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城南门。
高而沉重的盾墙依旧坚挺强大,第一道与第二道盾墙表面的木质纹理中渗出暗红暗红的血,两道盾墙间咬合着上万名轰烈骑的尸体还有那铮铮铁甲,整个像被咬碎了般。轰烈骑啊!这可是让南方人心惊胆寒了上百年的重骑兵皇帝,如今上万名轰烈骑的尸体就像猎物般被叼在巨龙嘴里!而驾驭巨龙的人,站在巍峨的楼阙上,像亘古不移的山岳,将月华星辉披戴在肩!
镇天大将军看起来依旧是那么淡然,仿佛一举杀死那么多轰烈骑的不是他!这么大的战功,无疑会被皇帝重重封赏,可镇天大将军的面容沉静如水,安静的目光似乎有些迷蒙,可又像刀子一样穿过浓浓的夜色,与战场上的杀机搅在一起——杀机更胜,目光更寒。
之前被轰烈骑吓破胆的梦阳武士此时都激昂起来,他们握刀时的眼神变得建议起来,身体绷得紧紧的,神色肃杀又刚强,再也看不出怯懦畏缩——这种士气上的变化远比杀死一万多轰烈骑来的更有意义!因为杀死一万多轰烈骑不会对赤那思有太大的打击,反倒可能会引起敌人更疯狂的反扑,可己方士气变得高昂起来,着对整个战局有逆转性的改变。
将军转身看着身后缥缈城华丽高耸的楼阙,神色迷蒙梦幻。他的职责就是守住这片城池,这是梦阳的心脏,只要这个城还没有被攻破,那梦阳就亡不了……已经到了存亡之际了么?将军黯淡的想到,传承三百年的梦阳王朝现在就是在‘存’与‘灭’的路口上徘徊,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抗争就是灭亡,就是整个王朝的覆灭……这个代价谁也承受不起。他知道每个政权被灭时,最先死的都是掌权者和各大贵族……,这些是必须杀死的!平民反倒还能平安点。
可这次的敌人是赤那思啊!这是一群在极北草原的天空中奔跑的恶狼,他们是‘蛮’的的继承人,在赤那思眼里无分什么贵族平民,只有活人和死人!将军忘不了当年卓力格图翻过荒和山脉一路杀下来时,沿途屠城残杀的凶行……在赤那思眼中,荒和山脉以南就是粮仓,是金库,或者是擦洗刀剑铠甲上铁锈味的血池……
“这些都不重要……”将军将腰间的湛卢剑推出又还鞘,剑镡与铁制镶濯银的剑鞘撞击声铿锵有力,在夜空中激昂回荡。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缥缈城,只要城还在,梦阳就完不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阴冷的雾气混杂着血腥气一起涌进胸腔,将军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抬头看向天空,雾气压得很低很低,月亮河星星几乎都看不见了。
“快下雨了吧……”副将夜江曲低声说道!“缥缈城的秋天雨水反倒比夏天还多,一场接一场,每下一场雨,天气就冷一分,到十月底十一月初就是冬天了。冬天的缥缈城就是另一副景色,城的上空还是缥缈的云雾,可这些瑰丽的楼阙上全都凝结上一层冰,晶莹剔透的,冰凌沿着角檐倒挂下来,人们都担心冰凌断了掉下来戳到人,想用杆子把冰凌打下来,可冻得太结实,反倒把竹竿打断了……呵呵,这些冰通常都是一夜间冻住的,今天还是云雾绵绵,睡一觉醒来推开门一看,周围全是晶莹的冰,整个城都是雪白闪烁的……!”
将军静静的听着,嘴角泛着笑意,温柔又淡然,不是那种杀机四伏的冷笑,真的像一圈圈弱水涟漪在他脸上泛开般。这是在从夜国出发到缥缈城以来,将军第一次真心的笑出来。他眼角的锋利也柔软下来,闪动着莹莹的亮光,唇线也不抿的那么紧了……
“缥缈城其实最美的就是冬天了,春夏秋三季的景色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夏天的云雾更盛一些而已,看多了就会觉得晕。只有冬天,水汽云雾都被冻在楼阁上,就连城墙都会被冻上一层冰,整个缥缈城像是个大冰雕,晶莹剔透。尤其是皇宫中最高的星坠殿——看起来好像一整块冰接着天地一样……要是出了太阳就更美了,冰化不了,反倒阳光被反射的七彩斑斓,各种色彩交织在一起,看起来,看起来……”夜江曲努力翻着眼睛在脑子里搜索着能描述这种景致的词语,脸都皱的变形了!
“看起来就像仙境吧……天神住的宫阙也莫过于此了……”将军淡淡的说。
“对,对,就是仙境……!”副将恍若大悟,拍了自己额头一巴掌,没想到下手重了些,声音很响亮。被拍了一巴掌的地方迅速变红了,他略显尴尬的揉了揉额头,苦笑道:“属下念书不多,一时半会想不出词来……”
“呵呵……”将军看着自己的副将可爱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似乎自从渊鸿死后,他都没这么开心的笑过了。毕竟镇天大将军单是这个名号都有千钧重,再压上赤那思的十数万大军,像是整个天地都向他一个人压过来。
夜江曲看着将军开怀的样子,终于觉得自己做成一件大事了!他很尊敬这个将军,心里对这个将军不止是忠诚,还有爱戴,发自内心的爱。
“江曲,你现在是什么军衔?”将军问道!
“嗯?”他楞了一下,没想到将军会这么问,但还是说道:“禀将军,属下现在是‘昭武校尉’!”
“昭武校尉……么?不高也不低的军衔啊……”
“属下不才,参军这么多年,也没获得过什么战功,没办法与大将军您还有‘流虎将军’‘炽焰将军’这些倾世名将相比!要不是出身夜家,看在大将军您的面子上,属下可能还只是个百夫长呢”夜江曲坦诚的说道。
“呵呵,不要妄自菲薄!你跟我这么多年,你的才华还有心智,我还是能看出来的!”他看着夜江曲说道:“回头我给陛下上书,册封你为‘云麾将军’吧!”
夜江曲的呼吸窒住了,‘云麾将军’在梦阳的军衔中排第三阶,只在‘镇天大将军’还有‘流虎将军’‘炽焰将军’等之下。他等若是一步登天,云麾将军是很多人穷极一生都达不到的高度……可他又从瞬间的狂喜中清醒过来……梦阳要是败给赤那思了,那什么军衔,什么地位,什么荣耀全都没有意义……
镇天大将军低低的笑出来,他从自己的副将眼中看出他是怎么想的,说道:“没错啊……要是我们输了,什么都没有意义。包括我这个镇天大将军,都得死。”说着他撮指成刀,在自己脖子比了一个斩首的动作。“死了,就什么也不是了,战死的将军和士卒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让史官执笔记下,留个虚名而已……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你能从刚才封你为云麾将军的喜悦中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现在面对的最重要的事是什么,没有狂妄自大,这份心智已经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了!知道么?”将军说着。
“这是考验我吗?”夜江曲暗自忖道。
“若是能打胜,你就可以骑着骏马,披着铠甲威武的穿过缥缈城的大街到皇宫星坠殿接受皇族的册封,还可以留在帝都等冬天了看一看缥缈城冰天雪地晶莹剔透的样子,看看仙境是怎么样的华美……要是输了,我们就死掉了吧,只是在缥缈城的墙基下再多一层尸骨而已,再怎样华丽的景致都与我们无关……规则就是这样残酷,就看敢不敢玩,能不能玩得起了……仅此而已!”将军声音像缥缈城的雾气般模糊缥缈,像穿过千载光阴跨过宇宙亘古的沧桑悠悠传来,可在夜江曲耳中又像轰雷炸响……
夜江曲低下头,声音很轻很轻的说:“只要将军能活下去,属下再什么也不在乎了……”
将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身形萧然的站在城楼上,眺望着远处的狼群……
“苏和,我给你两万轰烈骑,还有五万普通武士,再加上所有的隼骑……你敢冲阵么?”君王说道,他边说边深深地吸气着,仿佛要让馥郁的血腥味透进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节中。
“够了,君王,这么多就够了!苏和保证,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要是苏和再失败了,君王就用刀砍下我的头——”
“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我赤那思的公狼可不会在战前就说什么战败了就怎样的话!败了就败了,我们没有必要将自己逼到和战神同样的高度,南方的兵书上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了没什么可丢人的,每年赛马节还都有被第一名甩整整一圈出来的……没什么大不了!”君王说道,他宽阔的胸膛肌肉突贲,在阴寒的夜色中散发着炽烈的温度。
“是。君王!”苏和心中一暖,感激的说道。他本已经是赤那思的罪人,领导失误致使一万多轰烈骑战死,这个罪名足以让他受‘囊刑’而死!
囊刑算是草原上最残忍的死刑方式了……将犯罪的人装在马皮中,缝好扎紧,让御马的武士轮番践踏,还不是一下就致死,而先是让马踢,沉重的马蹄能踢得人吐血;再是让马去踩,把人的骨头踩得粉碎碎,最后才是烈马轮番践踏,能持续半个时辰。死刑结束后,在马皮中的犯人就变成一堆血泥,然后倒进极北最大也是最美丽的‘还日拉娜河’中,河里的鱼会翻滚出来将那堆血肉吃的干干净净,再也找不到那人存在过的痕迹……
他这次犯得错,要是让那几个汗王知道了,非得逼迫君王将他处以死刑不可……毕竟他是轰烈骑的首领,是君王最强力的臂膀,能至他于死地,无疑对君王是个致命打击……那几个汗王也乐得这样。轰烈骑的存在总是让那几个大汗王觉得身边睡着一头狮子一样……
只有漂漂亮亮的打一场胜仗,将梦阳无尽的财富带回去堵住那些胆小自私的汗王们的嘴,才能巩固赤那思氏在草原的地位,也能让草原上的部族将他们对君王的畏惧和尊敬转嫁到少王子苏日勒和克身上。君王真的老了,要是少王子还不能成长起来,君王一死,其他几个汗王必反……
君王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我把这么多男人交给你了,苏和,你是我最信任的将军,用我赤那思的狼血,染红这片城池吧……我也会跟在你的马后,杀出一片天空……”
苏和看着君王,真想大声吼出来。他压住心中的狂热,把这份能把天烧红的狂热留给梦阳人吧!
可周围的赤那思武士举起手中的刀剑狂呼起来,刀剑指天天欲裂,气势奔腾如雷。这些草原的骄子没有因为一场小小的挫折就失去斗志,反而激起他们体内好战的血,要荡平这座城来祭奠他们埋骨在这里战友……
数万武士再次浩浩荡荡的集结起来,向缥缈城的盾墙冲去。
夜空中。
林夕皇帝看着身下密密麻麻的赤那思武士,嘴角泛起满意的笑容,说道:“不愧是信奉狼图腾的民族,果然霸烈!”接着他看向修罗,说道:“你觉得镇天大将军还能顶住吗?”
修罗的嘴角斜斜的扬起,懒散的说道:“没问题,现在第二盾墙和第三盾墙抵在一起,破城锥再无作用。就算是盾墙被破,还有缥缈城二十多丈高的城墙……”
“呵呵,那就帮赤那思一把吧!帮他们打破镇天大将军的盾墙……”皇帝说道,他的眼中是灼灼的光,“不是说‘我们就像布下整个棋局执掌天下的神灵’么,那么就支援弱的,削弱强的,维持他们的力量平衡,让他们相互消耗大一些……”
“还有,”皇帝转过头来看着修罗,眼神凌冽冰冷:“我也很想看一看咒术师的力量,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的那么厉害……”
修罗狭长的眼睛涨圆了,暗红的瞳孔都快渗出血来。他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可眼神毫无笑意,冷冷的看着皇帝……
许久,他才重新恢复懒散的神态,说道:“没问题,陛下,会让您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