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落雪走进听雪轩的时候便瞧见苏萱窝在铺了银狐裘的软座里懒懒地打着瞌睡，一旁的紫檀座掐丝珐琅兽耳炉正袅袅地冒着烟，细细一闻，点的是安息香。
“你可知道，文婕妤今儿晋封了。”杨落雪将手里的手炉抱的更紧些，站在了地龙旁感受温暖，“陈连一早传的消息，说是给封了文妃。”
“哦，是吗？那可当真是大喜了。”苏萱慢吞吞地说。
杨落雪挑一挑眉毛：“你倒是丝毫不介意的模样。”
“本宫有什么好介意的。”苏萱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自己胸前挂着的如意结，笑容淡淡的，“本宫和文妃娘娘可是一路人，自然为她开心。”
杨落雪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低下头去不理她。
苏萱在软座里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到杨落雪身边，探过手去取暖：“姐姐最近来本宫这里来的很是勤。”
杨落雪扯扯嘴角，眼睛慢慢瞟到刚巧进门的南宫悠身上：“公主生的可爱，嫔妾喜欢，所以来的多些，娘娘可是不乐意么？”
南宫悠一进门便听到这句话，立马奔过来抱住了杨落雪的腿，女乃声女乃气道：“怎么会不乐意，悠儿喜欢杨母妃过来看悠儿，皓辰也喜欢对不对？”
跟在姐姐身后进来的南宫皓辰被林暮南牵着手，柔柔软软的样子，却也是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杨落雪纵是再冷淡，也耐不住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撒娇，模着南宫悠的头便笑起来：“你们倒比你们母妃讨喜多了。”
苏萱也忍不住笑起来：“叫你们这样哄着宠着，这孩子以后都不跟本宫亲了，倒觉得你们比亲生的母妃还好呢。”
南宫悠眨眨眼：“母妃是吃醋了吗？”
“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些奇怪的话？才不过两岁多的孩子。”苏萱无奈地摇摇头，“今儿又带着暮南和皓辰去哪里疯了？”
南宫悠不满地鼓起腮帮子：“是解子南教的！还有，悠儿没有疯，只是去了御花园里逛逛，玩捉人游戏而已。”
“什么解子南，不懂礼貌。”苏萱轻声呵斥她，“要叫人家解先生知道吗？你一个公主，不要整日没大没小的。”
“我没有嘛……”南宫悠不服气地反驳，“今天我们还遇到了烨哥哥，烨哥哥也和我们一起玩来着。”
“大皇子？”苏萱蹙了蹙眉，“你们怎么和他玩到一起去了？”
“是慧贵嫔娘娘带了烨哥哥和小妹妹一起出来的，在御花园里。”南宫皓辰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了母亲身边，静静地倚着她答道。
苏萱模一模儿子的脑袋，抬头看了杨落雪一眼，后者只是似笑非笑，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和话语。
“暮南，你带他们下去休息吧。”苏萱轻柔地唤过站在门口的少年，两年的光景他已经长高了不少，“叫星儿给他们洗个澡，弄得一身汗别着了凉。”
林暮南沉默地点点头，一手一个牵着两个小小的孩子下去了。
杨落雪若有所思地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不觉笑道：“好好儿的一个男孩子倒在你这儿成了女乃娘一般的人物。”
“有暮南在，本宫多少也放心些。”苏萱疲倦地揉揉眉心，转身回到软座上坐下，整个人都陷进里面，“倒是慧贵嫔有些奇怪，怎的忽然跟两个孩子打起了交道。本宫原和她没什么交情，根本不往来的。”
“谁知道呢。”杨落雪的眸色沉了沉，“不过倒是不得不防，孩子还这样小，暮南也不过是个小孩子，能护到什么程度？”
苏萱点点头：“本宫自然会注意。”顿了顿她又低声道：“本宫倒是一直有一个疑问……想问问姐姐。”
“哦？”杨落雪轻轻一笑。
“姐姐入宫多年，怎的到现在都没有孩子？”苏萱眉目安然，带着淡淡的疑惑。
杨落雪难得地“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当是什么问题……你是在担心我也会有孩子来跟悠儿和皓辰抢父亲么？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有孩子。”
“不是……可是为什么？”苏萱微微有些狼狈，却还是追问道。
杨落雪的眼珠静静地，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她深深地看了苏萱一眼，用的是满不在乎的口气：“因为在我进宫那日，我自己给自己吃下了三颗掺了麝香的丹药。”她的语气云淡风轻，好像不是在说自己一般：“三颗，都是雄麝的麝香，十足十的量，我这辈子要是能有孩子，那便是出鬼了。”
苏萱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极端错愕，她很少让自己有这样失控的情绪，可是此时此刻却掩盖不住地惊叫起来：“为什么！你疯了？”
“疯了？呵……我若是给自己不爱的人生下孩子，那才真是疯了……”杨落雪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空灵起来，“濛儿，你其实很爱他吧……爱一个人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呢？”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可怜，这辈子，都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是怎么样的。”苏萱在听到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心难以抑制地疼了起来，她抱住自己的膝盖看着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女子，她明明穿着一袭烟紫色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袍，色泽明艳地让人不敢直视，可是却周身笼罩着让人无法靠近的悲哀气息。
这种悲哀的味道随着她脸上慢慢绽开的笑容而愈演愈烈。
“你知道吗？你进宫那日，宫里有人说，你是因为像我，才会被选中。”杨落雪瞅着自己的妹妹，声音温柔地像是在哄不愿睡觉的孩子，“因为我的性子太寡淡，皇上觉得无趣，便会去寻和我相似的你。”
“可是她们哪里知道……一直以来被替代的人，其实是我呀……”
“姐姐……姐姐……”苏萱站起来打断她的话，眸子里有异样的情绪闪烁着，“姐姐……是我不好……这辈子……我是真的害了你。”
“什么害不害的，原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杨落雪柔柔地握住苏萱朝她伸过来的手，“在宫里的这几年，对我来说同在家里并无两样，而且，自从你来了之后，我便也觉得舒心了许多，你待我很好，皇上待我也很好，对我来说，这辈子，这样也就够了。”
苏萱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杨落雪拦下：“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多说无益，对我来说，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会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爱，你好好地做你认为对的事情，无论发生什么，别忘记你还有个姐姐。”
苏萱愣愣地看着杨落雪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却已是五味陈杂，她低下头去看地龙里已经熄灭了的银炭，精致的镂金护甲无意识地搭上地龙的罩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让她一下清醒过来，转过头去，瞧见镜子里衣着雍容的自己，不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苏萱带着未月去关雎宫的时候，已经是腊月底了，京城下了几场大雪，方出了太阳。天气冷得紧，倒真是应了那句“下雪不冷化雪冷”的俗语。
路面上的雪只化了一半，不仅湿漉漉而且难以行走。苏萱身上的浅绿色的挑丝双窠云雁长袍，裙摆处微长，害的她不仅要裹好身上的披风，还得提起裙摆走路。
未月瞧着自家主子皱着眉头举步维艰的模样，笑道：“奴婢早说让娘娘坐轿辇过来，娘娘偏不听，这下可好了……”
“本宫是来请安的，哪里有八抬大轿抬来的道理。”苏萱心里都快要抓狂，面上却依旧是淡淡的，“前面不就是了吗，你先过去敲门罢……”
夏恒顺看到苏萱，依旧是那副略略高傲的模样，却到底比以前要客气了许多，想必也是文妃打过招呼的缘故，弯着腰将苏萱领进正殿后便恭谨地退下了。
还未来得及摘上的披风，内里一个好听的声音便声声入耳：“这样难行的天气，妹妹倒是来了。”
“一直没来得及给娘娘请安，想着快到年下，怎么也该过来一趟。”苏萱将手里的披风递给未月，快步走到了斜卧在榻上的文妃面前屈膝，“给娘娘请安，娘娘可还安好么？”
“若兰，快扶贵嫔娘娘起来，看座。”文妃掩唇一笑，身上的玫红色毛毯衬得她面庞光洁，肤如凝脂，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整个人似乎也比之前富态些。
苏萱瞅了一眼替自己端茶倒水忙碌的小宫女：“怎么今日轻梅竟不在么？”
文妃抬手拢了拢发髻，手腕上的白玉镯子也往手肘处滑了滑，她倒浑然不觉，只莞尔一笑道：“被皇后娘娘叫过去了，说是要给关雎宫多配些人手，叫轻梅去内务府挑些稳重的。”
“到底皇后娘娘也看重娘娘呢……”苏萱垂了垂眼，“娘娘这是头一胎，自然要多担待些才好。”
“是啊……”文妃的脸上多了不少母性的光芒，手指似乎不经意地就抚上了自己的肚子，“已经有四个月了呢。”
“是啊……如今皇上龙嗣不多，娘娘可要加把劲快些把小皇子生下来才好。”苏萱眨眨眼。
文妃粲然一笑：“到底不是谁都有妹妹那样好的福气，一下子就可得两个孩子，还是一男一女，当真是好福气了。”
“娘娘说的哪里话。臣妾愧不敢当。”苏萱掩唇轻咳一声。
文妃打量她一眼，手指在小桌上轻轻一敲，“唔”了一声：“你们都退下。”
苏萱眼瞧着下人们都离开了，这才开口：“皇后娘娘让挑的人，娘娘自不可掉以轻心了，否则的话……”
“你当本宫是傻子？”文妃漫不经心道，“且不说本宫比你入宫久，就说本宫母亲是公主，皇宫里的这些事情不比你看得多，先帝为何只有七子却一个女儿都没有……”她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你不要看现在东西两宫的太后都好像不问世事一般，她们当初为后为妃的时候，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是么。”苏萱笑，“臣妾倒真不知道。”
“本宫听说，你和先帝的赵太嫔走的挺近的？”文妃的话锋一转，忽然扯到了别的上面，“是不是？”
苏萱虽然疑惑但到底不敢隐瞒什么：“是。”
“呐……那你知道，赵太嫔曾有两个女儿吗？”文妃一副胸有成竹地模样，只等着苏萱开口否认。
“两个……女儿？”苏萱一惊。
文妃点点头：“和你一样，是孪生的，可是她有那个命怀却没那个命生……八个月的时候，两个成形的女婴硬生生被打下来了……说是因为感染了风寒导致的……可事实上……呵，谁知道呢？”
苏萱一激灵，到底她再狠心，也狠不下心去对付别人的孩子，更何况是成形了的孩子。
文妃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轻轻笑了笑：“本宫如今身在妃位，不过仅次于皇后罢了，她担心她儿子的前途，想对本宫做什么，那是万万不能够的……况且……她也不过暂时在那个位置上而已。”她的声音越往后越小，最后化作讥诮的笑声：“到底她是凭着和表哥青梅竹马的情分才坐上这个位子的。”
苏萱面不改色地看着面前美丽的女子，不发一言。
文妃倒是不在意她的反应，径自开了桌上放着的小香炉，从旁边的盒子里舀了一勺香撒进去：“听了你的话，换了安神的香来，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她拿如丝的双眼斜睨了苏萱一眼：“你且放心，顾着些情意，你和你的孩子，本宫是绝不会做什么的……当然……”她挑了挑眉：“前提是，你得顾着这份情意……”
苏萱从关雎宫出来的时候，外头的雪已经化尽了，她倒没了心思再提着裙摆走路，心不在焉地任凭装饰着细碎流苏的裙摆在泥泞里变得狼狈。
未月小心地在身后提醒道：“娘娘……衣服。”
苏萱无所谓地笑笑：“反正快回去了，别管这些了……”
“湘贵嫔这话可就不对了……在宫里，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忘记仪容的……不然就失了规矩。”一个不温不火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带着些许模糊的笑意。
苏萱的脚步顿了顿，慢吞吞地回过头：“慧贵嫔安好。”
“妹妹客气。”慧贵嫔依旧是一副微笑温吞的模样，怀里抱了个小小的婴孩，正咿咿呀呀地说着话。
“这样冷的天，贵嫔娘娘怎么带着小公主出来了？”苏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慧贵嫔倒是坦荡荡地，毫不顾忌什么：“方才带着姗儿去给皇后请安，姗儿同莞儿关系很好，姐妹很谈得来呢。”
“那当真是有缘了。”苏萱客气地回应，“倒是本宫疏忽，到现在都不曾去娘娘宫里看望二公主。”
“哪里话。”慧贵嫔靠近她一些，苏萱这才瞧清楚了她怀里的孩子，胖乎乎的小手正含在嘴里，胸前挂着长命如意锁，眼睛和她母亲的一模一样，却又多了几分狭长的味道，倒是挺好看的小女孩。
慧贵嫔瞧她看自己的孩子看得出神，不由得笑道：“到底姗儿还小，没有长公主长得好看和活泼。”
“悠儿那个胡闹的性子，叫娘娘笑话了。”苏萱微微一笑。
“妹妹方才是从关雎宫处出来么？”慧贵嫔神色悠然，“不过妹妹可要当心呢……文妃娘娘怀着孕，若是妹妹总是过去……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妹妹也月兑不了干系。”
苏萱笑一笑：“文妃娘娘能有什么事情？娘娘说笑了。”
“但愿如此吧……”慧贵嫔笑的一脸无害，“到底这孩子，来的也太勤了些……”她看了一眼苏萱，又抬头望了望天，“姗儿该饿了，本宫就先回去了。”
苏萱颔首：“娘娘好走。”
“娘娘……”未月眼瞧着慧贵嫔走远了这才发话，“娘娘是下定心思和文妃娘娘……万一……”
苏萱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不会害本宫……至少……现在不会。”
“慧贵嫔好像是皇后的人……言语间都透露她和皇后娘娘很是亲近。”未月扶了苏萱的胳膊往回走。
“是么……”苏萱扯了扯嘴角，“未月……有时候表面的东西不可信，这个女人，绝对没有她表面那么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