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一名背后插着令旗的黑甲斥候高声喝道。“前方五十里出发现敌军。”
“是轰烈骑吗?”夜明山平静地问道。他骑着漆黑的逸群马,月白色的盔甲在月光与朝霞的光辉下泛着寒光。貔貅纹饰的盔帽上插着一支洁白的翎羽,柔软的毛羽摇曳在风中,背后的银白丝锦大麾为他的英武平添了几分云卷云舒的飘逸。
斥候宛若磐石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翳。想起那黑甲铮铮,烈马雄雄的草原重骑兵武士,还有五尺长的斩马刀,斥候就一阵心悸。他无法向将军描述清轰烈骑是什么,没有亲眼看到那些骑兵如同滚雷般在大地上肆虐的人,根本想象不出赤那思的轰烈骑有多可怕!但他还是强忍心中的惊悸,声音沉稳如机括般说道:“是——”
“传我令,放慢行军速度,全军戒备!”夜明山遥望远方淡蓝色的晨曦微光,向斥候下令道。
“大将军为何下令放慢速度?难道不知道帝都对北蛮入侵之事有多看重?今敌军正于我朝王师前逶迤挑衅,大将军理应奋勇出击,才不弱我朝威仪。难不成大将军畏惧北蛮,不愿为我梦阳出力吗?”一旁肥胖的监军钦差使脸上的肥肉颤抖着,骑在马上连呼带哧道。监军钦差使,为皇帝钦点任命,主要随军出征,负责检查军队,清点死伤损耗,俘虏缴械。多为朝廷宦官,养尊处优,胆小又傲慢,自命高贵,看不起军营士兵。
夜明山没有理会钦差使,继续说道:“命长弓手列于阵前,枪手跟上,刀牌手压阵,缓步推进。”
“夜将军,你——”钦差使胖的微眯起来的眼睛难得能张得这么大,嘴角两撇淡淡的唇髦可笑的抖动着,白胖的脸涨得通红——何人敢这么轻视过他?
“还有,少将军所率领的三千轻骑兵可能遇到了轰烈骑,生死不明。“斥候说道。
夜明山的面容僵了一下,脸色铁青,额头一根血管突突的跳着,如刀削斧劈般的脸颊上满是风雪般的冰冷。他握着马缰绳的手有些颤抖,声音却依然平静有力的说:“我知道了!”
“大将军,本钦差使为皇帝钦点,你敢把我不放在眼里,难道要皇帝亲自驾临才————”
“钦差使大人,奉劝您一句,把脑袋缩在脖子里,少说话,战场上刀枪无眼,一不小心,就身首异处了。”夜明山冷然打断他的话,看也不看一眼,径直催马离开。
胖胖的钦差使气愤的咬牙道:“本钦差回帝都非得在陛下面前参你一本不可!”
夜明山的马已经在几丈开外了,他的声音像穿透浓雾的号角般冷冷的传来:“那前提是,你要能活着回帝都才行……”
君王勃日帖。赤那思看着默不作声的儿子,隐隐有些心痛——强迫他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比喂给他毒药还难受吧!他在极北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草原上经常看到苏日勒默默的嗅着一朵花,眼神迷离闪烁,那神情像是天阙中的神明在他耳畔低语;也见过他赶着牛羊多走十几里路就为绕过一片格桑花从;还见过他在杀羊时把羊眼睛蒙起来,尽量做到一刀毙命……,这个注定是草原之主的孩子拥有太多仁慈,可乱世之中,仁慈太多就是软弱,软弱的君王只会把甘愿追随他的人引向绝路,君王要捍卫草原,保护草原上穷苦的牧民,要靠积了几百年血垢的斩马刀杀出血路,容不得半点仁慈,这个孩子还是不明白啊!
君王长叹一口气,抬头看着浅灰的天空——朝霞与夜空割据了天空,最后几颗星辰还在挣扎着闪动光芒,东方的天际妖冶似火,大地之上一群铁甲铮铮的武士正准备再次用至高无上的武力捍卫腾格里的荣光。君王突然觉得自己很老了,仿佛就快要死去般。事实上他才五十五岁,可草原之上的人民大都命短,贫苦的草原上能活六十岁就算长寿,君王不知道自己还能带领这些胸膛中正在燃烧着烈焰的铁甲武士纵横几时,或许这次征战回去,就该准备后事了。可自己的儿子,苏日勒和克,能担当君王的重任吗?‘君王’二字的份量,可是草原上几十代英雄用尸骨堆砌起来的啊!
“父王,您对儿子很失望吧!”苏日勒和克的声音很突兀的响起来,他低垂着头安安静静的骑在马背上,这是他杀死夜渊鸿后的几个时辰以来第一次开口。
君王怔了怔,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要是大哥还在的话,您一定不会这么劳累。大哥在印象中,比我强得多!”苏日勒和克声音像是离群的孤狼般,沙哑沉重。
君王脑海中模模糊糊的浮现起另一个儿子的面容——那个被腾格里早早看上并收走的儿子蒙都拉图。赤那思。蒙都拉图最惹人注意的就是那双眼睛,那双比草原上最明澈的湖泊还要透亮的眼睛,穿过那双眼睛,可以看到一个草原男孩心中能焚天烧地的决心。依稀还记得蒙都拉图那时候常说的:“给我时间,我就是第二个卓力格图。赤那思。我要带着我赤那思族的铁骑,把荒和山脉以南的梦阳和梵阳踏成最辽阔的牧场。让梦阳和梵阳王朝的都城升起我赤那思族的白狼旗!”他说这话时没有声色厉荏,没有高呼大喝,就像与人打招呼般自然平静。可谁都不会嘲讽他不知天高地厚,谁都不会质疑他的话,这个年轻人总会用他那天空一样幽静高远的目光,将人引进他心中的一片净土王国。
可惜,那个被神垂青的孩子还是被神匆匆收走,也许是神怕这个孩子将来真的取代他在世人心中的位置。须臾七年如白驹过隙,那个被狼群围攻的孩子在独自杀死上百条恶狼后,将自己的决心和生命定格在十六岁。若是蒙都拉图还活着的话,那君王的位置就可以安心交付给他了,君王想到,而自己也可以赶着一小群羊,像草原上最普通的老牧民,骑在一匹瘦马上,带一壶草原上能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的烈酒,伴着马头琴的小调,静静地在夕阳中轻声唱着,唱着……
一时间,君王眼睛湿润起来,这个狼一样勇猛的男人强大到能一掌拍倒一匹马,软弱时竟像一只折翅的鹰。君王抬起头,斑白的长发凌乱的被风吹到脑后,泪眼朦胧地看着铅灰色的晨曦天空,马缰绳松松的握着,就这样任由战马带着向前走,胸膛中燃烧着焚毁天地之火的君王此刻竟心灰意冷了。
“父王,儿子明白肩上的责任有多重。您苦苦支撑着赤那思族,只是为了给儿子的成长留出时间。几位大伯一直在等您退位,然后儿子继承君王之位后,就是他们刀下的羊羔了。这些我都知道。”苏日勒和克说道,他的目光涣散又迷离,只是声音中多了几分果决。“儿子并不怕杀人,只是不喜欢杀人。可儿子明白了,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不管多厌恶,都要做下去。我是赤那思君王的儿子,我拿起刀的时候不是为了我能活下去,而至为了族人。我们活下去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儿子现在才明白。”苏日勒和克说道。
“父亲,儿子已经十九岁了,不小了。就让我担负责任吧!”苏日勒和克看向父亲,圆圆的脸上肌肉紧绷着,牙齿咬着嘴唇,神色坚决。他真的准备好了,从他斩下那名比自己年龄还小的梦阳武士的头颅时,他就下定决心,即使要成为妖魔,也心甘情愿。
恍惚中,君王看着小儿子苏日勒和克。他直视着那双湛蓝色的眼睛,仿佛看到了草原上最明澈的湖泊,仿佛看到能烧毁天地的火焰正从儿子的心中升腾起来。刚才心灰意冷的他也不禁热血沸腾起来。好像那个被天神带走的儿子又活过来了,自己总算能将整个草原的重担安心的交付给他了。君王干裂的嘴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自己总算能像草原上最普通的老牧民一样静静地在夕阳中放牧,静静地弹着马头琴小调老去了……
他激动的热泪盈眶,翻身下马,搂着儿子的腰肢也将从马上抱下来。然后手捧着儿子的脸颊,颤抖得说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君王将已经比他还高的儿子紧紧抱住,父子两相拥在晨曦的微光中,像是宇宙间亘古不变的星辰般。君王不知道自己上一次这样拥抱儿子是什么时候,此刻他什么也不管了,自己给予厚望的儿子终于长大了,就算是他这次死在梦阳的国土中,又有什么用好遗憾的?
赤那思的老君王与还未加冕的新君王终于并肩站在一起。草原上从来不缺英雄,每颗草根下都有一个英雄的灵魂在低鸣,草原上缺的是那能用心中的烈火烧灼天地的引领者。团结在一起的赤那思族人,那轰雷般的力量足以撼天动地,另天上的神都为之动容。
这一刻,赤那思未来的‘尊武王’终于决心拿起刀剑,用赤那思骨子里的血性点燃乱世中最浓烈的一抹狼烟。未来的帝王们纷纷成长起来,一世罹烬,又容得下谁人哀转柔肠?刀剑在手,谁又能不染猩红?帝王,当以乱世为棋局,运筹帷幄,冲锋陷阵,看谁主沉浮,谁又陷入永无翻身之日的惨境?
神罗二十九年秋,九月十八日。
赤那思族的轰烈骑终于与梦阳夜国的轻甲步旅对峙上了。铁甲铮铮的草原武士和满腔热血的梦阳步旅决心用手中的刀剑鞭笞天下,这是自百年前赤那思的战神卓力格图。赤那思侵略梦阳以来,两方最大规模的一次碰撞。赤那思的重骑兵轰烈骑在整整一代梦阳的男儿心中烙下挥之不去的梦魇,梦阳的武士也在北方的狼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殇。乱世的火种终于点燃了第一抹狼烟,罹烬的一世正式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