泽处。不过使君要先装扮一番,此时城中尽是审别驾眼线,使君这般模样,怕是寸步难行吴晨点头称是。陈琳领着吴晨到内堂取出一袭长衣,让吴晨换上的战袍。那一袭长衣原是陈琳的衣服,吴晨身材虽然更高一些,但那文士服本就宽大,吴晨穿上倒也不显窄小,丰神俊朗,又是另一番模样。陈琳暗赞一声,领着吴晨出了后院,向守后院院门的老苍头嘱咐了几句,引着吴晨向东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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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三国时代的爆竹,是将拇指粗细的竹子,从竹节两端截出,再用泥将两端的空口堵上,放到火中燃烧。空气遇热膨胀,竹子爆裂,发出脆响,因此得名“爆竹”。

作者按:审配的两个儿子,有说是死在官渡之战,有说是随张郃投降曹操。本书采用前一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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