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博士是太学对这些人的戏称。レ是说他们没有经过正规经学的学习,全凭自己的想像来研究经义,全都是野路子。大家对这样的人,都是相当不屑的。”林尊小心地组织着自己的措辞。
大汉的洪亮声音,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之前已经进到会堂的博士弟们也纷纷出来围观。林尊想是不愿得罪博士弟,所以用词很有倾向xing。
大汉则似乎对“庶民博士”的别号无所谓,只是自顾自地在宫门口摆弄起他带来的那堆磁石。很快的,他就将一串小磁石挂在宫门口的一排小树上,他手里也拿着一个更大一号的磁石。
待一切准备就绪,大汉便继续用他特别的嗓音向林尊道:“上次你和我说‘有生于无’是错的,我现在就要用事实向你证明,‘有生于无’才是真道!”
这一番话,方才让在场气氛瞬间提升。刚才还在门口迎宾的成君她们也不自觉地向前凑了凑,婉婵也不再和许平君说话,专心致志地听大汉讲。她们前两天在这苑门口,不刚刚才为“气的有无”争执过一回吗?
这边都严肃认真起来,唯有《礼》科的几个博士弟却在不住地窃窃私语,一面指着大汉发笑,想是在说,就这样简陋也能叫“事实”?
大汉倒是完全没有在意,只是拿着他手上的那块大磁石,走到了一排小树旁。他的声音很大,每个人都能听到他的“讲课”。
只见他非常缓慢地将手上磁石从下往上移动,上面则是用绳子吊着的一块小磁石。不出意外的,当两块磁石接近时,大磁石没有动,而小磁石则缓缓地向旁边移动了一些。
“磁石召铁嘛,我两岁就知道了,这也叫事实?那大汉,你该回家换尿布了,哈哈。”一个博士弟忍不住就嘲讽起来,引得旁边一群博士弟也跟着他起哄。
卫乙、婉婵他们见这些人如此轻薄,俱都表现出不满的神情,若非碍于同是太学中人,以婉婵的xing格,就要出言帮那大汉了。可那博士弟自然不会注意到他们,只是自顾自地笑话着。
大汉倒反而比卫乙他们更为淡定,想来也是身经百战的了。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了博士弟们的嘲笑,“我手上的大磁石,这样慢慢地靠过去,它显然是不会产生‘气’的变化。同样的,我放到这里时,小磁石还没有反应,我再稍微动一点点,你们看,大磁石的高度几乎没有变化。但是,小磁石却被大磁石排开了。这是不是很有趣的事呢?”
他的动作随着他的话语在不停地变换,他的表情也随之起伏。那认真的样子,真是像纯真的孩童,不带一丝杂念,只是因着自己的“实验”成果而兴奋。
与之相反是他的对面,以林尊为首的博士弟们,全都一副麻木的表情,所有人脸上都清晰地写着两个字——不屑。他们心里想的是:你这汉子吃饱了撑的没事做吧,跑到这上林苑门口玩这童戏?
人群中,却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大叔,你是不是想问,大磁石所产生的气完全没有变,如果气不是‘无不生有’,那么小磁石是被什么推开的?”
甜美来自那个叫成君的女子。她不是太学博士弟,自然没有博士弟们的傲气;她很不满上林苑沉闷的气氛,所以她希望求变;她好学而求知,所以她对大汉的“实验”充满了好奇。这时候,只有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当然,这个问题会受到博士弟们的强烈白眼,可她并不在乎。
大汉听见有人理解他的用意,顿时兴奋地眉飞sè舞起来,迭声解释道:“没错没错,我就是想问林郎中这个。你看这小磁石,它的位置移动,说明它一定是受到了某种‘气’的控制。那么按照林郎中的说法,‘有生于无’的观念是错的,也就是说气不会无缘无故的产生,它的产生和变化一定要有‘有’,那么控制小磁石的那个‘气’是来自哪里?”
这一番话,才点出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这话说完,也让在场众人的表情显出了众生百态。
成君轻轻地鼓起掌来,对大汉表达支持。卫乙也和婉婵笑着对望,同时又陷入了沉思,他们也回答不了大汉的问题。至于林尊,则是……
“这个问题,不如你找个有空的时间,我们私底下再探讨吧?你看,我们今天要开盐铁会议,大家都正准备着呢,一时半会也讨论不完。”两面派就永远是这样,打马虎眼是他最拿手的策略。
可大汉却似乎很纯真的表情,真诚地道:“我每天都有时间,要不我就在这里等你吧,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再和你探讨。”
林尊忙伸手止住他:“你看你还得吃饭不是,饿坏了肚子多不好。你家里的稻子也应该要收成了吧,你不回去把这些事都忙完吗?”
大汉却很老实地从怀里掏出来两个大饼,饼黑黑的,想来是已经放了很久舍不得吃。只听他道:“我又没有媳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呶,这两个胡饼够我吃两天的,我就坐在这儿等你。”
林尊道:“你这么大个汉子,吃这点东西哪里能够,一会我叫人送一点肉糜给你带回去吃吧。我今天实在没时间,咱们改天再聊啊。”
“改天聊什么啊,林郎中你就不应该搭理他。”刚才那个叫大汉回去换尿布的博士弟忍不住上前说道。
林尊道:“严舍人别这样说,对百姓好是皇帝陛下定的国策,太学之人应该带头执行的。”
那严舍人不屑地道:“就这样的百姓,有什么值得对他们好?饭都没吃饱,就想来辩论经义,太不自量力了。”
大汉听到他这话,忙反驳道:“为什么百姓就不能辩论经义,孔夫子不就是教乡下白丁都要读书吗?经义是圣人留给每个人的,凭什么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能研究经义?”
严舍人回头嘲讽式地向那大汉一指,道:“就你这玩意儿,它也能叫经义?你这穷酸样,读过一卷正儿八经的书吗?怕是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几根竹简,读了几个字而已吧?”
大汉瘪着嘴,仍只是问:“那你说啊,这个上面的磁石,它的气是哪儿来的?”
“磁气!可以了吧?”严舍人眼神一翻白,压根没理会他的问题。
大汉却像是捡到宝贝了一样,当即便格格笑了起来。笑了几声,才见他又重新回到小树旁,在第二根吊着的小磁石下面,重新用大磁石凑过去。这一次,由刚刚的排斥变成了吸引。
大汉解释道:“你们看,这是第二根小磁石,它本是一块普通的铁。我用大磁石凑过去,它就被磁化。按照刚刚这位先生的解释,这就说明我手上的大磁石的‘磁气’,一部分转移到了这第二根小磁石上面,对吧?”
说着,它又把大磁石取下来,重新放到之前第一根小磁石下面,小磁石一如既往被排斥升高。大汉开始兴奋起来,他像是发表胜利者宣言一般,大声说道:“可是你们看,我再把大磁石拿回来,第一根小磁石位置升高的幅度是一样的。这就说明,大磁石的‘磁气’根本就没有减弱。那么,它磁化第二根小磁石的过程,那部分转移到第二根小磁石上的‘磁气’又是哪里来的呢?这不是‘有生于无’是什么?”
大汉说完,就用他略带憨厚的表情、得意洋洋地看着那个严舍人,仿佛是在心里很贱地说:“你来解释啊,你有本事就来解释啊,嘿嘿嘿嘿。”
这表情看在严舍人眼中,竟是那样嘲讽,他仿佛是不小心跌入了大汉jing心为他设计的圈套中。那心高气傲的严舍人哪里还忍得住,当即大喝一声:“你这死泼皮,欺负到大人头上了。各位同门,给我揍他!”
(按:本回书的故事来自一个真实的事件。那年作者还在念研究生,有天我们办公室来了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先生,拿着他jing心打印出来的小册子,问的就是本回书提出的问题(其中的逻辑推理部分由作者略作加工)。当时与作者同办公室的,无一不是全国最优秀的物理系学生,麦氏方程组倒背如流,经典伊辛模型轻松就能解出,但这个问题的确难倒了大家。不是不知道他的问题出在哪里,而是不知该如何用浅显通俗的语言说得让他明白。科学就是这样,若不能让不懂的人听懂,只能说明,你还没有真正的懂。科学,绝不是玄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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