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云南的大部分地区迎来了本年的第一次降雨。西南边陲的景镇也在细雨中步入了暮春时节。蒙蒙的雨丝如蝉翼般笼罩着这个小镇,灰瓦白墙安静的沐浴在雨中。雨滴落在屋檐又跌在窗台,轻轻地拍打着青石板路,仿佛在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傍晚时分,雨渐渐停了。轻盈的薄雾合着升腾的袅袅炊烟,整个小镇更多了一份情思和飘渺。灯光从家家户户的窗口传出,在雾气中显得特别温暖。顺着清水巷直走,背书声此起彼伏。景镇的学校便坐落在这条小巷的右侧。大健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语文课本。“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他一丝不苟的背着《少年闰土》直到最后一个标点。觉得这一遍堪称完美至极!于是飞快地奔进教室,来到江月的座位旁站定。
我会背了!大健自信满满的说。
开始吧!江月拿起书。
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地去看,他···他···大健开始挠头,拼了命的回忆。
这已经是第7遍了,我不等了。我现在要回家,你明天给老师背吧!江月低头收拾书包。
你不能走,你得等我背完了再走!大健把她的书包塞回去,又重新站在走廊上投入死命的背诵中。“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流畅的开头,没等几秒钟又卡住了。江月皱起眉头,光洁饱满的额头锁着丝丝无奈,“你明天给老师背吧,我现在很饿,我要回家吃饭。”不顾大健的阻拦,拿起书包出了教室。
天已经黑了,空气中饱含着凉凉的雨露气息,下过雨的青石板路,湿漉漉地映着暗弱的灯光,凹凸不平的石板将巷道一次又一次引向不同的拐角。还没走几步,大健就跟上来了,“我会背了!”声音里透着兴奋。
我现在要回家。江月没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大健索性跟在她身后,“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没了声响,不用回头看,她也知道大健此时的表情。
闰土来了。江月背对着给他提示。大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沿道窗口透出微弱的灯光,照在她毛茸茸的齐耳短发上,显得格外柔软,粉色的裙子披着余光,裙角被晚风吹拂在雾气里像个精灵。他入神的望着,完全忘了背书这回事。“你又忘记了吗?”正在前行的江月猛地回过头问他,大健顿觉尴尬,下意识地挠挠头,“啊,没忘啊,我知道闰土来了!”
那你接着背。江月又转身往前走。大健深吸一口气紧跟上,“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江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大健停顿下来,江月以为他又忘记了,有些气急败坏地扭过脸,“你再背不完,我就到家了!”
我说了我会背,就是想请教小组长一个问题而已。大健无辜地睁着双眼看着她。“什么问题?”
世界上有紫皮肤的人吗?江月一怔,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闰土的脸是紫色的?你想一下:紫的脸,黑的眼睛,白的牙齿,那不是很吓人吗?”他疑惑的期待着江月的答案。江月被他这么一描述,浑身毛骨悚然,觉得书包里的闰土就要爬出来了。她哆嗦一下,想把语文课本拿出来扔掉!紧张地走路有些打颤,大健没发觉她的紧张,以为她不愿意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继续他的背诵“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大健一路坎坷的背了下来。
江月却依旧沉浸在紫色圆脸的臆想中,根本就没听大健背的是什么。她沉默地往前走着,大健不解的跟着,已经背完了,她怎么不同意让他过关呢。“江月,”见没反应,他又跑上前去冲她耳边喊了一声。
啊!江月略带惊恐地叫了一声,一抬眼,好像大健也有一张紫色的圆脸。
我已经背完了,我是不是可以过关了?他征询着她的同意,江月如释重负的点点头。大健高兴地围着她转了几圈,“我说我会背吧,你还不信!哈哈。”江月没有被他的笑声感染,心头的胆怯还在。突然,脸上一阵凉,她打了个颤栗。“又下雨了,你还不回家吗?你不是早就饿了吗?”大健停下兴奋的步伐,看着她问。
哦。江月有些迟疑,她该拐弯了,瞅一眼面前黑暗的小巷,隐约间好似通到了那个紫色圆脸的世界!越是要将这念头压下去,它就越是要冲出来。江月还是呆立着,不肯移步。大健不解地看着她,“你怎么不走啊?”被他这么一问,江月顿时萌发出和他一起走的念头。可又张不开嘴,平时除了检查作业、背书之外,跟他的交集甚少,现在提这个要求,是不是很过分呢?她矛盾地低着头搓手指。
你怎么了?喜欢淋雨吗?大健用书遮着头顶。江月全然不顾越下越密的雨丝,仍是搓手指。脸颊上细小的雨珠顺势流到下巴,湿漉漉的肩头,让大健再次入神。当米粒般的雨打在脸上的时候,大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看看她前面的巷道,脸上闪过一丝笑。
我送你回家。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就淹没了在黑暗中,江月立刻快步跟上,凉凉的雨珠落在身上,伸手不见五指的窄路上,哗哗的雨声淹没了两人的脚步,心头的恐惧随着逐渐的减少。重又见到亮光时,江月上去和大健并肩走,“谢谢你,我可以自己回家了。”
大健侧脸看她,光晕打在他脸上,棱角分明,眉宇间带着几分稚女敕的成熟,笑了笑说“我还是送你吧。”江月不再开口,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雨急促的斜织着,大健极短的头发挂满了水珠,原先遮雨的课本也湿了。“你怎么这么不爱惜书呢?”江月问。
谁说我不爱惜?拿着书就往衣服里塞。“别塞了,都湿了!”江月急忙阻止。大健得逞的一笑又装着委屈的说,“是你不让我保护它的,没办法,只好顶着了。”又重新举在头顶。江月只能斜睨了他一下,转眼到了家门口,“谢谢你啊,我进去给你拿把伞吧,你在这儿等我。”
好啊,大健点点头站在屋檐下。江月拿了雨伞来到门口,环顾四周,除了茫茫的雨幕,哪里还有他的身影?怎么这样子耍人呢?江月嘟起嘴回到院子。
吃晚饭时,江宇民打来了电话,江月一看是他的号码,便冲着厨房喊:妈妈,是爸爸的电话。
你先跟爸爸聊着,我马上就来。
江月不情愿地拿起电话。嘴里嗯嗯啊啊的,却没有多说出几个字来。当江月看到李萍朝这边走来,她立刻说:爸爸,妈妈来了。说完就把电话往李萍手里塞,一溜烟地跑到饭桌旁坐下。她特别不喜欢接江宇民的电话,甚至害怕他的电话打到家里来。她一个人在家时,只要电话响起,她都会装作没听见一样,继续埋头干自己的事情。总觉得这个家只有她和妈妈,江宇民更像是一个外人。从她出生到现在,江宇民的身影就没在这个家出现过几次。甚至有两三年时间,江月都没有见过他。在她上幼儿园时,有一次放学跑回家,张口就问李萍:妈妈,我爸爸是不是死了?为什么我没有见过爸爸?
李萍听后,哭笑不得。你当然有爸爸了,不过他工作比较忙,没办法经常陪我们。
江月听后半信半疑。李萍随即拿出一本相册打开让江月看。她指着其中一个人说:这就是你爸爸,他叫江宇民。江月认真地观察着那个叫江宇民的人。眼睛大大的,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他就是爸爸吗?江月确认似的问。
是啊!
这就是我的爸爸,这就是我的爸爸。她紧紧的盯着看,生怕一眨眼,爸爸又不见了。当李萍把相册收起来后,江月还在脑子里想着爸爸的样子。晚上睡觉时,她觉得特别开心。好像爸爸就在身边一样。不过,她觉得这样还不够,于是,第二天趁李萍没注意时,她蹑手蹑脚地将江宇民的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拿到了自己的屋里。刚开始的时候,她每晚都会拿出来看两眼再睡觉。可是这个习惯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她再也没有见过江宇民回家。连过年时候也是只有自己和妈妈。她在脑子里再次确认了一件事:爸爸死了!
从单方面认定这个事实后,她再也不看那照片了。等到二年级时,她的爸爸竟又突然出现了!当时,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听到敲门声跑去开门。只看到一个陌生的叔叔站在那里对着自己笑,便问道。你是谁?
江宇民呆了一下,马上又笑了起来:你猜?
江月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江宇民见女儿竟没认出自己,心头涌上一丝酸涩,蹲下来模她毛茸茸的头发,我是爸爸呀!月月,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爸爸?江月歪着脑袋问。
当然了!你看爸爸给你带什么礼物了?说着便拉开背包。这时李萍从外边回来了,看到江宇民蹲在门外,江月立在门内。
宇民。江宇民应声回头。看到这张经常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脸蓦地到了眼前,李萍的眼泪顿时止不住的流了出来。你回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我这不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嘛。江宇民笑了。
惊喜没带来,反倒惊吓着我们了。李萍一边说一边帮江宇民提行李。江月紧挨着李萍进了屋。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开始紧张,他是自己的爸爸,她想喊一声“爸爸”。可是话到喉咙了却又张不开嘴。
月月,站那么远干吗?到爸爸跟前来。江宇民看女儿拿着礼物并不拆开,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
来呀月月。他摆手道。
江月顺从地走到江宇民身边,又低下头看自己的鞋。
月月,叫爸爸。江宇民将手放在她的头上。
爸爸!江月小声说了一句。
江宇民听后,发出爽朗的笑声。女儿乖,快拆开盒子看看喜不喜欢爸爸的礼物。江月打开包装,一个黄头发红裙子的布女圭女圭映入眼帘。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手里拿着布女圭女圭,腼腆的笑了。
真漂亮!
只要女儿喜欢就好!江宇民开心的说。抱着布女圭女圭的江月对江宇民生出了几分好感。原来爸爸没有死,他还给自己带来礼物呢!她觉得有爸爸真好!清早醒来时,她想去跟他问一声“早上好”。可找遍了所有的房间,她也没有再看到江宇民的身影。
爸爸呢?江月满眼泪花。
爸爸已经去工作了。李萍看到女儿脸上的泪,知道她在伤心。
你可以给爸爸打电话啊。
江月点点头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才不要给爸爸打电话,她现在讨厌爸爸!走的时候都不跟自己打招呼。后来有一次,她忍不住给江宇民打了电话。可还没说上两句,他就把电话挂了。她哭着告诉了李萍。
爸爸为什么那么忙?江月哭着问。
爸爸在工作啊。江月听过李萍的解释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就不再追问了。从那次之后,她再没有主动给江宇民打电话。偶尔江宇民让她接电话,她也是有问有答,绝不多说一句话。爸爸的样子,在她的脑海里日渐模糊,同样淡化的还有“爸爸”这个称呼。
现在她端坐在饭桌旁,看着妈妈和电话里的爸爸说话,心里特别别扭。长期以来,她习惯了李萍对自己的关爱呵护,觉得李萍只属于她一个人。此时,见她对电话里的人嘘寒问暖,江月觉得自己更加仇视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