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谷’一说,不知你听过没有。”老人笑道。
老人皮笑肉不笑的嘴脸,仿佛一只盯着肥鸡的狐狸,武岳阳突然有种中了奸计的感觉,而自己则是被老狐狸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雏儿。可是他无计可施,摆出一副苦瓜脸看着老人。
“我年少时与同门中人比试此法,每日只以水吞服丹药,对方那人在第十九日上认输,我熬到第二十六日,为此赢了十坛好酒,更得了个‘活死人’的诨号。后来去仙水岩上的活人坑做值守,这称呼倒也名副其实。”老人自嘲道。
武岳阳肠子都悔青了,他咬着牙道:“二十六日,你可厉害得很呐。”
“听闻有辟谷可达数月甚至数年的得道高人,只是并未亲眼见过。”老人不管武岳阳满目的怒火,悠悠道,“《云笈七箓》有云:一年易气,二年易血,三年易精,四年易脉,五年易髓,六年易骨,七年易筋,八年易发,九年易形。形易则变化,变化则道成,道成则位为仙。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武岳阳呼地跳起,指着老人怒斥:“说好不能用道术!你却为老不尊耍赖骗我!”
老人笑道:“辟谷若是不服食丹药和清水,那是万万不成的。咱们打赌不饮不食,我又如何能辟谷呢?”
武岳阳火气稍降,他跳下地来走到老人的行囊处,将面饼拿出来一一细数,又拎起水囊来,微微晃动,一并放在石台上。
“都是一个脑袋,比挨饿还分什么功夫高低么!饼子和水都放在这明面处,熬不住尽可以来吃,谁先吃谁就输了!”武岳阳说罢回到他的长条石躺下。
“你还是将饼子盖起来的好。眼不见,心不烦,免得看了挨饿。”老人打趣道。
武岳阳不理他,翻身侧卧。
一夜无话。第二日武岳阳醒来时,老人仍在打坐,如入定般一动不动。武岳阳起身跳下,首先去清点饼子数量,又掂起水囊轻握,发现并没有减少,便去查看老人腿伤。
“不要肆意乱动,耗费了力气,肚饿便会提前。”老人起身来,稍稍活动手脚,又盘膝坐下。
武岳阳见他左腿肿胀发红,伤口变白,有化脓的迹象,皱眉道:“你还是认输了吧,你腿伤须得尽快医治。”
“我自有分寸。”老人闭眼道。
武岳阳碰了个没趣,在山洞里转了几圈,又翻到长条石上去睡觉。可他觉已睡足,又躺了两个时辰,躺得头晕目眩,肚中饥饿感逐渐加强,他便起身来,在山洞里乱转。
老人枯坐着一动不动,武岳阳跟他说话也不加理睬,武岳阳熬了一天,睡睡醒醒折腾了好几遍,更在山洞里走了几百圈,到天黑时,肚中饥饿犹如猫抓。他几次走到堆放饼子的石台上,舌忝着嘴唇,咽着唾沫,站那么好大一会,犹似看饼充饥,却越看越饿。他几次忍不住抓起饼子来,凑到鼻下嗅闻,终是没有塞进嘴里。有时拿起一张面饼去老人嘴边挑逗,老人如睡死过去一般,丝毫不动,武岳阳胡闹一番,却不敢太过无礼,最后总是失望地将饼子重新放回石台上面。
第一天好歹熬了过去。第二天一早武岳阳便醒转过来,他感觉喉咙里能喷出火来。肚饿尚能忍受,可口渴实在难熬。他舌忝着干瘪的嘴唇,吞咽着唾沫湿润咽喉,弓着腰呆坐在长条石上。
老人左小腿已肿胀如大腿般粗细,却仍旧枯坐不动。武岳阳摇摇晃晃走过去,打量了老人片刻,又走到石台旁,瞪着通红的眼睛盯着水囊,他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合着下唇,竟咬破流出血来。
武岳阳挥臂将饼子和水囊扫在地上,喘着粗气,对准了一个面饼猛踩。
老人缓缓张开眼,扭头看武岳阳,他道:“熬不住便罢了吧。”
武岳阳对视老人一眼,又踩下去,一边叫道:“谁熬不住!谁熬不住!谁熬不住……”一边猛踩一边大叫。
老人摇摇头,不再言语。
“你看看你的腿吧,都臭了!再不医治要截肢的!”武岳阳发泄了一通,走到老人跟前道,可是老人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武岳阳气呼呼地爬到他的长条石上。
这一天尤其漫长。
当第三日初起的晨辉穿过岩石的缝隙射进山洞的时候,武岳阳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浑身疲软、头热脚凉。
武岳阳挣扎着爬起,他跌跌撞撞来到老人跟前,老人脸色煞白,左腿业已发黑,伤口流出的脓血腥臭扑鼻。
“二爷爷,你的腿伤不能再拖了,你这是何苦啊?认输吧,求您啦!”武岳阳跪倒在老人跟前。
老人缓缓张开了眼,冲武岳阳微微一笑,并不言语,神情坚定而倔强。
武岳阳掉转了头,爬到石台旁,从地上拾起水囊,拔开木塞喝了半囊水,将水囊递给老人,他道:“你赢了。”
老人接过水囊,将水慢慢吞下,“你是不是不服气?”
武岳阳拾起饼子大嚼,完全顾不上说话,老人怕他噎着,剩了些水,将水囊递还给他。武岳阳狼吞虎咽嚼了两张干硬的饼子,又将水囊里的水都喝了,这才缓过气来,他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那有什么不服气的。”
“你答应跟我回龙虎山了?”老人道。
“你腿伤养好咱们就上路。”武岳阳填饱肚皮立刻有了精气神,他起身去扒洞口封挡的石块。
“你干什么?”老人急道。
“下山去药铺给你抓些消炎粉,先医好了腿要紧。”武岳阳三两下扒开乱石。
老人显得很虚弱,他慢慢嚼着面饼道:“也好。”
山洞口的阳光照射进来,洞口处一片尘雾。武岳阳急不可耐的从洞口钻出去,大步向山下奔跑。
武岳阳出山洞后,老人立即起身从行囊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层层包叠,露出三柄大小不一会的尖刀来,又从怀中掏出酒囊药瓶出来。他在腿弯处勒紧绷带,先用最大的尖刀刮净污血,喷一口酒洗净伤口,又以最小的尖刀剃净腐肉,重新敷了药包扎起来。
老人知道武岳阳这一走便不会回来,或许更会引了兵丁来山上围捕自己。他收拾好行囊,出山洞来。武岳阳早跑没了踪影,老人苦笑一声,暗叹武岳阳当真是诡诈油滑。他寻思先到县上歇养几天,等腿上稍好再去捉武岳阳回山。
武岳阳下山来,沿着马路向县上进发。没走多远,遇到去县上为川军送米面蔬菜的牛车队,随车几人恰好有武岳阳熟识的何四叔。
“那是谁?那……那不是武家娃子么?”车夫道。
“停车,快停车!”何四挥鞭道。他跳下车来,疾跑几步,“娃子呦,你咋在这里噻,你老汉满世界张榜贴告示找你呦!”
“我知道,你们是不是往县上去?”武岳阳道。
“是啊,你怎么也往县上去?你老汉现今不在县上,他带着部队打仗去了,你别害怕,我这就喊人送你回去。”何四说着便回身去招呼人。
武岳阳急忙阻止道:“不用,我没事,我要去县里一趟办件事,搭你们车一起走吧。”他说着跳上车去。
一路上,众人围着他不断追问,问他是不是被天台山上那些东北来的胡子掳了去,武岳阳支吾着含糊其辞。众人以为这个武家公子哥儿吓坏了胆,便不再追问,只是小声议论着“等咱们的枪支弹药到了手,‘抗日团结会’武装到牙齿,便再也不怕姚大脑袋他们那些散兵游勇了”。
武岳阳的二爷爷张元顺赶了近路,提前来到县里,他头上扣了一顶六瓣瓜皮帽,身着半截的皂灰马褂,打扮成杂货郎的模样。他很奇怪,前两天各处要道上堵截盘查的兵丁今日怎么全不见了。
老人在县里的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栈住下,他把客房选在二楼临街的位置,打开窗便可以将半个县城尽收眼底。他望着街口,正瞧见武岳阳大步走来,火急火燎地钻进旁边的药铺中去。老人内心五味杂陈,他摘下头顶的瓜皮帽,盯着窗外空荡荡的大街,脸上浮现出惭愧而欣慰的笑容。
来到县城,武岳阳跟车队分开后便直扑药铺。
药铺清晨刚开张不久,还没有顾客,堂上只有一个小伙计在拿着抹布擦拭药匣。
“有消炎粉么?”武岳阳道。
“什么伤,伤在哪里?”小伙计见掌柜的师傅不在,自己便做起了大当家。
武岳阳寻思着要不要说出来,想想觉得还是不要隐瞒好,便实话实说道:“枪伤,伤在小腿。”
小伙计吃了一惊,又问道:“子弹是否取出?”
“子弹不在身体里。”武岳阳道。
“没伤到骨头吧?”小伙计追问道。
“没有吧。”武岳阳有些着急,“快些吧,伤者等着呢。”
“没伤到骨头就好,皮肉伤,应该不重。”小伙计一边称药一边叮嘱道:“枪伤西药要更好一些,给你称了二钱消炎粉,洗净伤口外敷,切莫包裹太厚,捂坏了伤口可不好。这些是清热丸,内服。”小伙计告诉了他服药的注意事项。
“多谢先生!需多少药钱?”武岳阳掏口袋找钱。
“总共两块三,只要大洋,不要法币和关金券。”小伙计道。
武岳阳模遍浑身的口袋也没掏出一个铜子来,他头上沁出汗珠,“怎么这么贵,够买几十斤粳米了,却又为什么不要法币?”
“眼下打仗了嘛,药物吃紧,整个县城也就我们铺子托了认识人才进来这些西洋药,换第二家你有银子也买不来的。法币一个劲地跌,没人要的。”小伙计不温不火地解释道。
人家说得合情合理,武岳阳拿不出话来反驳,可是囊中羞涩,脸面生疏,又不好赊账。他寻思要不要先去找何四叔借几块大洋来应急,这时门外一阵马蹄声传来,紧接着店门被推开,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俏生生的姑娘,“郎中!把消炎粉都拿出来,我全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