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英州正是最好的天气,不冷不热很是怡人。郡王府边角上的小院里开了几重菊花,添了几分秋意。
朱炜离坐在书案边,细细看着那万言书,不觉再次感叹,程嘉,天才啊!真真是可惜了!
“先生!”陆尧从屋外匆匆走进,道:“咱们还是走吧。”
朱炜离叹了口气,道:“明日,我再跟郡王说说吧,如果实在不行,咱们再走。”
“今日院子外面的护卫又多了些,郡王只怕不会听你的。”陆尧道,话音未落,手中的重剑出鞘一个转身将朱炜离护在了身后。
门前如鬼魅般的出现了一个人影,全身黑色紧靠,脸上也蒙了黑巾,露在外面的一对眼眸极为美丽,却带了森然的冷意。
“十一?”陆尧低声惊呼一声,将他拉进了屋子,然后关上了房门。
“朱先生!”叶十一摘下面巾,道:“主子已经过了英州,要从广州上船,要我们过来接你。”然后转头对陆尧道:“郡王府那边护卫都在紧急调动,只怕会对你们不利,收拾下,咱们赶紧走吧。”
“朱先生!”陆尧扭头看向了朱炜离,他早提议离开这里,那个应安郡王看上去一派老好人的作为,但是私下里的阴私真心不少,绝对不是个好的合作者。
凌清羽到广州?朱炜离点头对身后的书童道:“收拾东西,这就走。”
推开院门,看到外面萎顿在地的护卫尸体,陆尧看了叶十一一眼,然后背负起朱炜离,跟着叶十一掠出了王府。
出了英州城,城外已经有几匹空马,夜霏静立在一边,见了他们来,便翻身上马,然后一行人往广州疾驰。
广南路山多地少,千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凉人烟稀少之地,下了山路,绕过英州,在离了广州还有些距离的小镇上,凌清羽一行人停了下来,等朱炜离前来汇合,而影十三带了人先上广州探听情况,同时联络应该在港口等待的船只。
第二日早上,朱炜离便到了,简单的将信息沟通后,朱炜离沉默了起来。
休息了一上午后,朱炜离找了凌清羽,重新摊开了地图,然后道:“主公,如今有了程嘉之事,主公可以考虑举起大旗了。”
凌清羽一愣,他们以前说的是先等大周内部打成一片混乱后,再从北方发兵,现在举起大旗?怎么举?
“主公,柴瑾仲和柴静超如今都不得民心,按您所说,那赵家已经有了二心,只怕在等他们两虎相争好趁机下手,但是赵家本身就有分歧,所以北方一年后必然要分出个上下,而南方这边,江安郡王已经起事,但是他控制不了江南的那些望族,特别是淮南王家的老巢,江南这边,势必要隔江划分势力。成王起事虽然快,现在却被韩子清挡在了长沙城外,而且他的兵烧杀抢掠无所不为不得人心,只要韩子清再支撑一些时间,江南路的援军就会到,只怕一年之后,大势就会有所定下。而现在程嘉之万言书流传之广,影响之深,也是我们以前没有意料到的,主公,程公子为你已经铺好了基石,现在竖起大旗,行仁义之事,就能得道者多助。”朱炜离模着胡须道。他一看到那万言书,便明白这个对凌家来说,是最好的旗帜,凌家一直行善事,在民间的影响很深,再有这个君不为民民何须君之言,凌家登高一呼,响应者定众,只是,他当初只是觉得这是天赐良机,没想到,不是天赐,而是程嘉用自己的性命和鲜血来为凌清羽铺的路。
要成就大业,必然要有所牺牲,要成为一个王者,必然要有服人之力,要能让人甘心为之赴死舍命。
“你意思是说,我们在这里起事?广南路?”
“广南路这边本是贫乏之地,广州是靠着番外贸易富裕起来,可是番外贸易被我们在三佛齐截断一部分后,来往的客商便少了许多,谢家又穷凶极恶般的敛财,压迫的厉害,岭南百越族人虽然人数不多,但是骁勇善战,却是这里被压迫和欺凌得厉害之人,我记得主公曾经说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要许以小利,那些百越族就能为我们所用。”
“广州的谢家…”凌清羽嘴角带上了冷笑,是啊,谢家,不光是父兄之仇,如果不是他们三番两次派人暗杀,燕三怎么会受伤严重,后来更是带了一身毒伤,为了怕我看见医治毒伤之时的痛苦,才有了后面的分别,说到头来,这个才是一切的源头。
“如果主公决定了,那么朱某就不和你回船上,这就去百越族里说服他们和我们合作。”
“会不会有危险?”
朱炜离轻笑摇头,道:“百越族人不比南疆之众,其实为人很是淳朴,我在郡王府曾经见过几个族长,都是能讲通道理之人,不管什么人,活不下去之时,你给条活路给他,总会要拼命的。”
“如此…”凌清羽低头沉思半晌,朱炜离这么说,定是有一定把握,从历史上来说,这个时候的广东不光人少,驻军也不多,是在北宋某年和南宋某年两次大规模的北方移民,才开始有数量庞大的客家人,如果真能得到百越之力,那么拿下广南路也不是难事,而且这一路走过来,才知道原来千年前,这条张九龄开通的古道有多难走,同样的,也是易守难攻之势,如果拿下广南路,番外在大周就有了一个立足之地。
“朱先生,陆尧和十一跟着你,燕七,你再派几人,一定要保证朱先生安全。”凌清羽抬头道,眼睛里那神采让燕七嘴角不觉一翘,点头应道:“好。”
自从唐朝通商开埠以来,广州城就不断的扩建,现在已经是建有中城东城西城三个城区的大城,中城面积最小,主要是谢家和广州的官吏大族居住,东城西城面积大主要是平民和商户居住,城里街道宽广,商家林立,而在西城城内有开凿成的内濠并建成内码头,以供船只躲避风雨之用。
中午时分,最是让人懒洋洋想要午睡的时候,几匹马从西城北门进了城,滴塔的马蹄声响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带了清脆的回响。
看着两边的商铺,街上偶尔走着的番人,还有那三三两两走在街上散布在街头巷尾的身着谢家家徽衣着的私兵,影十三的眼睛里微微沉了一沉。
沿着长街到了内码头,影十三在街尾的客栈前下了马,将马缰绳交给迎出来的伙计,带了谢三郎几人走进了大堂,找了个位置坐下,跟伙计要了吃的后,仿佛随意般的问道:“听说你们这里很多番人,还有番外的大船,不知道哪里可以看到?”
“客官你们从北方来吧,”伙计笑道:“第一次到我们这里?”看着这几人年纪不大穿着却都是绸缎,便带笑接着道:“番外大船要去外码头看,可巧前些时候来了一队船队,听说是从朱罗来的,因为风向的关系,在咱这里停了有些时候,你们要看,去外码头看就是。”
“多谢了。”谢三郎将一角碎银放在了桌上,灿烂的笑道。
菜是按照伙计推荐点的,上的速度很快,只是看着那还滴着血的白斩鸡,几人很是默然,然后夜雨问道:“这就是主子说的很好吃的白斩鸡?”
影十三夹了一块鸡肉放嘴里慢慢嚼,然后道:“三郎,你在街上打听下情况,夜风夜雨夜霖去看查探下谢家私兵有多少?城防大约怎么布局,有多少人。”
“是!”
外码头很好找,出了西城十里之地,沿着河边走到入海口,就可以见到那万船林立的外码头,而其中远远停靠在外海隐约可见其巨大体积的几艘海船更是显眼。
靠近码头之时,影十三下了马,看着码头上那喧闹的景色微微皱了眉头,那码头上来往的都是身穿着统一服装的苦力,四周散落的谢家私兵不下千人,靠近那巨大海船的地方更是密集。
“喂,我说桑贾依啊,这风已经起来了,你们船长还不想走嘛?”听得旁边有人大声笑道,影十三转过了头,从层层人群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伸手挡住了旁边的夜霄,站在了路边。
“怎么走啊,我们船长都被你们大周女人给迷住了,提都不提这事。”
“哈哈哈,那是,那丽香院的小桃红可是个尤物,现在可好,被你们船长给包了,我们想见一面都不成。”
“你?小桃红见个面就一百两银子,你有钱吗你?”
码头上哄笑成了一片,影十三牵着马缓缓从人群里走过,目不斜视的挤过了桑贾依身边。
“多谢了老板!”手里拿着一包新鲜点心,谢三郎带着很是灿烂的笑容走出了点心铺,手里掂了掂那点心,看向了对面的铺子。
那是个绸缎铺,想着这次出来的匆忙,马车弃了后,更是将多余的衣物都丢了,凌清羽也就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而已,谢三郎走进了绸缎铺子。
绸缎铺子门头不大,里面的进深却深,下午的阳光斜照进来,将走进门的谢三郎那笑容衬得灿烂无比。
“老板,给我拿些深色的好料子看看。”谢三郎进门就笑道,然后听得里面有人唤了声三郎,声音里面满是惊讶和疑惑。
谢三郎转头看去,铺子里面很深,谢三郎站在阳光处,便有些看不清楚里面,走进几步,待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后,看到那一脸惊恐之色似乎是猛的站立起来让手上的东西都掉落在地的女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他的母亲是大周人,虽然父兄都告诉他母亲病死了,但是他知道,母亲并未死,只是回去大周而已,那时候他已经七岁,母亲的面容记得非常清楚,何况,虽然十年过去,那女人的容貌并未怎么变,一看就认得出来。
他知道自己母亲是谁,也知道母亲是回了母家,但是这七年,他从未想过要回来,要来找她,因为,母亲是谢家人。
是她的仇人……
“真的是你嘛?三郎?”谢婉如扑上前几步,拉住了面前的少年,那眼睛眉毛五官无一不是他们谢家的模样,十年未见,当初那个孩童已经长成这么俊朗的少年,那身上满溢的勃勃生气让人一见就喜欢。
谢三郎被她冰凉的手指一刺激,猛的退后几步,道了句你认错人了,转身便跑了出去,解下马缰绳,翻身上马,在那女人追出来之前策马离开。
十年了,这是个很不称职的母亲,生下他后就没怎么带过他,甚至有段时间,谢三郎可以明显的感觉到母亲对他的敌意和恨意,有次他战胜一群武士的孩子很是高兴的时候,偷听到了那群孩子私下的议论,说母亲是大周大族出身,很是看不起他们这些日本乡下武士,认为生了个日本孩子是耻辱,所以根本不喜欢他,藤原三郎是个父族不接受母亲不喜欢的孩子,却还那么傲气,真是让人讨厌。
原来是这样,所以无论他做得再好再努力,也得不到母亲一句夸奖,如同父亲再怎么讨好母亲也依然被拒之门外,知道这点的时候,五岁的藤原三郎,便再也没有想过去讨好母亲,只是在偶尔她必须出面的时候,远远的看过那个父亲放在心尖尖上的美丽妇人。
可是最终,他们还是被她抛弃了,谢家的一条小船就带走了她,走的那天,避开父兄他追到了码头上,哭着用大周话喊着妈妈,可是,一直到那船远离,她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谢三郎逃命般的回到客栈进了房间,靠着门背上长吁了一口气,不想吗?藤原家覆灭后,他惶恐不安,独自一人缩在床上哭泣,那时候,的确想着她,想着她的拥抱来抚平他的不安,可是,那时候,拥抱着他的抚平他不安和恐惧的让他安然入睡的是凌清羽,是那个经常用无可奈何的神态看着他喊他熊孩子的女人,从那噩梦里拉了他出来,然后给了他一个家,一个没人歧视他没人看不起他真正接受了他的地方。
夜半时分,丽香院依然灯火通明莺歌燕舞。
影十三从后院模进了丽春院,没有费多少时间,就看到了那大开着的后窗和靠在窗户上的人。
从拉姆身边跃进了房间,影十三拉下面巾道:“下次别站窗口,堵了一半去了。”
“她呢?”拉姆没理他的调侃,直接问道。
“前面歇着呢,离广州还有几十里地,我见码头上谢家盯你的船盯得很严,怎么上船?”看了一眼坐在桌子边手中端了茶壶直接僵掉了的美女,影十三从她手上拿过茶壶,找了干净杯子自己倒了杯水喝。
拉姆长吁了口气,担了几个月的心才觉得落回了心窝里,道:“明日我将船开出外海,会有小船在东涌接你们上船,方念远的船就在外面不远的小岛上,上了船,我们先会合。”
“他也来了?”影十三将茶杯放桌上,然后直接点了那美女的穴位。
“丁冬的船从杭州下来了,听说淮南那边打得凶,估计你们走不了江南那条线,只有这条线最适合,所以我们便集中过来,只是,为什么用了这么久?她真没事吗?”拉姆拉了椅子坐下,急急问道。
“放心,主子没事。”影十三噗的一笑,指着那美女笑道:“你这日子过得还真可以啊,小桃红,花销不小吧?”
“我总要找个借口停留在这里不走。”拉姆咧嘴一笑,然后正色道:“你可别跟她乱说!”
“呵呵,那里有乱说,你包了人家几个月,总要有点情意吧?”影十三笑道。
拉姆一笑,道:“这女子很聪明,她眼里只有钱,并不管我的借口是什么。”
以前没危险不等于现在没危险,影十三眼珠一转,手便搭在了那女子脖子上,然后看向了拉姆。
拉姆一愣,随后便知他的意思,苦笑道:“不过一个弱女子,何苦……”
影十三再度点了那美女几处大穴,对拉姆道:“你抱她去床上,这几日不要让人接触到她,等主子上船后,再随便你处置。”
“不用这么麻烦,我明日便给她赎身,带上船上去就是,等她上了船,再找个地方给她钱让她上岸就是。”拉姆站起了身道。
影十三看着他,露了浅浅的笑意出来,道:“这穴位明日中午可以解,你自己看着办吧。”
走到窗边,影十三回头道:“我现在去接主子,你的人可以在悦来客栈找到夜霖和三郎他们,上船地点告诉他就是。”
看着影十三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拉姆走到了美女旁边,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低声道:“我知道你醒着,最好你识趣些,不要做些无谓的事情,要不,我会亲自取你的性命。”见美女的眼珠转了点,眨巴眨巴眼睛,拉姆才起了身,将床幔放下,然后走到了外室门口,对门口站着的侍卫道:“去找妈妈,我要给小桃红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