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这个前途未卜的单线旅程很是玄妙,很难判断它会在何处来个突然大转弯,彻底颠覆原本的方向。
就像作为高材生考入工科名校的时候,方息毫不怀疑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一片色彩绚丽的光明未来——他本身不会好高骛远。他热爱生活,更是足够努力,完全有能力开拓出一个美满而幸福的明天。而他的家庭更是宁静平和的港湾,给了他毫无保留的支持,可以心无旁骛的去拼搏自己想要的人生。
只是,后来的火灾让他所有的展望都为之破灭。
那个充满了市侩味道的迟到抢救,让他失去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三个人,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平静对待,又无法宣泄,满心都是对现实的深深痛斥,根本就没办法潜心专研。
考公职的时候,方息自认已经看开了。
以他举目无亲的背景,走仕途注定不会多高。但若苦心经营,做个中间阶层的小主管倒也不是没有希望——虽说达不到手眼通天,但遇到事情能有途径周旋二三,对他而言,也就足够了。
然,在科室拼尽全力咬文嚼字的那几年里,偶尔午夜梦回,也不是没有恍惚过。
想十几岁的时候,他对公职还有些不屑,以为那不过是混吃等死没有活力的无聊地方。大概怎么也不能想象,日后自己会成为其中一员。
点燃了一支烟,方息索性一**坐到木质的池子边缘,将脚泡到温泉里。
脚下薄薄一层雾气贴着水面,看上去飘渺而缭绕,池水两侧树影婆娑,期间又点缀着若干仿古灯笼,光线着实温暖而柔和,而正前方居高临下,是一片广阔,又星耀璀璨的万家灯火。
真不愧,是与举世闻名的**组都能扯上关系的私人会馆。
在这样的初春深夜,想如此这般——仅穿着浴袍还能温暖舒适的呼吸到室外新鲜空气,除却地利,也是必须有大把的金钱作为基础。
当然,这样的奢侈,不是普通人仅凭自身努力,就能够达到的。
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方息略微挑了挑眉梢,再过两三个小时天就要亮了,这实在不是个通电话的好时段。
“……方息?”果然,铃声是响到最后,才被勉强接起。听筒那边的声音一开始还有些半梦半醒的含糊不清,与略微的抱怨,
“怎么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啊,是……又出了什么事情?”
许久不联系的陈主任突然就清醒而警觉起来,既没有询问他这么长时间的销声匿迹,也没有追问他的行踪,甚至,没有进一步责怪他的扰人清梦。
也是,作为一个不光彩离开的角色,曾经的那些青眼有加,那些对待晚辈的关爱,想必在他遭遇“提走审问”时,就已经被消磨殆尽。他那个时候简直是带着毒的囊瘤,任谁都会躲远退避——那是沾上就要掉一层皮的。
更何况,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有个秦家少爷级别的朋友。
而那些曾经与他同一个战壕的人,现在对他,就更是忌讳颇多——大概也是深怕他这张多少知道些“猫腻”的嘴,去对有关部门吐露出点什么吧。
“最近收拾东西时发现,卓玉有些东西落在了我这里,你有她现在M国的电话号么?”
“啊?”
大概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个,陈主任在话筒那边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卓玉?你现在还联系她做什么?我的意思是,这都这么久了,那估计也是她不要的东西……要不,回头你把东西给我,等有机会我帮你捎给她?”搁在以往是绝对不会出现的生硬语气与搪塞推辞,也许是脑袋尚未完全清醒,陈主任身上原本那些特征鲜明的圆滑事故,此刻就像全然蒸发了般。
“毕竟是她的东西,我打个电话向她本人确定一下比较好。”并不意外对方态度的改变,方息长而远的望着满眼灯火,脚底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温泉水,
“而且,我和秦风宇过一段儿计划要去M国玩一圈散散心,很可以顺路把东西捎过去,如果东西她还要的话。”
不知是借口被挡回的缘故,还是秦家少爷的名字发挥了作用,话筒那头的陈主任沉默了几秒钟,便干脆地将卓玉在M国的电话号告诉了他。
有物品遗留什么的当然只是顺嘴胡说的借口,好在M国那边不是午夜,此刻打电话过去一般情况下也不至于扰人清梦。方息的眼睛依旧一顺不顺的远眺着山下那片不远不近的灯火。他们所在的城市虽然不是J国首府,但也足够庞大繁华,那些远离世俗正义的非光明产业更是蓬勃发展到远近闻名,称一声“不夜城”当之无愧。
“卓玉?我是方息。”
“啊?方息?”显然没想到他会打电话过去,话筒那边明显的错愕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反应过来,
“方息!嗨,真是意外,你怎么会突然想到给我打电话了?”
电波那边的女声明亮轻快,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联系,在最初的错愕过后,卓玉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丝毫不愉快,不耐烦,或者诸如尴尬之类的情绪。有点像久未联系的好友。
但实际上,他们连最熟悉的陌生人都算不上。不过是相亲短暂认识的男女,分开后虽说态度上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但,也实在没有继续保持联系的必要。
“我和秦风宇打算去F城度蜜月,正好听陈主任提起你在那边。这不,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们直接捎过去?”
他们当然没有去M国的计划,更不说F城。况且,就算去,对方也不是方便探望,或可以“捎”东西的交情。
“哎?要来蜜月?”卓玉的讶异显而易见,反应更是直接本能,而她的重点,也不负期待的果然没有落在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点上,
“这是什么节奏?你和秦风宇?你们结婚了?”
其实卓玉这句话本身就很有歧义,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理解。方息皱着眉头将已经燃烧到最后的烟尾巴掐熄,随手丢进便携式灰缸里。
“哎?你竟然猜到了?真是意外~~”将语调拉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方息从口袋里又模出了一根烟,为自己点了上,
“我还以为,你会认定我们是四人行一起度蜜月之类的,正想着怎么解释这种情况呢。毕竟当初与你交往的时候,我是真心想过结婚,相信你也能感觉到……虽然,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
停顿了一下,方息长长吐了一口烟圈,压抑着嗓子,刻意字正腔圆的,“……不过看情况,我也可以接受男人这点,你是早有察觉啊。这么说,当初你走的那么突然,是因为,发现了我可能是弯的?”
那时卓玉走的着实唐突。就算是打算远走他乡,也没道理突然与他断绝联系,甚至连面都不见,只在事后才通一次电话。
当初他没往秦风宇身上想,是因为觉得风马牛不相及。但现在回味起来,其实秦风宇是有那种能力的,更有动机。
尤其是,现实已经一次次向他说明,他这位新晋恋人,过去的知己,远没有他一直以来所认为的那样无辜无害。将那些不光明的作为恋人虽然不会对他开诚布公,但相对的也不会否认。
秦风宇不会对他扯谎欺瞒,秦风宇只是避而不谈,模糊带过,诱导加误导,是他自己不设防,对那些明晃晃摆在眼前的疑点视而不见,甚至还自行脑补合理化。
只是,那种程度的自欺欺人,也只能限于全然的信任之上。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那些原本被掩埋的疑点就会蠢蠢欲动,生根发芽。
电波的另一端陷入了绵长的沉默,而很多时候,沉默本身就已经是种回答。方息将听筒漫不经心的挂在耳边,脚底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水,越发耐心的等待对方的反应。
而时间又流逝了好一会儿——若不是时不时传来一些背景音般的音乐与嬉闹声,方息简直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挂断电话了——终于,电波另一端的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随着越来越清脆的高跟鞋响,那些一直萦绕的喧闹背景音开始渐渐远去。听得出,卓玉避开了原本的热闹,寻了一处相对僻静的,更适合谈话的地方:
“其实那个时候,去M国深造的文件在幼儿园已经挂了有段时间,我原本一直都没往上面想。相信你也同样能感觉出来,那个时候,我对你也是真心心动。我那个时候,也是一心只想着结婚生子,不求什么事不事业,我只想要平平稳稳的,过甜美小日子的。”
“那次去找你是为了什么事情,如今我已经不记得了。那天你喝多了,看情况应该是秦风宇送你回家。我非常清楚的看到你突然去袭吻的秦风宇,然后被他一把推开,就在你家楼道,你甚至都没留意到我的存在。我记得,我尖叫了。”
“说实在的,男人酒后乱性,虽然不能成为借口,但理论上,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更何况,看得出你那只是喝芒了随手逮个人扑过去亲一下,酒品是够烂的,还算不上乱性。”
“但,方息,你亲的是个男人,而且看架势毫无芥蒂。酒品不好,偶尔一次的不检点,这些与.性.取向有问题,是完全不同的性质。就算我能原谅前者,也绝对不可能接受一个会对同.性.有兴趣的伴侣。”
“这并非歧视。我本身并不反感这种同性之间的情谊,但这个人绝不能是我的伴侣。我得对我自己的幸福负责。”
“你懂我的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