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继”二字如同惊雷一般炸在李纨耳边,她连后头丫鬟们说了什么都听不下去了,脑子里就翻滚着“过继”两个字。
但父亲身为国子监祭酒,自个却是明白的,以兰儿现在的情况,是不能过继的。一来二房如今只有兰儿一个嫡孙,宝玉还未成婚,未来难知有没有子嗣。二来大房已有嫡孙贾艺,如今虚岁也六岁了,并无病痛,没有夭折的迹象。
这两点下来,老太太是怎么都不会答应过继的。更何况,大爷就这么一脉香火,过继给了大房,大爷这儿可就断了香火了。这过继的儿子,从此就只能认过继的人家为父母了,要从族谱里改写的。
李纨一时觉得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却又还是在水中飘着,怎么都看不到岸。心酸之下,不禁流起泪来。
外头的丫鬟半晌都不见李纨起来,就有丫鬟花溪进了屋来,正想掀纱帐叫女乃女乃起身,就见她们女乃女乃半坐在床上抹眼泪。花溪不禁惊讶的叫了声:“女乃女乃这是怎么了?”
李纨赶紧抹了眼泪对她道:“你去同老太太太太告个病,我今儿身子不好,早起觉得乏力,就不去请安了。”
花溪忙应了,仍帮李纨塞好纱帐,出去跟其他丫鬟一说,就匆匆去送信去了。
花溪一走,浣葛山庄就有个小丫头出了院子,左拐右拐的,出了大观园,往外头奔去。
凤姐接到消息,说是李纨告病,又细问了来传信的小丫鬟几句,便随手打赏了她一吊钱,打发了她回去。
平儿等那丫鬟走了,问凤姐道:“女乃女乃不过去看看?这可不正是大好的机会?”
凤姐摇头笑道:“我此时去了,是雪中送炭不假。可这太容易得来的东西,都不会让人珍惜。只有她来求着我,我勉为其难应下。她才会对我有求必应。”
平儿纳闷道:“李女乃女乃能有什么让女乃女乃求的?她平日里若不是女乃女乃照顾着,只怕要被下头的丫鬟欺负死呢。”
凤姐抿嘴一笑,再不说话。果然李纨“病”了几日之后,突然在一天下午日近黄昏时。悄悄来了凤姐的院子。
凤姐正端坐在炕上抱着巧姐儿看花样呢,听得屋外报“大女乃女乃来了”,忙把巧姐儿递给了女乃娘,吩咐道:“带姐儿去东厢歇歇,不多时就要吃饭了,别再给她喂果子点心的。”
女乃娘“嗳”了一声,抱着巧姐儿就打帘子要出去,正迎面碰到要进来的李纨。女乃娘赶紧退了回来,打起帘子让李纨进来,这才自个出去。
李纨和凤姐两个客气了几句。就在炕上落了坐,跟着就有小丫鬟上来倒茶,李纨拿着茶碗也不喝,盯着茶水怔怔出神。凤姐在旁边看着她这样,忍不住噗呲乐了。
“大嫂子若是喜欢。我叫人拿两斤给你送去,再这么看下去,碗都看穿了。”
李纨被这一打趣,忙回过神来,冲着凤姐笑了笑:“你这丫头,嘴也忒贫了。我不过是恍个神的功夫,怎么就把你的茶碗看穿了?”
凤姐把手里的茶放在炕桌上。仔细的盯着李纨看了几眼,李纨被凤姐看得心虚,也放了茶碗低下头去。
凤姐见她,微微一笑,开门见山的问道:“只怕是嫂子遇到了难事,不管什么。与我说说如何?即便我帮不上忙,能给嫂子分担分担也是好的。”
李纨听她这么问,心中暗道这凤丫头不愧是个七窍玲珑心,自个不过才坐了一会,她就知道自己是有求而来。想到这儿她琢磨了一下用词。开口细声道:“我听人说你在外买了宅子,不由叹你命好。你虽有着公公婆婆,却能有私产,嫁妆也不曾占了去。日后你艺哥儿巧姐儿只怕也是个富贵的,兰儿一比,真真是落下去了。”
凤姐掩嘴笑道:“瞧大嫂子说的,这国公府的爵位,最后还不是得兰哥儿来继承?我们这点子小宅子小钱又算什么?那无上的地位才是最要紧的,不然老太太也不会巴巴的把咱们大房分了出去。”
李纨一惊,没想到凤姐会这么光明正大的说老太太偏心,赶紧拍了她一下嗔道:“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直肠子。这话老太太听见不过气一气,被外人听见可怎么是好。”
凤姐自嘲的一笑:“大嫂也别说什么老太太不偏心的话了,兰哥儿可是正经二房的嫡子嫡孙,可受了老太太一天的宠爱?二房是好,可你同我们大房也没什么区别。我在里头时还能担待着你一些,我这一分出来,只怕你日子也不大好过吧?”
李纨被说中了心思,一时间羞愧难当,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你在时,也就是你还疼着我,当我是个人看。如今你一走,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原本园子里头还有二丫头三丫头,可如今二丫头嫁了人,三丫头也在忙着备嫁。我这成日里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连个说嘴的人都没有。就是死了,也比我如今的日子要强些。”
凤姐见她说的凄凉,心中也是一阵酸楚,别人不知李纨的情况,她却是知道的。同为妯娌,两人间也没少交流。李纨是个不会和人红脸的人,虽也抠门,但一切都是为了自个的儿子。性子怯懦是怯懦了一些,但却也是个知书达理,心里再明白不过的人了。
凤姐只得拿了帕子出来,替李纨擦着眼泪劝道:“我虽分了出来,可还住在这儿,你若是闷了只管来找我说话,就是老太太二太太知道了,也不会说你什么。你自个不来,怪得了别人?”
李纨抽泣着道:“你如今是还住着,可不日就要搬出去了,你只管拿话哄我,全当我不知道呢?连我院子里的小丫头都知道了,你在外寻了宅子要买呢,只怕分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念头了。”
凤姐一听就知道这是要入正题了,便大大方方承认了下来:“我买宅子为的什么,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往日里那官场的走向,还是你分析给我听的,今儿倒是你糊涂了起来。二太太收了什么人的东西,你身为儿媳妇你会不知道?咱们大房早分了家,若是为了这糊涂事遭了秧,岂不是白分家白放弃家业了?如今再不找机会搬出去,日后这事儿被翻了出来,全家人都得遭殃。
“咱们虽分了家,只要保住一支,日后也不怕复起不了。倒是你,我苦命的嫂子,你好好的带着兰儿,清清白白的过着日子,可却被这等糊涂的事儿给耽误了,好叫我心里难受。”说到这儿,凤姐也呜呜的哭了起来。
李纨被凤姐道破了心思,虽也羞恼,可听着凤姐也是真心为自个叹息,一时间也是难以控制,跟着她一起又哭了起来。
外头平儿听见了哭声忙进屋来瞧,见这两人对着哭起来,忙不迭上来劝说:“我的好女乃女乃,大女乃女乃身子才好些,你怎么勾得人哭起来了。大女乃女乃难得出来解解闷,若是出来转一圈回去心情更不好了,岂不是白出来了?女乃女乃且收收眼泪,大女乃女乃也别哭了,有什么烦心事儿,说出来大家伙一起想想法子,挺过去了就万事大吉。要是不说存在心里头,这烦心事仍是烦心事,也好不起来啊。”
李纨闻言擦了泪,破涕而笑:“这丫头越发的像你了,说话做事都有你的风格了。平儿说的对,如今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今儿来找你,就是为了兰儿。我知道你分出去住,为着只怕就是躲难。我也不求你能带着我去,只求你带着兰儿一道出去,你是个明白人儿,有什么要求你只管开口,只要你救我兰儿出苦海,别说为奴为婢,就是做牛做马我都答应。”
凤姐闻言忙斥道:“说的什么话?大嫂子太不把我当妯娌了,什么为奴为婢做牛做马的?呸呸呸!快过年了,大嫂子竟说这晦气话!”
平儿在一旁也道:“咱们女乃女乃自然是想帮大女乃女乃的,可这兰哥儿是二房的嫡孙,咱们大房早就分家了,如今分居出去已是不易,更别说还要带着兰哥儿了。”
李纨抓着帕子紧张的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儿,我立刻修书一封给我父亲,让他寻那最有学问的先生,亲自教导艺哥儿。”
凤姐一听差点乐疯了,这过继贾兰本是她的主意,就为了能顺利搬出去住。只要贾兰过继了过来,分居就不是难事。
好在当初雪雁拉住了自个,没让她冲动。若是早早的提了出来,就是她求着李纨,李纨不但心中膈应不说,也绝不会开口要求娘家办事儿。要知道李纨嫁过来这十多年了,可还没跟娘家开过一次口呢。
如今李纨亲自求了过来,不但自个能有借口分居了,还能得李纨相助请到国子监的教导,那真是天下再难得不过的事儿了。
凤姐想到这儿,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大嫂子有什么就说吧,只是若是太为难的,我也不敢答应,还得等琏二爷回来商量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