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目送那伙人离开,严漠才再次启程,向着东京行去。虽然前往嵩山少林未必走开封府,但是人到了这里,又怎忍心过门而不入。更不用提,他也要试一试自己所料是否有错。
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一座宏伟雄城就出现在视线尽头,城高四丈,横亘足有六、七十里,一眼望去漫漫城墙便似无穷无尽。官道上,车马行人不计其数,醇酒的芬芳,香料的浓烈,马蹄、铃铛连绵不绝,和喧闹人声混在一处,隐隐随风飘来,如同赶赴一场让人目眩神迷的盛宴。
严漠足下又快了几分,以他的目力,其实不难发现城楼上高悬的并非“开封”二字,但是这座城池坐落的位置,却跟记忆中的开封府别无二致。面对此情此景,他心中哪能没有几分期冀,几分悸动。
须知自南迁之后,开封府就成了金国属地,百余载时光足够耗尽当年大宋国都的煌煌气运,后来蒙古鞑虏灭了金人,又在开封驻马屯兵,更是让当初就残破不堪的汴京糟了一次屠戮,别说书典里的清明上河、金明争标,就是连金人时的奢靡浮华都寻不到了。自己虽然在南京路做过许多没本买卖,但是对这座残城却始终避而远之。谁又乐意去看家国沦丧的悲惨景象呢。
但是现下……几个呼吸之间,巨大城楼来到了眼前,粉墙绿柳,青砖厚土,说不出的高大威仪,城门外依旧没有守城兵卒,几丈宽的城楼,须臾便垮了过去,严漠终于放缓了脚步,混入大堆车马之中,漫步走进了这座繁华都市。
入城之后,一条宽阔御道连接八方,街道两侧有的是鳞次栉比的商铺,酒肆香飘,茶楼满座,沿街的叫卖声像是能传出数里之遥,还有青楼画阁、庙宇亭台,若是登高一望,满城美景怕是都要尽收眼底。一些店铺还把摊子摆在了门外,各种奇珍古玩、杂货兵刃,取之不尽,数不胜数,人群熙熙攘攘浑成一团,时不时还有几个纵马跨刀的江湖客潇洒而过,说不出的欢腾热闹。
然而大半个时辰过去,严漠却走得越来越慢,看着面前一片喧闹,眼底净是森然冷漠,那星点火花,如今也尽数湮灭在繁华之中。青楼勾栏里红袖招招,却不曾有一处瓦舍,路边店铺兴旺依旧,但是无一家想起搭设彩楼欢门,那些迎风招展的旗帜招牌都不见了踪影,更要紧的是,他在城中走了如此之久,居然没看到半点河床水门的影子。
蔡河、汴河、五丈河、金水河,四条河流纵贯开封,来带数之不尽的米粮财货,无数拱桥横跨河上,码头人声鼎沸,水面百舸争流,就算到了金人、蒙人治下,四河也并未全然断流,想那“州桥明月”,每到月明之夜,“两岸加歌楼,明月光相射”又是何等绮丽景致……
然而此间呢?站在垂柳碧波的湖堤旁,严漠不再迈步,冷冷看着这一池宁静水波。此城虽好,但是跟他所经过的几座城池又有多大区别?是了,这座大城名唤“瑞京”,而非他的魂牵梦绕的开封府。
也许是他站得太久了,旁边一个身着短衫的行脚居然凑了过来,讨好的笑道:“这位公子,可是第一次来瑞京城?如果想找什么吃饭住宿的好去处,不妨由小人给您带个路,一天只收五钱银子。”
严漠看了眼这个“只收五钱”的苦力汉,淡淡问道:“敢问汴河在哪个方向?”
“汴河?”诧异的看了眼这个公子哥打扮的少爷,行脚嘿嘿一笑:“公子你怕是记错了,瑞京城里只有眼前这座碧波金明池,并没有什么河啊。”
“金明池?它也叫金明池……”严漠笑了笑,笑容却未进入眼底。
那汉子眼见这位俊俏的黑衣公子情绪不对,不由缩了缩肩膀,小声建议道:“要不您看金明池对岸的宝津楼如何?那可是江湖第一公子麾下的产业,里面的吃食冠绝天下,还能临阁观湖,风景就不用说了。到了瑞京不去宝津楼,简直就是白来一场啊!”
金明池畔宝津楼?严漠眉头一皱,顺着对方指点的方向朝对岸望去,果真有一栋高楼雕梁画栋,看起来甚是奢华醒目。在这个“瑞京”城,也会有一座“宝津楼”?冷哼一声,严漠随手扔了一块银子给那个行脚,迈步就朝对岸走去。
作为向导口中的名胜,宝津楼自然也有十足气派,楼高足有五丈开外,上下共分四层,如果端坐顶楼,别说这个小小的金明池,怕是整座城池都要尽收眼底了。然而店是豪店,却并不欺客,只见一位店小二快步迎了上来,笑容满面的招呼道:“这位公子可是来用饭的?不知还有没有同伴……”
“只我一人。”
虽然只有一位客人,小二脸上的笑容也丝毫不减,殷勤的冲楼上一指:“那公子要不要到三楼雅座,还有临窗的座位,观景自是最佳。”
扫了一眼大厅里的食客,严漠也不废话,跟着小二登上了三楼。这楼倒是建的古怪,一楼质朴,二楼奢华,三楼却实实在在走得雅致装潢,四面都是通透围栏,坐在上面似乎邻水而坐,别有一番风韵。
然而严漠关注的却不是这层楼的建筑形式,而是此时正坐在楼中的几位食客。刚才从下至上走来,不难看出这座宝津楼对客人的划分,一层食客无甚稀奇,不过是升斗小民。二层食客则大多穿着富丽,看起来商人居多。更离奇的是这三楼,在座的无一不是身负武功,有僧有道亦有俗,只是除了同桌之人,甚少彼此交谈。
看看这三层布置,让人不由猜测四层会是如何模样,难不成还真是接待高官显贵的所在?唇边露出一抹冷笑,严漠在小二所指的地方落座,并不翻看对方递来的菜单,只是淡淡说道:“招牌菜来两个,再上一壶烈酒。”
听到这话,小二的嘴都快咧到耳根了,忙不迭的下去布菜。坐在严漠对面的一桌却突然起了阵骚动,其中一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女子娇嗔一声站起身来:“他逃了这般久,好不容易让我遇到,你还说什么废话!”
这一嗓子虽然若黄鹂出谷,但是在众位练家子耳中都快赶上惊雷了,不知有多少人眼神朝这边扫来,想看一看端倪。严漠却并未抬眼,只是举着茶盏,淡淡品着杯中茶汤。
看到严漠这副神情,那个女子愈发气恼,二话不说向这厢走来,径直站在了严漠身前。
“姚郎你这个负心人,难道上次说来找奴家只是哄着玩的吗?还是说又有什么狐媚东西勾去了你的魂儿。”
那女子容貌并不算多美,但是嗓音极为动听,说起话来宜嗔宜喜,勾得人心神动荡。更别提她那副裹在衣裙中的身段,柳腰不堪一握,丰乳却挺拔傲人,摆起腰肢来简直媚态天成,别有一番风韵。
只是如此尤物,也无法让那冷面郎君多看一眼。严漠放下手中茶盏,淡淡道:“姑娘认错人了。”
听到这话,那丽人不由柳眉倒竖:“奴家的眼会认错,心还能错吗?还是你看我家师兄就在身边,不敢认了?”
听到这话,那女子身边坐着的汉子再也坐不住了,蹬蹬蹬跑过来,一把扯住了女子的袖子:“师妹你别再发痴了,没得丢了师父他老人家的颜面!”
“你还敢说我爹!要不是你把那群上门提亲的人都打走,又不肯娶我,我爹还会愁着我嫁不出去吗?”
听到这话,厅里大半人倒是偷笑了出来。这拉拉扯扯的师兄妹俩正是最近江湖里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那女子乃是黄河龙房通的独生爱女房桃夭,大概是名字起得不对,天生就是一副水性杨花的性子,江湖中数得上号的美男子都当过她的入幕之宾。而她身边的虬须大汉褚雄则是个一板一眼的老实人,天天为了师妹的烂桃花操碎了心思。
这不,黄河龙刚刚费尽心力操办了一场比武招亲,奈何守擂的是自家爱徒,上门的又多是贪花武功低劣的败类,结果统统被褚师哥揍了个人仰马翻,他又深知师妹为人,说什么都不肯把烂摊子接下,才闹出了如今这个局面。
然而两人争的再怎么不可开交,严漠也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看向下面鸡卵似得“金明池”。对着师兄撒了半天泼也没见到反应,房桃夭这样的女子怎能忍住,巴掌愤然往桌上一拍:“你倒是……啊!”
只见她掌下那桌,连桌带人悄无声息的横移出三步,幸亏房姑娘一掌并未拍实,否则怕是要当场跌个踉跄才是。褚雄也不由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严漠一眼,他的武功可比师妹强多了,当然能看出这一下需要多么精妙的武功内力,扶住气得面色通红的师妹,他低声问道:“你是真认错了吧?那玉面……玉面郎君会有如此武功?”
“武功是高是低我不知道,‘功夫’是深是浅我倒是晓得的很!要不你让他跟我试试?!”
被师妹劈头盖脸一骂,褚雄黝黑的面皮腾地一下变得紫红,吭吭哧哧嘟囔了两句:“师妹,师妹你看你……”
这边正闹得不可开交,楼上突然传来一声爽朗笑声,只见一人沿着楼梯翩然而下,冲那不着调的师兄妹拱了拱手:“房姑娘、褚兄,我看两位怕是真认错人了,想那姚浪也不会光天化日来我宝津楼上。这里毕竟是用餐之所,不如给在下一个面子,孰是孰非待到出了宝津楼,再来计较如何?”
看到走来那人,房桃夭面上居然浮出几丝羞赧,不好意思的敛乐敛衣袖:“既然魏公子都开口了,奴家自然是要听的。若不嫌弃,奴家还想敬魏公子一杯……”
“师妹……”褚雄只被臊的无地自容,他还能看不出这女人是又惦记上魏公子的美色,哪里还敢留下来等她说更多混话,忙不迭跟魏公子致歉道谢,扯着师妹的衣袖就朝楼下走去。
“嗳!师兄,师兄你别拉我袖子啊……”
闹哄哄的声响终于淡了下去,那位魏公子扭过头来,冲严漠微微一笑:“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碰上这般蛮不讲理的女子,不免扫了雅兴,今日这餐便让小弟来请,还请阁下莫要见怪。”
严漠终于抬起眼帘,看向说话那男子,只见那人剑眉星目,器宇轩昂,配上一袭雪白衣衫,更显出几分出尘姿容,话语不卑不亢,又带出几分含蓄笑意,自有一派风流气度。
冰凉的眸子在那人身上转了一遭,严漠轻轻一笑,开口问道:“你就是那个魏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