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妃极致美丽的凤眼扬起一个威严的角度,她依然温和的笑着,但是却仿佛处处露着杀机,叫人连松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江蓠的手依然握住酒杯,紧紧的看着楚遇。
她能感受的到,这杯酒里面一定有问题。
楚遇的目光轻柔的看过来,里面是让她安心的温柔,他慢慢的杯子从江蓠的手中取走,然后一饮而尽。
江蓠心下稍安,然后饮了自己的酒,和楚遇的空酒杯一起放在那青儿的的红漆盘内。
那容颜妖娆的男子对着江蓠一笑,那笑中说不出的意味:“殿下和皇妃的酒量果然是好的。”
江蓠没有说话,心中却翻起一波巨浪。
合欢花香,那是那日追杀她自无边风月居的合欢花香味!难道,那晚其实是这个人,可是感觉完全不同!那人阴冷入骨,而这人,却是妖娆横生。
可是那相同的合欢花香气又是怎么回事?
她思索不得,也只有暂且放下,而这边,青儿已经端了空酒杯走过去,那太妃淡淡一瞥,然后拂了拂衣袖,道:“你们好好玩,本宫先走了。”
说完便不再看众人一眼,由那青儿扶着走出了保和殿。
等到她身后浩荡的侍女也跟着消失的一干二净,场上的众人才慢慢的松了一口气,成元帝看了看众人,目光落到楚遇的身上,又转开。
楚遇那艳红的唇浮起薄薄的温度,他从案几下伸出手来,轻轻的握住江蓠的手。
——
江蓠坐在会程的马车内,看着对面男子那好看的侧脸,最后将目光落到他的手腕上,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的开口:“子修。”
楚遇将自己的目光转向她,问道:“怎么了,阿蓠?”
江蓠清凌凌而坚定的看着他,道:“子修,我是个医者。虽然我不知道我的医术能不能够帮助你,但我还是希望尽我之力,我希望陪着你走下去”
楚遇静静的看着她,最后伸出手盖住她放在小几上的手,含笑道:“阿蓠,我很高兴。”
江蓠觉得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心中微微一抖,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让我看看。”
楚遇的手看似瘦弱,但是抓上去却能感受到那遒劲的力道还有藏于指月复间的茧,糙糙的。
她微微的强硬,然而楚遇却柔和,顺从的将自己的手腕递过去,目光微微一转,道:“好。”
江蓠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一探。
即使不是第一次模到这样的脉象,江蓠还是感到心中的震惊,那枯竭的血海仅有的跳动是如此的微弱,仿佛在垂死挣扎,她深深的探下去,诡谲的脉象令她心中剧颤。这血海已经呈现枯竭,但是更深处的气海却在翻江倒海,这就好像一个纸壳子包着一团火,每分每刻都面临着被那团火给燃烧的干干净净的危险,而每时每刻,他都必须面对着那样剧烈的疼痛。
她觉得连自己的心也绞了起来,嘴唇颤了颤,连声音也是颤抖的:“痛吗?”
楚遇看着她,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的抚模她的脸颊,眼神是怜惜的,他的声音依然是温柔含笑的:“不痛,阿蓠。”
不痛?怎么可能不痛?她是医者怎能够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这样风轻云淡的活着,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是怎样生活着的?从出生到现在,从一个孩童到如今的男子,他要经历怎样的苦痛?
楚遇叹道:“阿蓠,我真的不痛。大概是习惯了吧。”
江蓠憋住自己的泪意,道:“回去我帮你配点药物可好?”
楚遇点了点头,轻轻的摩挲着她的脸颊,声音轻轻地:“阿蓠,我们的时间还很长,莫慌,慢慢来。”
江蓠“嗯”了一声,然后再次将自己的手指沿着那微弱的脉动探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开口:“好像,还有其他的东西。”
楚遇的手指一顿,然后将她垂下的发绕回耳边:“还有什么东西?”
江蓠看着他,道:“本来开始的时候我感受到的是毒,但是这种毒却不一样,像是长出来的,从身体里长出来的,恐怕在你母亲怀你的时候,便有了。可是,这根本的毒却被密密麻麻的其他东西所掩盖……”
江蓠几乎难以想象,他的身体到底在这之后又受到过怎样的摧残,那样密密麻麻的辨也辨不清的东西,不仅仅是伤口,毒素,还有其他莫名的东西,仿佛一层又一层的将这身体给填满。而且最近,恐怕为了强行压制什么,而种了一种奇怪的东西,这种东西有利有弊,一边可以帮助楚遇将身体内那些威逼的毒素给洗的干净,可是另一方面,当他们将这些毒素转化为自己的东西的时候,就会反噬过来,而这种反噬之力,却是无法预料的。
她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觉得过去的楚遇根本不把自己的身子当自己的在用,她又是心痛又是怜惜,她看着他,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微微恼怒着,因为憋着泪意鼻尖微微的泛红。
楚遇轻轻的说着,仿佛在哄一个小孩子:“阿蓠,我没事的,不要太过担心。”
江蓠看着他的模样,心底里倒说不出什么滋味了,问道:“你身上的毒是怎么回事?”
楚遇看着她,目光微微的一沉,道:“阿蓠,我便为你讲讲吧。这样的毒,的确是我生来便有的,并且每一日都在增加。可是,这又不完全是毒。”
“我的生母乃是当年的容氏。当年皇子纷争,储君争位,容家成了四皇子也就是今天成元帝的左膀右臂。在他登基之后,容家作为有功之臣,被封为护国大将军,一字平肩王。而容家的嫡女,也被皇帝招幸,成为了容妃。而她,也在进宫的第二年怀上了我。”
江蓠默默的听着,没有发出声音。
楚遇的话却突然一转,道:“今日来的太妃,当年曾支持过我母亲的后位。”
“嗯?”江蓠倒是微微的惊讶了一翻。
楚遇看着她的样子,微微一笑,道:“当年那太妃将四皇子扶上了王位,便想让成元帝封我母亲为后。但是成元帝却对先皇后一心一意,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将身世平平的县丞之女送上了后位。而后来,那太妃却在我母亲怀我的时候下了毒。”
江蓠问道:“你母妃没有发现吗?”
楚遇摇头道:“那太妃本名龙求月,不是中原人,乃是东夷客,深不可测。其实至今,我也不明白她为何对我的母亲下毒。但是她不是直接在我母亲身上下的毒,而是先炼制了一百二十七个药人。”
“药人?”
“对,药人。”楚遇点了点头,“所谓药人其实就是个容器。他们必须身体特殊,且永远活不过十六岁,他们从小被喂以各种剧毒,而这种剧毒会改变他们原本的身体,各种毒素配以不同人的血液又会生成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剧毒。所以,这一百二十七个药人,就是一百二十七种无双毒药。”
江蓠听得心惊,竟然有这样的人,为了一种毒药就可以等上十几年。
“这一百二十七个人,在他们死后,就会取出心头血,只有一滴,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滴。这一百二十七滴血,每顿一滴混合在我母亲每日必吃的养胎药中,慢慢的经由母体运送到我的身体里,然后融合,形成毒骨,除非我将毒骨剔除,否则那些毒素就会年复一日的增长,直至将我完全的腐蚀。可若是除了毒骨,我就会变成一个废人,一个白痴。”
“阿蓠,若要我懵懂的活着,还不如清醒的去死。”他轻轻的笑了笑。
江蓠怔怔的听着,脑海中翻滚着,她知道,楚遇这样的人太过自傲,自傲到连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他们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忍受一切的磨难,这完全取决于自身的意志。而这样的男子,又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呢?那个太妃让他每日都生不如死的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子修……”江蓠亲不自禁的喊着这两个字,似乎可以感受到这温和的两个字下到底藏着多少令人心惊的力量。
楚遇微微一笑,道:“阿蓠,来路尚长,不必过于忧虑。”
江蓠也知道这件事情需要慢慢的来,楚遇的身体,还有很多,她不曾明白的。
谈话间便到了祁王府,楚遇下了马车,然后伸出手来,江蓠已经开始习惯了他无处不在的温和细节,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中,然后就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楚遇在自然不过的握着她的手,然后往王府中走去。
刚刚一进门,便看见一道红影杵在旁边,可是楚遇却像是看都没看到一样,依然往前行。
那红影“刷”的闪了过来,然后对着江蓠点头哈腰的道:“嫂子好!”
江蓠微微一呆,待看清楚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之后,忽然想起有一次闯入自己的院子被明月提着甩到她面前的黑衣人。
楼西月见江蓠认出了自己,也就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晚是小弟我唐突了,实在是很想见见嫂子啊,一见,果然风姿绰约,怪不得我家殿下……”
楚遇的目光转来,楼西月立马就蔫了,转而笑道:“不过嫂子,你喂给我的东西可把我吓惨了,后来害的药王将我拿在他的蒸笼里蒸了几天,几乎将我给蒸熟了,才告诉我那东西绝对没有毒。”
江蓠见这人实在自来熟的很,噼里啪啦的冒出一大串,仿佛憋了几肚子的话一样,于是笑道:“你吃的不过是青竹橘皮丸而已,那几日你夜火甚重,正好可以消消火。”
楼西月抠了抠脑袋,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微微一僵,继而道:“哈哈,是啊,那几日是有点啊,上火。”
楚遇的眉头微微一闪,问道:“楼西月,你在这儿干什么?”
楼西月嘻嘻笑道:“这不就想和嫂子问个安么?”
楚遇问道:“问完了吗?”
“问完了问完了……殿下,我马上滚,你别挑眉,你一挑我就瘆的慌。”楼西月像是吓了一跳。
江蓠心中好笑,将目光转向楚遇,只见他果然长眉微扬,温和华贵中三分锋利之气,当真是好看至极。
这男人怎么做什么都这么好看。
楼西月滚完之后,江蓠方才问道:“他是……”
楚遇微微一笑:“楼西月。”
江蓠道:“莫不是楼将军之子?”
楚遇点头道:“正是。”
他的目光看向楼西月消失的地方,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
——
冰冷的大殿内,青儿的手在女人的肩膀上慢慢的捏着,眼里露出万丈柔情。
对面的蒲团上,皇甫琳琅高贵的跪坐着,恭敬的看着对面的女子,道:“姑姑,您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太妃拈起旁边的一颗冰镇果子塞到自己的嘴里,慢慢的道:“慌什么慌,别人都还没有动手,我们费什么力气。”
“是。”皇甫琳琅应着,“今日您来给那个楚遇喂得是什么?”
太妃嘴角冷冷的一撇:“我的血。”
“您的血?”皇甫琳琅微微吃了一惊。
太妃嘴角一勾,眼睛微微一压:“这么多年,我可是第一次用出来。我倒是想看看,那个楚遇到底有什么能耐。”
青儿一边将他的手沿着她的肩膀缓慢的游走,一边道:“太妃您这么在意这个小子干什么,当年为了他废了那么多的心神,何不一刀结果了他?”
那太妃闭上了眼睛,享受着他的按摩,叹道:“这个是没有命格的人啊,按理说没有命格的人都是最下等的人,可是他却不是啊。他的皇妃是月渎命,按理说应该和天兆命在一起方才是正理,这两个命格,自始至终都将联系在一起,他们才是天作之合。可是横插一个没有命格的人,未来这天下的命数,可就说不准了。”
皇甫琳琅心中一惊,道:“姑姑,您不是说未来的天下将是我们大周的吗?”
太妃睁眼看着她:“如果按照当年批得命途,帝王星当然是大周。可是现在,出了纰漏你知道吗小琳琅。”
皇甫琳琅道:“可是楚原那里……”
太妃笑道:“楚原那儿不慌,你们暂且不要动手。我已经放消息给楚宸了,他现在可能正在筹划着怎么样将楚遇这个不大不小的威胁给除了吧。慢慢来,不慌。”
“姑姑教训的是。”皇甫琳琅点头道。
那青儿的声音含着媚,道:“公主你是太妃的心尖尖,太妃可得要将你护着,先不必担心别的了。现在楚遇要面临的是大遒和三皇子的阻击,他便是有三头六臂也要慢慢的熬是不?况且,他还有个宝贝疙瘩呢。”
“你是说江蓠?”皇甫琳琅询问。
青儿眼睛像狐狸般的眯了起来:“是啊。那个小丫头可是定安候的嫡女啊,虽然这么多年看来那嫡女的身份形同虚设,可是定安候那三个字杵在那,天下都要给几分薄面的。况且,在她的身边,咱们还有一个小丫头没动呢。”
“她身边哪里来的小丫头?你是说她的那个侍女?”皇甫琳琅接着问。
青儿摇了摇头:“她那个南国跟来的侍女没什么本事,控制了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可是她身边那两个楚遇安排的小丫头很有趣啊。”
皇甫琳琅恍然一笑:“原来是这样。”
青儿伸出根手指头摇了摇:“不不不,那丫头可不是咱们控制的,咱们犯不着这么跟楚遇对上是不?楚遇到底是什么人,我派人查了三年都没有查到,说是七年闭门在王府中,我看那七年内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他。一个连无边风月居和我们都查不到的人,到底有多少底牌我们还需要让别人去查探查探。不过,他的死穴还在咱太妃的手中,公主也不必过多的忧虑。”
皇甫琳琅看向那太妃,恭敬的道:“有姑姑在,那就是一切都是好的。”
——
这日过去,江蓠的脑海里全是楚遇的病。如果她在十年前遇上他,那么她可以有五成的把握将楚遇的身子治好,因为那个时候的楚遇才九岁,那些毒还没有完全的融入他的心肺,而且也没有之后那么多的压制。当年那个第一神医应该为了救他的性命,用银针封住他全身所有的筋脉,然后强行用某种药物将他仅存的意志给拉了回来,但是之后,楚遇的身子料来应该更差,就算吊着命也要接近全身瘫痪的状态,那又是以怎样的代价换来如今这般强大的力量的呢?
她觉得莫名的心痛,到底要经过怎样的痛苦,才能拥有这般强大的意志?
而今,她只能尽力将楚遇全身的毒素控制住,慢慢的理清楚他身体内存在的危机,才好下手。
她现在心中空荡荡的一片,觉得不论怎样做都无法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如果能够早十年的话,是不是就不是这样的结局?
江蓠闭上眼,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般的想着,也不知道是怎样就在屋子里的椅子上睡着了。
楚遇收拾好进屋就看见她歪着自己的头,贴在那黄花梨木的大靠椅上睡着了,睡着的时候还微微的皱着眉头。
他走过去,看着她,轻轻的身后抹开她的眉头,然后将她抱了起来。
她感觉到异样,微微“嘤”了声,楚遇动也不敢动,害怕将她给吵醒了,可是怀中的女子却将自己的身子靠近了他,然后将自己的脸在他的怀中蹭了蹭。
楚遇微微一怔,忽然笑了,那嘴角的弧度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眼底深深浅浅的全是笑意,一波波的浮起来,止也止不住。
他将怀中的少女抱得紧了些,然后将她轻轻的放在床上。
他正准备起身离开,却不料江蓠却一把拉住他的宽广的袖子,将自己的脸压在了上面,继续睡着了。
楚遇只能微微微微俯身,伸出另一只手将江蓠的鞋子给剥了,然后连自己的衣服也不敢月兑。
床上的人睡得安稳,就着旁边的灯火,她的容颜近在咫尺,他的目光一寸寸往下,从她的额角徐徐往下,伸手将她头上的玉簪一抽,放在了拔步床的架子上。
他撑在她的上方,看着一根发压在她的脸上还没有落下来,不由的伸出手拈起那一根发丝。
因为洗浴过,那发丝还带着淡淡的香气,他慢慢的卷在手指上,不由的勾了嘴唇。
“阿蓠。”楚遇轻轻的喊着,然后松了她的发,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
她是柔软的,也是温暖的,仿佛一团火一般,这么多年,一直在等待着接近这样的温暖。
第二日的时候天气转得阴沉了些,早上起来寒气逼得紧,然而楚遇道:“阿蓠,走,咱们去一个地方。”
他说着将怀中的一套衣服递给她:“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江蓠接过一看,却是一套紧身劲装,她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衣物,当下也自己进去换了。
因为是第一次穿,所以耗了点时间,她正对着那腰带皱眉的时候,楚遇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阿蓠,好了么?”
江蓠正在拨弄那扣带,回答道:“快好了。”
可是说话间楚遇已经转了过来,修长的手指拿起她的扣带,轻巧的一绕,然后一扣,“咔哒”一声,便束好了。
楚遇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这是从塞外传来的胡服,经过改造,可以御寒,江蓠气质原本温和,但是当换上这身衣服的时候,却平白的生出了三分的英气。
江蓠看着楚遇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但是眼神却仿佛落在了很遥远的地方,她唤道:“子修。”
楚遇淡淡的将自己的目光收回,伸出自己的手,道:“走吧。”
他同样一身劲装,套着护腕,和那只瘦弱的手不同,他紧扣的身体让江蓠几乎不敢多看一眼,只能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里,然后由他带着往前。
楚遇依旧拿了披风,然后坐上马车往城外走去。
江蓠看见楚遇竟然还准备了食盒,不由问道:“要去很远的地方?”
楚遇道:“赶得快点或许今晚上天黑之前能赶上。”
江蓠“嗯”了一声,不再多说话。
楚遇道:“这回咱们去多呆几天。我叫人多准备了点衣服。”
江蓠问道:“为什么没有让我带清歌和明月他们?”
楚遇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眼角含笑。
江蓠被他的那笑看得心慌意乱,脑海中突然滑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莫不是这就是传说中的二人世界?
她急忙打消自己的这个念头。
出了城门,马车也摇摇晃晃起来,江蓠捞起车帘,只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已经下起了雪米粒,风小小的,米粒大小的雪直直的打下来。
楚遇伸手帮她将狐裘拉的紧了些,道:“别冷着了。”
江蓠看了他一眼,然后也伸出手帮他将外面的披风理了理,轻声道:“你也是。”
她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刚想伸回手,楚遇却伸手一把握住,双眼含笑笼着她。
江蓠被这样的目光看得脸热,忍不住侧开了脸,想要将自己手抽回来。
可是刚刚一抽,楚遇却握住她的指尖,低头在她的手上轻轻的一吻。
柔软的触感顿时从指尖上传来,热热的呼吸喷上来,仿佛要将指尖给烫化。
她的身子立马一僵,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样急忙收回了自己的手。这回楚遇不再拉着她,她将自己的手收回披风内,只觉得那只手都不是自己的了,烧得厉害,然而更厉害的却是心跳,她只能用另一只手紧紧的抓住自己的指尖,有种恨不得落荒而逃的冲动。
这是楚遇啊,看起来如同高山之雪,雪上映梅般的楚遇,然而他却亲吻她的指尖,好像是蜻蜓点水,却热辣辣的直接灌到了自己的心里。
他的气息太过浓厚,这般的充盈到心里,仿佛要醉去了一般,她只能将自己的目光转向车外,不去面对那张让她几乎失控的容颜。
等到江蓠恢复了自己的心情的时候,才发现眼前的景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一望无际的都是大草原,虽然大冬天的草已经枯黄了,可是那种辽阔还在。
她不由转向了楚遇,道:“这是去马场?”
楚遇点头道:“是,去飞马牧场。”
这飞马牧场江蓠也听过,这是王都周围最大的牧场,每年给王都的军队提供良种马匹,其中更是不乏名驹,听说这天下仅剩的二十四头汗血宝马,这飞马牧场便有十五头,一半之多。而且,这飞马牧场还将塞外进攻的马和中原的马进行培养,然后生出一种既温顺又擅长奔跑的铁头马以供楚国的士兵使用。所以楚国的军队人数虽然少,但是有强硬的后勤供应,倒也没吃过大亏。
楚遇看着她的眸子闪着细碎的光,将这些欢快的光芒细细的收入自己的眼底,道:“上次不是说给你看看无痕的伙伴吗?”
听楚遇这么一说,江蓠才想起在新婚那晚楚遇对她说过的话,不由微微一笑。
而这个时候,有奔腾的马蹄声远远传来。
而楚遇却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问道:“小暖炉还暖和?”
江蓠虽然惧冷,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和楚遇在一起后,身上对于寒冷的惧怕程度就减淡了许多,若是往日像这般打开帘子吹风,要不了多久就得冷得打哆嗦了,可是现在,却什么感觉都也没有。
而这边,楚遇看了看时间,道:“要到正午了,要不我们吃完了中午饭再说。”
江蓠点了点头。
楚遇提着食盒走下车去,而那个赶车的车夫迅速从马车的下面取出一一块布,然后支起一个小小的棚子,为他们遮挡雪粉。
两人坐在备好的蒲团上,楚遇解释道:“这是从西北的游牧民族那边传来的。这车夫在那边生活了许久,常年在沙漠戈壁和草原生活,生活技能极高。刚才他将车小小的颠了三下,就是在告诉我,三里开外已经有马队了。”
江蓠心中暗想,刚才自己只顾着心慌了,根本没有注意马车的动态,她急忙敛住自己的心神。
而这个时候,马蹄声越来越近,那个马车夫已经迅速的在帐子下燃起了火堆,然后自己另外燃了一堆火在外面烧起了热水。
楚遇将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却见是妥帖的穿好的雁肉,盒子里还有一众的调味品,看得江蓠微微的呆了呆,出门也将这些东西带着,当真是好心思。
楚遇将盐和胡椒,油等东西刷在那雁肉身上,然后架在架子上烤着。
江蓠看着他姿态优雅的做着这些小事,别样的赏心悦目,他感受到江蓠看向他的目光,然后抬起头来准确的截住江蓠想要移开的目光,对着她一笑。
这样冷的天色里,那样的笑仿佛灿烂千阳,直直的击过来。江蓠再次转了自己的目光,耳尖却溢出一丝粉红。
马蹄声越来越近,江蓠转目一看,只见一排排骏马逼在视线中,马上的人全部披着乌黑的大氅,仿佛一团黑云般压过来。
这样的响动,靠的越近,那样的震动便越明显,仿佛连坐着的土地也开始晃了晃。
但是江蓠一看,且不说楚遇,便是外面半跪在地上烧水的那位相貌平凡的中年男子,也仿佛听也没听见一样,即使半跪着,整个背脊都像是一条笔直的钢线,锋利到可以立马弹跳起来将对方置于死地。他在雪粉中,那些雪粉落在他身上,外面的荒草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似有似无的样子,可是他的身上还是干燥的。
江蓠知道,这种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们在凶恶的环境中生活,比在平静的世界里生活更让他们觉得踏实。或许其实楚遇也是这种人,但是因为有她在身边,才得以在这帐子下烤肉,否则,不管再大的风雪,他也会和自己的手下一样立在外面,去感受那份凛冽的危险。
这才是他们的生活。
油兹兹兹的冒了起来,那边烧起的热水也已经开始有了蒸腾的雾气,而那团黑云,却向着他们撞了过来。
“吁——”的一声,那些健壮的马匹在他们的面前停了下来,为首的那人扯开自己脸上围着的遮挡风雪的面巾,对着地下半跪着那人道:“将水给我们!”
楚遇的背影对着他,江蓠却正好可以将那人的面容纳入自己的眼底,这一看,才发现那人竟然就是那晚无边风月居外遇上的那位贺越将军。
他此刻脸上颇有点风霜之色,腰上的大刀露出乌黑的刀鞘,拧着一股子杀气。
江蓠见楚遇悠然不说话,她自然也不会凑这份热闹,只静静地坐着。
贺越一向心高气傲,以自己的威严,刚才又故意施加压力,料来这些在这里的闲散客子就算不吓得当场屁滚尿流,也应该颤抖几下,面无人色几下。可是现在,他恍若洪钟的声音响起来,竟然还让这几个人连眼角也不抬一下。
他胸口里顿时闷着一口怒气,目光凌厉的一扫,突然看到了江蓠,脑海中突然闪过那晚他回到王都所见的一幕,本来凌厉的声音也加了几分嘲讽轻视之味:“是你!”
江蓠淡淡的抬起自己的眼,知道他认出了自己,微微一笑,道:“是我。”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冷静至极,更是带了三分的英气,这般的从容倒叫那贺越呆了一下,他道:“你这有什么东西,统统给我拿来。”
江蓠微笑道:“为何给你拿来?”
“为何?像你们这样吃着软饭的富家子女,凭什么能够享受这等惬意?这种东西当由真正的大楚儿女来吃,方才吃得!”
江蓠道:“贺越将军,就算你是大楚的将军,也无须这样。”
贺越双目一瞪:“你怎么知道老夫是贺越?”
江蓠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淡淡的道:“小女知道将军戎马功劳,为国为民受人尊敬,可是将军,你打仗是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在这样的时候叫平常百姓双手乖乖将自己的食物奉上?难道就是为了仪仗自己的权势在这个时候让人噤若寒蝉?难道就是将别人辛辛苦苦煮出的热水倒入自己的口中?你冷,你饿?难道我们就不冷?我们就不饿?你以一人之功贪天下人之功,这样的将军,恐怕楚国要不起。”
江蓠知道,这个老将军便是居功自傲。当初自己还敬他一分,但是看他今日的行为,有什么值得敬重的?
贺越只觉得火冒三丈!
刚才自己去马场借马匹的时候便被那个糟老头给拒绝了,现在竟然还被一个小女子给教训,这让他的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他当即想要去抽刀!
他的手触到刀柄,一道暗色的刀光刚刚一闪,立马就要爆射出来!
“咔”的一声,他抽出半截的刀竟然神奇的倒了回去!
他心中吃了一惊,周围的人也吃了一惊,他皱了皱眉,再迟用尽自己的力气将那刀柄抽出来!
“咔”的一声,那刀再次送入了刀鞘!
他感觉到了,就在自己抽出刀的刹那,有什么东西撞击到了自己的刀柄之上,然后将自己的刀柄送了回去!
他的心中顿时翻起滔天巨浪,要在所有人都察觉不到的情况下用东西将自己的刀打回去,那么这东西就是极小的!可是这般小的东西却轻而易举将自己激怒之下的力气完全的消解,这人的武功,那得厉害到什么样的地步?
江蓠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现在看来,那是没她什么事的。
楚遇翻转着雁肉,过了片刻,将雁肉抽了回来,然后从自己的怀里掏出小刀,利落的将雁肉给剔了下来,一贴贴肉均匀的切成薄片,看起来舒服的很。
他将雁肉摆上玉盘,然后递给江蓠,含笑道:“吃吃看。”
他温柔如水的目光看向她,让她的心里也觉得满是春水般的柔,她伸手接了,然后拿起旁边的木签,签了薄片塞入自己的嘴里。
那贺越正心中诧异,却没有料到那边的那对男女正在悠然的讨论食物,这哪里是没把他看在眼里,是根本就没看他!
虽然在怒极之下,他还是打量起了那个背对着他的男子,但是那人的身姿实在太过悠然,太过散懒,就仿佛一朵轻云,随便一捏就软了。可是再仔细瞧,却发现这仿佛没有任何锋利感的身体,却每一处都完美到难以下手,仿佛没有破绽。
仿佛深海。
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但是现在,这里只有三个人,就算这三个人都有武功,其中一个很厉害,那么自己和另外三个人去围堵住他,而剩下的人去抓那个烧水的和那个女的,那也是绰绰有余。
心念转动,他立马当机立断,手一挥,然后抄起自己马背上另一把长刀,飞快的砍了过去!
他是砍向楚遇的!
多年的沙场经验让他直觉到,只有制住那个人,才有胜算!
身后的人都是跟了他多年的,在他挥手的瞬间便知道他的意思,于是立马抽刀,兵分三路而去!
楚遇含笑看着江蓠挑了雁肉塞入自己的嘴里,仿佛全天下最大的事情,也不过是能够看着这少女在他面前安然的吃着食物。
江蓠已经完全处之泰然了,对于眼前的男子,她开始生出一种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全心全意的相信。
愿意生死托之。
楚遇和江蓠未动,那些人分开,眼看就要分割开他们!
但是就在此时,一道银亮的光线突然从所有人面前拉开,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人拦截在江蓠和楚遇的世界之外!
以贺越开始,到最后一个人,全部被那道银色的线条包裹,进退不得!
银色的线条蒸腾开,突然间爆开,散成无数滚烫的带着杀气的水珠,瞬间没入他们的衣服!
“嘙”的一声!
这是他们当初要的水,而现在,这些水却在他们的身体里,滚烫的烧着!
那个一直半跪着的烧水的平常男人站了起来,目光比刀锋更冷,背脊被刀背更直更硬,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仿佛一杆枪插在烧焦的黄土里。
凶悍无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