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炷香,女客就尽得差不多,尤其是小姐们都已经随着母亲、相熟的几家结伴离去,唯有程夫人和两家交好的夫人留了下来,吵闹着郑家人给个交代。
无论如何,程四小姐是在郑府出的事,又是死在郑府的。
慕容祯勉强又呆了一阵,方与郑大公子、郑二公子兄弟俩告辞,两位公子也无心招待众人,陆续又有人离去。
未到中午,男客、女客就散了个干净。
唯有程夫人与丫头,还呆在程四小姐的身边哭得肝肠寸断。
*
绿萝别苑后园凉亭,白纱自亭顶垂泄而下,在风里轻轻地起舞,云罗半躺在凉亭的小榻上,身上覆着一条小锦衾,依在靠背上,手里拿了把小巧的算盘,正在快速地对照账目。
袁小蝶静默地侍立在侧,时不时添上热茶,偶尔递上一个汤婆子,见她时不时微微颦眉,“是不是疼得紧,要不属下给你调杯红糖水?”
云罗摇头,“身为女人,每个月不都有这么五六天吗,过了这两日就好了。”
袁小蝶一脸好奇,好几次欲言又止。
云罗道:“想说什么,你问吧?”
“真是奇了,豫王世子身上难不成总备着桃花纸?属下没有说,他是怎么猜出来。”
“正是因为这样,才觉得那个人可怕。好像他什么都知道,居然说我今晨脸颊潮红,是要来癸水的样子……还……还当着慕容祎的面说,他什么意思,是嫌我出的丑还不够?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他倒比我还清楚?”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和慕容祯有多好。
慕容祯太可恶了!
难道就不会给她留些面子。
就算猜到了她蹲在茅厕里不起身的原因,好歹寻个丫头送来也好,干吗他送?干吗非得是当着慕容祎的面。
云罗觉得在他们俩的面前,自己快变成透明的了,连癸水来了都知道。比她自个还判断得准。
有丫头近了凉亭,福身道:“禀公子,广平王到了,听说公子身子不适特来探望。”
袁小蝶道:“公子若不想见。推辞了就是。”
云罗沉默了片刻,“让他回去吧。”
她继续拨弄着算盘,袁小蝶的耳畔只听到一阵算盘珠子的声响,这是一曲用算盘弹奏的曲子,快速的、有节奏的。
云罗清算了一遍,传出长长的一声轻叹:“真累,分毫不差,看来花师傅越来越用心,这上面的每一笔账目都是经过计算的。”
袁小蝶低头道:“旁处的账目明儿再看吧。”
丫头福身禀道:“禀公子,广平王还在外面候着求见。”
这么长时间。他没有离去。“他一直都在外面?”
丫头道:“是,他说不放心公子。”
云罗看着袁小蝶,“请他进来。”将几本账簿收回盒匣里,换回女装的她,越发显得身姿单薄。她寻了镜子,瞧还算得体,用手束住头发,简单一挽,绑了丝绦,依旧懒懒地依在绣花靠背上。不再是半躺,而是半倚。已穿好了绣鞋,左手微捧着月复部。
这一副身子,许是年幼时亏欠了太多,每月到这几日时,总会月复痛难耐,也曾为此调养过。但却不见多少成效。
慕容祎紧跟在袁小蝶身后,近了凉亭,袁小蝶结起一道轻纱,他微微一愣,方才抬步进了凉亭。将手中的礼物往石案上一放,“疼得紧吗?”
云罗轻声道:“已经习惯了。”她垂首,想到之前的事便有些懊恼难当。
慕容祎知她心思,道:“出恭未带纸,你可明讲,我经常也会这样的。”
她抬头笑了起来,他是想哄她开心,也想为之前的尴尬宽慰一番。
“挺窘的!”她垂首,又羞又笑地道:“但更多的还是恼,你想啊,我自个都不知道的事,那个魔王……居然说他一早就瞧出来了,可不就是窘死人了么?他以为他是谁,我和他都不熟,他凭什么装成很了解我的样子,想起来就恼。”
慕容祯为什么会知道?只怕他是多了一份心,因为用了心,才会如此在意,这件事至少说明慕容祯也知道云罗其实就是云五。
慕容祎问:“阿祯是怎么知道你的秘密?”
云罗想说:他调查了我!可转而又想,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是女儿身,难道我扮的男子就如此不像?”
慕容祎知道她,是因为她坦承了一切。
慕容祎道:“有些人天生就极其敏锐。”他看着云罗的脸色,好像比之前更苍白了,“把手给我。”
云罗缓缓伸出手,他握住脉搏,“你是气血双亏,我正巧带了上好的鲁郡阿胶膏,待这几日过了,让小蝶给你蒸着吃。每日吃上几匙,对你身子有好处。”
“你真的学医了?”
他勾唇浅笑“嗯”,是他一惯的温雅明媚,“你患有心疾,我想学些医术,若懂调理之法,对你有益。我请教过太医,他们都说像你这种幼年深受重创,伤及心脉,能活下来颇是不宜。”他顿了片刻,“我特意从宫里挑了个精通医术的小太监,想让他留在你身边服侍,你……不会反对吧?”
他为她学医术,没有隐瞒,而是一片真心。
而她呢?她与他的重逢,只是她为了复仇路上的一步棋,而他是她为复仇利用的棋子。她心里有愧疚,有不安,她欣赏他,对他亦有好感,并不如她所言的认定了他,甚至要与他共度一生。
她怎么能才接受他的关怀,“你挑的人想来也是极好的,还是留在你身边。”
“不用。我如今正学医术,能治风寒、胃病之类的常见病,待我学得久了,就会更多,我是特意求了郑贵妃讨来的,这些日子养在府里,也是给你留着备用。”
他本是温雅之人,字字吐出,皆有情意,句句都让她心头微软。与这样的男子相对,便是铁血男儿也得温和几分。
凌雨裳,为甚会变得疯狂不顾,定是爱极了他。
云罗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温暖的春风包裹着,这样的温暖,也至于她抬头看着他,眼里就含着泪。
“怎了?是不是疼得紧!让小蝶多备个汤婆子,你再喝些红糖水……”
他的关切,不是佯装,而真实的。
云罗的眸光一闪,眼泪就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云罗”他轻呼一声,有些慌神,“怎么哭了?”
“阿祎”她笑着,可眼泪就是不自觉地流,“这么多年,我一个人过得很辛苦,虽然有义兄,虽然有先生,也有教我琴艺的师傅,可他们从来没像你这样关心过我。”
慕容祎欲伸手拭泪,目光却停落在案上的丝帕上,拿了丝帕,递给她:“你身子不适,我关心你是应该的。云罗,我希望看你笑,而不是看你哭。”看着她拭去泪水,这样的她,更让他觉得心疼。
他岔开话题,“你怎么看今日发生在郑府的事?”
云罗微微咬唇。
袁小蝶提着茶壶,新沏了茶水,问:“可要喝杯红糖水?”
云罗摇头,“不能喝得太多,今儿已经喝过三杯了。你自去忙着。”
袁小蝶应声“是”,又道:“郁侍卫随属下去练功房,已经叮嘱过了,阿青会过来随时服侍茶点的。有什么事,小姐只管吩咐她一声。”
云罗眸光一动,示意她:我知道了。
袁小蝶退出凉亭。
她手捧着茶水,泡的是几枚红枣和几片玫瑰花,她的动作很优雅,缓缓地捧到唇边,小呷一口。
慕容祎道:“来寻你之前,莫夫人找了我,她说郑府的事与凌雨裳月兑不了干系。今儿郑二小姐想算计的人是你,凌雨裳却算计了莫大小姐、马三小姐和文二小姐,只是程四小姐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云罗抬眸,今儿上午她走得极早,“你是说……我离开郑府后又出了事?”
慕容祎吐了口气,“你离开后,有人发现程四小姐与建兴伯府的小厮有……”奸情二字他没有说出口,而云罗却明白那话里的意思。
一个大家小姐与别府的奴才,这可不是比杀了程四小姐还来得厉害。
慕容祎道:“这件事,程府与郑府的人闹得很不快,谁都看得出来,是有人算计她们俩,那小厮分明就是中了药,程四小姐则是被人打昏了,还在淑芳院,还是那偏厅……”
他垂着头,“刚才,听郁枫说,郑家人向程府赔礼,为了缓和这事,郑大小姐自愿下嫁给程夫人的儿子。”
郑府有错在先,郑大小姐委屈下嫁,难不成这程夫人的儿子有什么不对劲?
云罗道:“这不是良缘?”
慕容祎道:“京城皆知,程夫人所生的嫡长子二十有一,是个结巴,又是出名的胆小鬼。程府的嫡次子两年前已娶妻生子,唯有这嫡长子一直未寻上一门好亲。”
户部郑尚书,是郑贵妃娘家的族兄,也算是当朝权贵,而这程府不过是五品郎中的官,正二品大员的女儿下嫁五品郎中之子,怎么看都不是良缘。素来都是高嫁低娶,而这回全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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