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这地儿虽然有一个“南”字,倒并没有位于中原之南,处在东北角,靠着那边的环海,渔业倒是别样的发达。
五月,荼蘼谢尽的初夏,紫藤和木香的芬芳依旧,整个容城都是紫色的海洋。传说当年南国的开国皇后甚是喜欢这两种植物,所以太祖下令将整个容城的栽满了这两种植物,每到五月,便是南国最热闹的时候。
而南国皇帝正和帝便是在五月生辰,五十大寿,也显得别样的隆重。
定安侯府。
张嬷嬷打了帘子出来,正巧碰上从三小姐院子里走过来的巧妹,于是伸手将她招了过来,道:“巧妹过来。”
那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不是家生子,刚刚买来的,见了张嬷嬷倒还有些怯怯,将手中的紫藤篮子捏紧了,然后迈着步子跑过来,喊了一句:“张嬷嬷。”
张嬷嬷看了一眼她的篮子,问道:“这是给三小姐弄得?”
“是。”巧妹应了一句,“今儿早上三小姐瞧着木香花的色好,就让我和彩绫去摘了一篮子,准备拿到小房去,让他们给做成了口脂。”
张嬷嬷看了一眼那篮子的木香花,红艳艳的,还带着露,她的眼睛虚虚的在她的身上一过,便道:“这篮子花不错,二小姐近日的口脂也快没了,妹妹为姐姐着想倒也无可厚非,将东西拿到二小姐的小房去,顺带着去摘一篮子紫藤花来,叫人做了干花制成香囊。”
巧妹不懂,怯怯的看着张嬷嬷:“可是三小姐叫奴婢……”
张嬷嬷冷哼了一声,劈手打下那篮子花,道:“怎么?不愿意?!赶明儿就到夫人那儿说一句,便是一篮子花也舍不得?为了这一篮子花伤了姐妹的和气,倒是丢咱们定安侯府的脸!真是一点规矩也不懂,小小年纪缺少教,倒是应该到张安那里去学学规矩!”
巧妹一听,顿时脸色一白,看着一篮子散了一地的花,跪在地上道:“张嬷嬷,不要,三小姐会打死我的……”
她急急的哀求,张安那儿是什么地,进府的时候就听旁人说过,男子到了那里就是不死也要月兑掉几层皮,而女子,去了便没有身家清白回来的,许多不从的连尸体也找不到,偌大的定安侯府,少个把人谁也不会在意,更何况像她这种无依无靠的。
张嬷嬷拿着冷眼看她,甩甩袖子便想离开,这时候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张嬷嬷。”
一个穿着杏黄衫子的大丫头走了过来,那张嬷嬷一见,立马捧出了笑脸:“宁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前儿送给宁姑娘的酸梅汤可算入口?今儿后房刚刚入了几匹缎子,挺称宁姑娘的肤色,要不要送给宁姑娘瞧瞧?”
那宁姑娘笑了笑,道:“张嬷嬷的酸梅汤做的极好,那匹缎子倒不用了,前儿夫人刚刚赏了下来,张嬷嬷留着裁剪一些夏日的衣衫给丫头们吧。这丫头怎么了?”
张嬷嬷挤出一点笑来:“我叫这丫头将花送给二小姐,可是这丫头不干。”
巧妹一听,刚想反驳,但是那宁姑娘倒笑了起来,道:“小丫头不懂事,刚刚买回来的,张嬷嬷犯不着为她置气,这种让底下的丫头教训几句便行了。”
张嬷嬷干笑道:“宁姑娘说的是。”
那宁姑娘对着那巧妹道:“还不将东西收了去受教?”
“是。”巧妹含着泪应了,将篮子和花瓣草草一收,便飞快的退了。
宁姑娘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道:“张嬷嬷,你是管后房的,我想问一问,原来的幽竹园可是有人住?”
张嬷嬷道:“自从前年那位出阁之后,那院子就空着。”
宁姑娘道:“将院子收拾一下,该摆放的摆放着,按着大小姐的品级将古董屏风给安置着。”
张嬷嬷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下那位宁姑娘,问道:“怎么了?有人要来住吗?”
宁姑娘道:“出阁的那位三日后就要回来了,夫人吩咐的,叫莫让别人看了笑话,毕竟是从定安候府出去的,虽然不受宠,但是也挂了定安候府的牌子。这回听说是得了脸的。”
那张嬷嬷应了,然后又奉承了几句,才将那宁姑娘送走。
看着宁姑娘走去的身影,她不由撇撇嘴,一张老脸挤作了一团,得了脸的,就和你这个贱婢一样,说到底也是个丫头命,在高贵能到哪儿去!虽说是定安候的嫡女,但是谁看在眼里,没了娘的作死去,嫁个病痨子难道还能飞上天?!
想到这里她便开始盘算,怎样从这头生意里得几分好处。
宁姑娘穿过月门,沿着抄手回廊荡了一圈,远远就听见正堂里哭天喊地的泪作一团。
“我要告诉夫人去!人要脸树要皮,莫要将你那仅存的那脸给臊了去!你家不就是占了个争宠谄媚的狐媚子吗?府里的规矩都被那骚蹄子给坏了去,明明我进府比你早,怎么后房那么多克扣都到了你们手里!天,我们娘儿俩难活啊!”
“啧,入府早又如何,给侯爷生儿育女也是我来的早,下不出蛋要占着窝,闹到夫人那儿去也要好好理理!”
“你……”
“我什么我,五姨娘,咱谁也比谁高贵不到哪儿去,夫人侯爷管你这破事?也不拿镜子瞅瞅自己,人老珠黄了还想干嘛?争宠谄媚也要有本钱的,你连本钱都没有就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
宁姑娘在外面听着,唇角勾了勾,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几个人姨娘都是小家小户出来的,没见识便是没见识,这六姨娘倒是好一张利嘴,没理也成了有理,而五姨娘那斤斤计较的小家子,生出的三小姐倒是贤淑,也算是麻雀里出了好鸟。
她正在想着,冷不防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转头一看,立马神情一肃,然后恭敬的低下头去。
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有一群人众星捧月般的走了过来,她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但容颜华美,穿着万字花纹服,戴着五凤衔珠钗,丹凤眉眼,一瞥间自是不怒含威。而她的身边,簇拥着一群少男少女,个个龙章凤质,还有被丫鬟嬷嬷带着的女乃娃。
房内的声音还在吵着,那妇人仿佛未闻,而旁边却悄悄转出两个粗壮婆子,迅速的往房内走去,片刻之后房内的争吵顿时烟消云散,而那妇人却微笑着对旁边的一个绝色少女道:“眀樱,三日后的云华会,你且去瞧瞧,看上了哪家就回来和我说说。”
那绝色少女脸红了红,不依的道:“娘,这么多人!”
那妇人笑了笑,道:“害羞什么?咱定安侯府的姑娘,不比天家的公主低多少。看上了哪家就是哪家,那是他们高攀,该拿出些大气来。”
“是。”江眀樱点了点头。
这雍容妇人自然就是现今定安侯府的夫人龙碧华,本是当年风华无双的天家公主,后来作了定安侯的续弦,生下两女一子,而这江眀樱,正是她的大女儿。
而此时,旁边的一个男子道:“母亲,三日后不是那位回来的日子吗?现在是王妃了,眀樱作为妹妹是不是应该去见见?”
龙碧华眉毛一闪,道:“这也是,毕竟是侯爷的女儿,现在是楚国的王妃,眀樱是应该去去。”
江眀樱一听,脸色瞬变:“娘!我不要!她什么都不是,凭什么让我去!好大的面子,不是让我丢脸吗?我不去!”
“啪!”
一声耳光沉沉的打下去,所有人顿时一禁声,江眀樱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母亲,死死的抑制住自己眼泪。
龙碧华道:“眀樱,不仅你要去,便是你大哥也要去。那是侯爷送出去的名正言顺的嫡女,是和亲郡主。”
“呵,她嫡女,那我是什么,当初也不过是代替我的人而已,她算什么,若非如此,现在也不知在哪儿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当初便该将她配给那跛脚的陈阿三才对。”江眀樱气得狠了,一双眼睛通红的,一口气憋不住冒了出来。
龙碧华不冷不热的看了她一眼:“眀樱,难道你想嫁给那个活不过二十一岁的病秧子?”
江眀樱道:“当然不要!”
龙碧华道:“那么就对了,体面也不过这一回,面子也这么一回,迎进门之后谁管她是楚国王妃还是南国郡主,都不过是江家人。”
江眀樱还想说话,已经被她的哥哥拉住了手腕,看了她一眼,她忍了忍,最终不说任何话,但是脸上却颇为不愤。
江明炎道:“眀樱不懂事,母亲莫要为她伤了身子。”
龙碧华看了看江眀樱,挥了挥衣服,然后继续前行。
她这女儿,倒是脑袋里少了几根转弯的筋,也是个庸才。
环佩声响,一行人再次离去,等到龙碧华走了之后,两个粗壮婆子才走出来,走到宁姑娘面前,道:“宁姑娘受累了,将让林太医来治治他们的嘴。”
“是,两位嬷嬷辛苦了。”
宁姑娘说着,抬起头来的时候两个嬷嬷已经不见,她立了一会儿,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
——
三日后。
清歌坐在马车内,掀开帘子望着出现在眼前的巨大城门,回头对着江蓠道:“王妃!到了!容城到了!”
江蓠微微眯了眯眼,人常说车马劳顿,这一路颠簸而来,虽说是坐马车,但是也实在困顿的紧。她睁开眼睛瞟了一眼,只见晚云欲收,一段霞光射来,还有些微微的刺眼。
她微笑道:“到了便到了吧。”
和楚遇分别之后,江蓠便带着一队人马前往南国,在楚国和南国的交界处遇见了等在那里的清歌和明月彩云两姐妹,原来自从楚遇自从江蓠要回南国之后,便派人传信给三人,要她们先行等着江蓠,毕竟三人对江蓠的喜好了解比他人多些。
当时一见面清歌便恨不得扑上来,看着江蓠微微消瘦的脸开始大哭,弄得江蓠哭笑不得。
清歌自从听说要回南国便开始兴奋,在楚国呆了那么久,再也没受过什么窝囊气,吃穿用度那是再好不过,心下便想回南国看看,告诉她们她家姑娘好着呢!别在狗眼看人低了。
江蓠看着她欢喜的模样,撑了撑脑袋,微微笑了起来。
也不知,子修怎么样了。
大概心底里真真实实的有了一个人,牵肠挂肚的,她从来没有尝过如此滋味,离开的刹那便想着,想着他干什么,现在这点又是如何,酸酸涩涩中添着几分甜。而楚遇在途中也写了几封书信来,所写的也不过日常,路上见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殊无任何情感之话,但是却温温暖暖的充斥在心间,读着嘴角也不由得泄出微笑来。
而此时,对面的城门内,江眀樱和江明炎带着一队人赶往城门。
江眀樱撇撇嘴,道:“大哥你走得那么快干什么,没我们她就没有脚走进来吗,去了已经够给她面子了,慌什么慌!”
江明炎皱了皱眉,道:“眀樱你怎么不懂,怪不得母亲要生你的气,做这些事是为你着想,否则那件事对你没好处。叫你快些反而磨磨蹭蹭,现在赶不及了小心回去被母亲骂。”
江眀樱继续撇了撇嘴:“娘竟然为了那个女人而骂我!”
江明炎笑道:“你那性子,得被骂骂才行。”
江眀樱瞪了他一眼,而这个时候,江明炎回头扫了一眼她带的东西,道:母亲不是叫你选好东西吗?“
江眀樱道:”这还不好?!这都是按着我的规格给置办的,就算做了王妃,楚国那个默默无闻的病皇子,能让她见到什么好东西。以她那眼界,见到这东西都是几辈子修得的福气。“
江明炎看着自己的妹妹,好笑而无奈的摇了摇头,但是瞬间,他的笑便凝结在嘴边。
大开的城门那头,几辆马车在人马的簇拥中行来,他司着容城锦衣卫的职务,手底下也确实有几分本事,但是在那一刹那,他竟然看不出这些人的底。整队人马就是一股气势,那种浑然一体的仿佛一把利剑,闪着迫人的光。但是他们整个队伍是悄然无声的,甚至拉着那辆马车的马,抬起马蹄来落下半点风尘也没有。而马车后面,走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马,那匹马在那儿,有种撼动忍心的神气。”大哥!那匹马太好了,以后我要抢来!“江眀樱眼底闪着兴奋的光,可是刚刚开口便被江明炎抓住了手,道:”待会儿不要多说话。“
江眀樱还不懂,然而江明炎已经策马迎了上去。
他骑马上前,拱手道:”祁王妃来了,明炎特来迎接。“
他的话语说完,只见一双手掀开了帘子,两个容颜绝丽的小女孩跳了出来,正是明月和彩,两人除了楚遇和江蓠对谁都一张冷冰冰的脸。更何况是定安侯府的人。明月对着他道:”王妃在后面的马车内睡着了,你且等着。“
江明炎的一张脸顿时一黑。刚才自己见这马车华贵,想来便是那江蓠的马车,没料到里面坐着的是两个丫环,自己竟然对着两个丫头行了礼!到了现在,竟然还说什么王妃睡着了要他等着,果然好大的面子,登鼻子上眼去!
江眀樱跟了上来,恰好听到这么一句,在看那丫头,明明年纪尚小但是容色惊人,她向来自持美貌,除了龙宝鸽外倒没有谁能在容貌上压过她,而现在竟然被两个丫头生生压了下去。她冷笑,将手里的马鞭指向他们:”什么东西?!叫江蓠那个丫头给我滚出……“”啪!“
她的话语还没说完,脸上已经是火辣辣的痛!而刚才的那一巴掌,别说是她,便是她哥哥江明炎也不知道那个丫头是如何出得手。
江眀樱捧着脸,脑袋一懵。
竟然被人打了!竟然被一个丫头打了!她江眀樱,除了母亲那一巴掌,何曾被人如此打过!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
她双目赤红,挥舞着马鞭狠狠的甩了过去:”我要杀了你们!“
她的手刚刚抬起来,便被江明炎给拉住,她不可置信的盯着江明炎:”哥!“
江明炎喝道:”你这丫头胡说什么,祁王妃也是你想说就说的?!“
他说着露出一丝微笑来,对着明月和彩云道:”王妃远道而来,自是劳累,我们已经为王妃准备了住所,等王妃休息好之后再过去。“
他说完,明月已经开口道:”公子暂且回去吧,王妃已经有了住所,就不必麻烦了。“
江明炎脸色一干,还来不及说话,江眀樱已经骂了出声:”装什么!不去便不去!我定安侯府稀罕你?好大的气派!别人还以为皇子公主,哥!咱们回去,不要管这祁王妃了!“
江明炎正待说话,明月已经淡淡开口,”既然如此,那么就不麻烦了。改日王妃会登门拜访。“
江明炎道:”祁王妃是定安侯家的小姐,也算是娘家,这般回到南国怎能外宿?“
而他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江眀樱就想开口,可是被江明炎严厉的盯了一眼,而此时,后面的马车得的车帘被推开,一把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江少爷。“
然后江家兄妹就看见了江蓠。
她只是穿着一件素色的衣服,腰上三指宽腰带,柔顺如缎子的发落下来,用一支莲花玉簪别住。
极简单的装扮。
然而却让人有种难以说出的光华,清冷而高贵,眉目间带着英气的美丽,还有些被沉淀下来的东西。
嘴边是笑意,然而却仿佛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在两人的记忆里,这个女子从来都是一颗沙粒的模样,若论相貌,他们哪里认真看过,只记得每年祭祖的时候被带来的远远站着的一个平庸的影像,何曾有如此姿态?!
江明炎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急忙道:”王妃且回侯府吧?“
明月想要开口,江蓠微微一抬手,明月便闭了口,然后退到后面。江蓠道:”已去半年,此次回来于我而言是要去看看父亲。既然如此,那么还是回侯府。“
江眀樱冷哼一声,到底还是要进定安侯府的,这荣耀别人受得么?
江蓠转身进入马车内,吩咐道:”走吧。“
马车再次行了起来,然后向着定安侯府行去。
一路上人群侧目,江眀樱冷眼看着,心中暗想,等你到了府中的时候再与你计较,那时候非得把心中的怒气冲一冲才对。
马车正在前行,大街一转,一群锦衣男子走了过来,一个个容颜俊美,谈笑风生。
江眀樱的目光一转,就被人群中间簇拥着的一个青衣男子吸引了目光,那人水墨山水一般的眉眼,仿佛一幅画,在那些王宫贵族显得别样的出众。
她记得,这就是前些日子来到容城的大周皇子,皇甫惊尘。听说原来是大周皇帝的私生子,但是大周皇帝病入膏肓,幸得他出现,才让大周皇帝恢复起来,所以十分的得宠,现在在大周朝政上培养了一群自己的政客,颇为拥护他。而他也确实非凡,将原本的皇甫惊云都压了下去,太子呼声极高。前些日子他还遇见过她,当时还温柔的对她笑,说了句”江家小姐让这满城的木香都失了色“。
没想到今日他也去了云华会。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怨念起江蓠,若非她,今日便可以和他仔细谈谈了。
而此时,她竟然没有想到那人向着她走了过来,她的心突突的跳,看着她含笑道:”江小姐,江羽卫,今日能遇上二位,甚巧。不知两位在此作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