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夜和龙裳换了青衣小厮的装扮去喜伯跟前领差事,倒吓了喜伯一跳——
喜伯便去求龙城:“追拿窃贼之事,本是府中弟子职责,都是老奴有失职守,如今连累六少爷、七少爷受罚,实在惭愧,还请大少爷降责。”
龙城扶起喜伯道:“龙夜、龙裳少不更事,缺少历练。此事也可给二人一个教训,不可贪功急进。”
喜伯还要说话,龙城笑拦道:“您别由着他们胡闹,好好督促他们做事就行了。”
喜伯只得依从。回到自己院子里,龙夜和龙裳正在堂上喝茶,看了喜伯回来,忙来问如何。
喜伯故意板了脸道:“大少爷吩咐老奴好好看着两位少爷干活呢。”
龙夜和龙裳这下可真是愁眉苦脸起来,龙夜道:“既然如此,就恭喜喜伯又添两个免费的劳力,请随意吩咐吧。”
喜伯心里暗笑,想起府里还有哪些地方确实需要劳力好好工作,拣出几件来,道:“那就有劳六少爷、七少爷了。”
龙璧去找福伯,进了院子,便瞧见院内青石地上,燕东、燕南、燕西、燕北四人在太阳底下跪着。四人见了龙壁,一齐行礼。想来是因为龙夜、龙裳闯得祸,连累他们被福伯责罚。
福伯已迎出来道:“二少爷有事吩咐一声儿就是,怎么还过来了?”
龙壁道:“正是路过这里呢。龙壁斗胆先求个人情,饶了他四个吧。这事情都是龙夜、龙裳惹出来的,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福伯道:“是,既然二少爷求情,这次就饶过他们。”说罢,冲院子里的四人喝道:“这次暂且饶过你们,还不谢谢二少爷。”
四人对龙壁欠身道:“多谢二叔。”又对福伯欠身道:“多谢福管家。”福伯挥手让他们去了。
进了屋内坐下,龙璧和福伯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同时叹了口气。
龙璧道:“我在大哥那里也求不下情来,只得另想了办法。”
福伯忙道:“老奴也是。”
龙璧不由一惊:“福伯也请了人来?”
福伯道:“正是。方才老奴已经传书白霆白大爷,请他过来与大少爷叙旧。二少爷呢?”
龙璧不由微愣,道:“我也已传书给大哥龙玉。”说到这里,不由苦笑。
第四天了。龙晴再步入静思堂的大门时,手心里已是沁了冷汗。
堂上依旧水洗过般洁净,昨日那些沾了血污的瓷片已收拾得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存在过,只有自己膝盖上那些深深浅浅地伤痕,和不曾停歇的疼痛,证明曾发生的故事。
跪下去时,龙晴已是忍不住微蹙了眉,跪得笔直时,冷汗也爬上了额头。龙晴看着八宝案上的翡翠日冕,微垂下眼睑。
不过盏茶的功夫,福伯拎着另一个红釉的玉瓶准时出现。
玉瓶碎裂在地上时,龙晴的心已忍不住一抽。
便还是熟悉的动作,褪去长袍,挽起裤脚,膝盖上和腿上的青紫肿胀、渗着血丝的伤口是那么触目惊心,也没有丝毫的犹豫,龙晴踏上一步,缓缓地跪下去,鲜血立刻便浸了出来。
今日的玉瓶是钧瓷的呢。龙晴心里苦笑,也许是钧瓷的瓷片最是锋利坚硬,也许是这几日痛得惧怕,龙晴不由有些微微颤抖,只觉今日似乎比前几日都要疼痛,难挨。
“大少爷吩咐:一个时辰。大少爷那里,就不必谢罚了。”
福伯告退出去。龙晴微垂了眼睑,一滴泪珠已是忍不住滑落下来。
龙城正在静室调息,门外小卿恭声禀告:“徒儿打扰师父精修,只是府里来了贵客,龙玉大师伯到了。”
龙城进得书房,果真,长身玉立在案前,正翻检自己功课的,正是大堂兄,龙玉。
“龙城见过大哥。”龙城行礼问安:“大哥怎么有空过来?”
龙玉微微一笑:“不欢迎?”
来者不善啊,龙城不由笑,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
“欢迎之至。”龙城接过小卿奉上的茶,示意他退出去,亲自为大哥奉茶。
龙玉接了茶盏,也不喝:“好东西啊。”
这套茶具是建窑的黑釉金丝兔毫盏,名师之作。
龙城笑道:“小弟不似大哥懂茶,便是福伯送了什么茶具来,便用什么。”
“哦。”龙玉点头:“所以,我送你的那套八仙红釉的孤品玉壶春瓶,你便都赏了晴儿……跪着。”
龙玉说到最后两字,声音很轻,挑眉去看龙城。
龙城心道,原来是为了此事,倒是大老远跑来的。
“大哥先喝茶,有什么话一会儿只管教训龙城。”龙城笑,这一路赶来应该是十分辛苦,大哥不先润润喉咙。
龙玉确实渴了,瞪龙城一眼,先品了茶,武夷新茶,入口甘甜。
“龙晴私入青楼,龙城不过是按爷爷的规矩罚他。”龙城又为龙玉添茶。
龙玉不由蹙眉。当年自己与白大哥和任二哥一时兴起,跑到青楼挽香阁斗酒,又将龙城也喊了去。结果被龙城的小厮铁斩出卖,被三爷爷傅怀抓个正着。
自己和龙城固然是被一顿家法打得皮开肉绽的,第二天勉强爬起来去谢罚,又被罚去静思堂跪规矩。
龙城看大哥脸色,知道他是想了起来,不由悻悻然道:“爷爷赏我和大哥的可是龙泉窖品名作《二十四孝》……”
每天一个时辰,连着十二天,天天崭新的碎瓷片……龙玉想起那时的惨痛,不由打了个冷战,道:“你既然知道其中苦楚,怎么还舍得罚龙晴?”
龙城奇怪道:“这是爷爷定下的规矩,我和大哥犯了,要受罚,龙晴犯了,当然也要受罚,有什么舍得舍不得?”
龙玉气道:“你当晴儿是你我这样的性子吗?那是多温和乖巧的一个孩子,你便是斥责他几句,他已是怕的了,还用跪这种规矩。”
龙城也端了茶道:“大哥可是不知龙晴的性子,也是执拗倔强的不比龙羽差呢。”
龙晴只有七岁,一心想着要救娘的性命,开始摆弄各色药草,有些更是奇毒无比,不知中了几次毒,出了多少事故,把爷爷爹娘和龙城吓得。
好在有天下第一圣手在,傅家又多灵丹妙药,才未让龙晴有什么损伤。
龙晴十一岁,胆子更是大了。珍惜之物,一般都不易得,尤其是那些珍贵稀有的药材,多是要冒性命的危险,才可得到。即便是爷爷、爹爹和自己如何言辞训责,板子打到身上,娘又是如何软语劝慰,让龙晴多爱惜自己,龙晴依旧是不听,明里暗中的鼓捣。直到有一次,为采一枚珍惜灵芝,差点丧身异兽之口。
那一次,龙晴昏迷了三天。玉颜险些就要急死。她拉着龙城的手泣不成声:“龙晴固然是心疼我,却不知我又是如何心疼他,他若是为娘死了,娘又如何能活得下去。”
龙城又气又悔又是无奈,等龙晴醒转了,便拿了板子好一顿拍,让龙晴不要执拗任性,要知爱惜自己,就像娘说的,拿你的命去换娘的命,要置娘于何地?更也没想到其他疼爱你的人。
龙晴虽是应了错,也乖了一些,可是最后,依旧是没有听自己的吩咐,在娘弥留之际,还是跑了出去。
娘死时,心中该有多少惋惜,多么担心,又多么痛惜。
娘的七七之日。龙晴奉茶时,泪滴就滴在娘生前最喜爱的茶盏上。
龙城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早些赶回来?”心里却是隐隐有了答案。
果真,龙晴的回答,让龙城惊怒,龙晴又敢以身试毒,并昏死在雪山之上。而龙晴后悔的竟然还是自己没能早些找到解毒之药。
龙城只气得一个耳光打过去,将龙晴打倒在地,龙晴手里的茶盏也摔得粉碎。
你就不怕你在雪山之上醒不过来吗?你就不怕自己死在那剧毒之下吗?
龙城惊怒于龙晴的胆大妄为,惊怒于龙晴的执拗任性,偏平素里是那么温和,乖巧,懂事,倒让龙城疏忽了龙晴的坚持和倔强。
那是龙城第一次下重手责罚龙晴,只将他吊在枣树上用鞭子抽得遍体鳞伤,可是龙晴,依旧不认一声错,他错的只是没听大哥的话,没听大哥的吩咐而已……
龙城不由叹气:“大哥是不知道龙晴,便是他认定的事情,便由着性子去做,什么后果也不计的,我这当哥哥的能怎么办,再不经常将他打得爬不起来,就更是无法无天了。”
龙玉不知那许多事,却被龙城的样子气笑了:“你还好意思说龙晴,当年也不知是谁,但凡离开家里到外面转上一圈,家里接到的投诉和告状的帖子,就一摞子一摞子的,藤条也得一筐筐的备着……”
龙城不由也笑,道:“大哥的情形不是也差不多。”
龙玉无奈:“你就伶牙俐齿的跟我对付吧,早晚找了机会收拾你。”
龙城笑道:“大哥想要收拾龙城自然使得,便多宽免着冲儿几个吧。”
龙玉已有四个儿子:云冲、云决和云冰、云冷。长子云冲和次子云决都已15了,是龙玉的两位夫人相隔三天所生,云冰和云冷才十岁多些,也是双生。
龙玉听了,手里茶盏便飞了过来,龙城伸手接了,添茶,又奉回去:“大哥大老远地跑来,龙城只说一句,大哥就怒了?”
龙玉也不接,道:“你若不说,我倒是险些忘了,你这胆子肥了,敢在爷爷跟前告我的状。”
龙城不由冤枉,道:“这话从何说起?”
龙玉冷冷地道:“若不是你写信说起我罚冲儿、决儿的事情,爷爷如何会知道?”又恨道:“光顾着躲爷爷,倒是便宜那几个小畜生,竟敢告老子的状,等回去就扒了他们的皮。”
龙城忙道:“大哥息怒,可莫冤责了冲儿、决儿。”
龙玉道:“难道不是他们写信向你喊冤?”
龙城笑道:“是冰儿和冷儿给龙夜、龙裳写信,提到了而已。冰儿和冷儿可不敢说你这位爹爹大人的不是,只是心疼两位哥哥。”
所以龙城便给龙玉写信,劝他多怜惜儿子们,偏巧这信被傅惊看见了,将龙玉好一顿斥责。
龙玉怕爷爷寻了错处责罚自己,琢磨着先躲出去几天为好,正好接到龙壁的家信,说是大哥怕要重罚龙晴,便去女乃女乃跟前告了假,急匆匆地跑大明湖来了。
龙城忍不住埋怨龙玉道:“大哥听到我罚龙晴,便知心疼,冲儿和决儿年纪还要小一些呢,能有多大的错处,您就罚他们两个跪荆棘跪到昏过去,难怪三爷爷知道了心疼。”
坝上傅家的规矩,弟子跪规矩,就是跪荆棘,到了大明湖,荆棘少见,便跪瓷片,也算是家风不变吧。
“年纪尚小便敢惹上江湖中最厉害的杀手组合,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若是不好好教训,哪天小命没了,都不知道。”龙玉冷哼道。
又训斥龙城:“我若是罚他们自有我的道理,非说给你听吗?偏写了那信回去,结果爷爷发现了,那几个小畜生倒没事,却只骂我管教不严。”
龙城当然知道龙玉大哥委屈。三爷爷正是和爷爷一样的,但凡有错处,必是对着长孙打骂。
龙城不由笑:“这话大哥敢说,龙城可是不敢说了。”
龙玉一瞪眼睛:“废话!你也不用跟我这里多啰嗦了,龙晴那里已是罚过四天了,就免了!”
“是。”龙城欠身。
龙玉这才重又坐下来:“添茶!”
“龙城,龙城!”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褐衣轩昂的中年男子已经急冲冲地闯了进来。
“白大哥。”龙城有些意外:“您不是忙着组织洞庭湖剿匪吗,怎么来了?”
龙玉也欠身道:“白大哥来了!”
“龙玉,你也在啊,真是巧了。”白霆笑,分外心虚的样子。
龙城不由暗中气恼,这是谁敢满世界告我的状,等查出来,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又气龙晴,果真是可人疼的孩子啊,不过是跪了几天碎瓷片,来求情的都排成了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