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病已是三岁的时候离开北海回到中原,所以他长大的模样卫乙并没有真正见过。如今看到,还是两个人第一次认识,第一次说话。十年过去,两个当年共在北海避难的可怜小子,终于见面了。
此时的刘病已正十岁,胸前仍旧挂着那面他祖母留给他的毒国宝镜。小的时候,宝镜显得很大,如今长大了,宝镜却显得很小。如今的刘病已,早没了当年的病弱身体,反是健壮而坚强。据熟悉的人说,刘病已不爱读书,专好游侠,喜欢在市井打混,时不时还要进官衙待上几天。不过,他的身上倒没有丝毫的痞气,反是面容清新,很有贵族气质。如此反差,也可看出刘病已这个小子非同寻常的地方。
“小叔,请受小侄一拜。”刘病已当然也认出了卫乙,卫乙还没站定,他便已经快两步上前,倒头就拜。论辈分,他是武帝的曾孙,卫乙则是卫青之孙、也就是武帝皇后卫子夫的侄孙,所以卫乙比刘病已高一辈。
可卫乙却哪肯受他这一拜,一闪身便躲到侧方,伸手扶起了刘病已,笑道:“你我只叙昆弟之情,何故行这样的礼,你这是要让我折三辈子的寿啊。”
刘病已却是个多愁善感之人,见了卫乙就想激动地要流下泪来,颤声道:“若不是小叔,小侄目下还在东海避难呢,小侄一直想面谢,却没得机会。”
卫乙见他仍称自己为“叔”,也是无可奈何,只好说道:“以后见面的机会尚多,你就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了。既然你叫我‘叔’,那叔就收你这小弟,以后带着你混了,咋样?”
刘病已连连点头道:“就怕我没本领,给你惹麻烦。”
卫乙一捶他的肩,笑道:“看你这小弟的样,听你那秀气的声音,你惹麻烦的本领呀,也及不上我,不信你问苏老头。”
两人寒暄完,这才回头看向了正座上的苏武。苏武正低着头,听卫乙这样说,像被震了一下似的,连忙抬起头,圆睁双眼道:“原来你这竖子还是有那么一丁点自知之明的啊?”
“好啦,我知道你想我和芜儿了,对不对?芜儿,快给老头揉揉肩去。”卫乙回头唤了一声,赵芜当即蹦蹦跳跳就到了苏武身边,腻声道:“神仙,想我了没。这段时间我做梦都在想你老人家。”
苏武再次见到这两个调皮又机灵的小人,心中其实是说不出的高兴,于是他白了赵芜一眼,然后一面享受赵芜的按摩,一面叫卫乙和刘病已重新坐定,这才说道:“刚刚正与皇曾孙说到关节处,就被你打断了。不过也好,我很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朝廷趁我回来的机会,召集天下的贤良文学来京,商讨盐铁策略,其中的核心就是对匈奴之策。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到底是打还是和。我的意见至关重要,你们觉得,我应该如何回答?”
卫乙和刘病已互相对望了一眼,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苏武便提醒:“皇曾孙,你先说说?”
刘病已想了又想,这才弱弱地道:“我觉得还是‘和’吧?”
“哦?”
“我从东海回京的路上,看见道路凋零、百业疲弊,若继续打,我看百姓迟早要揭竿而起了。”
“那么十年过后呢?”
“十年?这……”
苏武的追问,让刘病已有些茫然,他还只有十岁,他连自己的记忆都凑不满十年,如何能说出十年之后的事。
可苏武却道:“当今皇帝年幼多病,太医诊断为不宜行房事。所以皇帝连中宫皇后的面都不能见,令中宫如同冷宫。即便是这样,皇帝能否熬过十年之期也是未知之数。皇帝若有事,天下便不可有战,所以十年之内,仗是打不起来的。但是,十年过后呢?若皇帝无子,那么谁来继位,下任之君又当如何决策?你是孝武帝曾孙、旧太子之孙,面对这个皇位,你是应该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了。”
刘病已还有些不解地问:“可我只是一个庶人啊?孝武帝的血脉里,如果不算已被孝武帝明诏不能为帝的广陵王刘胥,也还有燕王刘旦、昌邑王刘贺,他们都是封了王的,朝廷上下都知道。而我呢,除了张家、史家,还有你们几位,谁知道我呀?皇位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想过的。”
苏武很有些惊讶地看着刘病已。他在匈奴十九年,早已习惯了异族粗犷、直白的xing格,对于刘病已这种没志气的示弱表现,他很有些不适应。
可刘病已却是从小在宫里长大,是掖廷令张贺一直抚养他,他的身边是如门外张彭祖这样的玩伴,他实在没有多少机会学习如何粗野、如何杀人。他的说话,也是软糯细语。这样的人,且不说让他去打匈奴,便是去抢皇位,他也没这勇气。
卫乙当然更明白苏武的心意,便问:“老头这样说,肯定不是无的放矢,对不对?病已其实有争夺皇位的权利,对不对?”
苏武喟然一叹,道:“天下人都看着的,燕王嗜杀、昌邑王**,皆无人君之德。作为汉的臣子,当然有责任推举一位更加贤良的君主,这才是为万民谋福的大事。可是,现在朝廷却明显分成了两派,丞相车千秋代表的贤良文学支持昌邑王,御史大夫桑弘羊代表的皇室宗亲支持燕王。你们以为此次盐铁会议真的是为国策争执吗?当然不是,他们是在争夺储君之位啊!”
卫乙这才恍然大悟,他对于权力斗争的了解还是太浅薄了。于是又问:“现在朝廷主政的不是大司马大将军吗?他支持哪一边呢?”
苏武道:“主政者怎么会明显偏向于哪一边?这叫帝王之术,你们都应该好好向霍光学习才是,他是一个天才,孝武帝没有选错人。这个时候,他只会冷眼旁观,他要让下面的人互相争斗,然后,他会站在可能胜利的那一方。所以胜利,是让他支持你的唯一条件。”
卫乙有些明白过来,苏武是想成为除车千秋与桑弘羊之外的第三派,于是他续问:“这么说来,病已真的有机会?”
苏武道:“我还没回来之前,霍光就封给我一个‘典属国’的官,大家都说这个职官太低了,不符合我北海牧羊十九年所显示的忠心。然而那些人又哪里明白,这个官虽然不在九卿之列,职权却是极重的,管着所有匈奴和西域的事。霍光此人年岁不大,做事情却老谋深算、不露痕迹,不简单啊。其他人都在为皇位争得头破血流,只有他看得最清楚,谁能拿下匈奴和西域,谁才有坐稳皇位的资格。而现在,他却独把这个权力交到了我手上,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想让你来决定皇位的继承人?”卫乙小心问道。
“小子,你见过那个人了?”苏武没有直接回答。
“那个人?哪个?”
“高奴牧苑……”
“你说那个虬髯客男人啊?见过,他还给我一个很难的任务,我到现在都还没主意呢。”
“当然是很难的任务。要迎回解忧公主,不光要平定内部分歧,还要平定西域纷争,谁能完成这个任务,便已经可以称王了。乌孙国这个地方,虽然土地不甚广阔,可地处通衢要道,乃是汉匈必争的地界。匈奴国内没有优质铁矿、良**匹,他们必须通过乌孙国从西域买。如果汉朝人控制了乌孙,那就是封住了匈奴的命门,到时要想平定匈奴也直如探囊取物。匈奴又岂会不知这一点?所以前任大单于也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乌孙国王,还逼死了汉朝的细君公主。接下来,就是解忧公主。她是汉朝在西域唯一的希望了,只要她在乌孙国一天,那就是匈奴的噩梦。我已经派了常惠前往乌孙、协助解忧公主,可仍旧势单力薄。所以……”
苏武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然后提高声量续道:“所以你们要记住,不要因为对手强大就感到畏惧,也不要与当权者争一ri之长短。你们还年轻,西域的广阔天地,够你们高飞的。拿下西域,天下就将在你们的手中!”
卫乙和刘病已,这两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子,就在这样的情景,接下了一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西域,对于汉朝人来说,实在太陌生了。直到博望侯张骞凿空之前,那里还没有出现在汉朝的地图上。可是,如此一个从未见经传的地方,却要他们去征战、去收服、去统治、去把它变成汉朝的属地。这样的重担,压在了两个稚女敕的肩膀上,这是汉朝人,在危机之下的一场豪赌。
卫乙转头看着刘病已,他的心中热血正在翻滚,历史的篇章终于翻到了关于他们的这一卷,这个时候他们没有理由退缩,因为他们的身上都流着英雄的血液。
卫乙向刘病已递上一只手,坚定地道:“贤弟,这个皇位本来就应该是你王父的,天命所归,你的出生就是为了成为未央宫的主人。我卫乙发誓,只要我卫乙还活着,大汉的江山上,就必须刻下你刘病已的名字。”
刘病已略微犹豫了片刻,便伸过手去,与卫乙紧紧相握,答道:“谢谢小叔,谢谢你们。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我的人生最大梦想,只是娶宫里的许姊姊为妻。可到了这里,我突然被安排了去和大将军、燕王、昌邑王他们做敌人,这让我手足无措。但是,我不会气馁和退缩,我知道,从我出生那一刻起,我就没有退缩的权利。也许我自己没有能力,但我相信你们有,相信你们能让我有,对吗?”
这时,卫乙和苏武都站起了身,两个人同时向刘病已一拜,才听苏武镇定地道:“安静地做好你自己,其它的,交给卫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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