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镇,灯笼火把,映红了半边天。
哭声,喊声,惊醒了整条街的人。
“回吧,阿爹,家里,可就全靠你了!”强哥忍着伤心,强装冷静的和李大同告别。
转身,进了列队,七歪八倒的队伍,没有半点当兵的样子。
“儿啊,你可要平平安安的回来!”旁边,一个妇人伤心大哭。
“儿子,好好干,争取当一个官,娶个漂亮的媳妇回来。”送别的队伍,独有杨氏说得轻松愉快。
站在强哥儿身后的林哥儿,嘴角扯了两下,露出笑容。
李大同苦笑摇头,最无知的愚妇,母子俩,果然都是没心没肺的。
队伍越走越远,远到看不到了,送行的哭喊声才渐渐没了声音。
抽噎着,三三两两的散去。
李大同,都不想回家。
他无法面对家里阿咪和妻子的质问。自己悄悄的送走了儿子,家里的两人,都不知道该是怎样的伤心。
正如李大同所担心的一样。
清晨起床,袁氏婆媳没有看到强哥儿的身影,从琪姐儿口中知道早已走了,阿甲就老泪横流。
“怎么都不说一声就走了呢,老婆子这辈子怕是没有命再见一面了!”喃喃自语,目光迷离。
袁氏听了,低声啜泣。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大,眼看娶媳抱孙,却一波三折,这会儿,更是连人都要离开家,前路凶吉难料,让她这个当娘的心如刀割。
“阿甲,你别这样说,大哥说了,他会尽快回来,他还要回来为我送嫁呢!”转身,又安慰着袁氏
“阿咪,你快别哭了,大哥临走时就交待了,要我照顾好你们,你这样哭下去,阿甲心里更难受!”劝人容易,自制难,看着眼前泪流不止的老人,琪姐儿自己眼角的泪花包都包不住,哗哗的往外流,又连忙转身,借煮早饭的名头,边烧火做事,边流了个痛快。
“好,阿咪,我们都不哭,不哭啊,强哥儿会好好的,会很快就回来的。”袁氏扯了身上的围腰,擦了涌出来的泪,安慰着老人婆。
“嗯,不哭,我去念经了。噢,今天是十五,告诉琪姐儿,我们家,以后逢初一十五全都吃素。”说完,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李大同在茶馆里喝了一碗茶。
与往日不同,今天的茶馆里,连老板应诺声都极其低沉。
喝茶的,大多是中老年人,送子送弟上了前线,心揪得紧,一口口喝着滚烫的茶水,全然不知滋味。
没了喧嚣闲谈,更没了笑声,沉重的空气,似乎都要凝结了。
李大同心里闷得难受,丢下茶钱,转身出了茶馆。
“唉!”一声叹息,没有诧异,大家心里都想重重叹一口气。
怪天怪地怪自己,要是家里没这么多男丁,没那么多青壮年就好了!
无稽之谈,无聊乱想。
李大同跨进家门,早已走出房间的老人看都没看儿子一眼。老还小老还小,这会儿,正和儿子赌气呢。
袁氏看了两眼丈夫,心里也是微微不满的,却不好去指责,只得垂下了眼睑。
摆了碗筷吃饭,琪姐儿照旧摆了七副上桌,待人坐齐时,空起的位置和碗筷,又一次触痛了大家的心。
“这强哥儿出去了,我们还得照样过,他说了会好好的保护自己,等仗一打完就回来。阿咪,你老要注意身体,别再伤心了。”饭桌上的沉闷,李大同把憋在心头的话说了。
“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阿甲没好气的丢了一句,牵了学姐儿的手下桌。
目前,这个家,能逗得笑她的,也只有呀呀学语的学姐儿了。
以往两个人的活,这会儿,一个人干,李大同铆足了劲,起早贪黑。
琪姐儿因没有缠小脚,下地也方便,像扯草种点小菜什么的,偶尔也会下地帮帮忙。
袁氏整天和老人婆齐麻线,织布,偶尔东家长西家短的拉扯两句,尽理避免着强哥儿的话题。
背着家人,特别是在黄昏时分,袁氏总爱在大门外张望,远远的看着大路上走过的人影。她心里明白,这不是走亲访友,也不是十天半月的出门务生,这是出省城,去遥远的地方,是上前线是打仗。
偏偏,那是她最不愿意想的事。总盼望着,希望大儿子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如平常一般,朝她微微一笑,道“阿咪,我回来了。”
越想越盼,越盼越想,整个人都神情恍忽。
“阿咪,你把麻放反了。”哥哥走了差不多一个月了,阿咪却不没缓过劲来。这不,把整片麻往麻线篮里放,齐好的麻线却丢进了篮子盖盖里。
“噢,这记性不好了!”袁氏回过神,尴尬的红着脸解释。
琪姐儿不开腔;阿甲摇摇头。
心里一阵翻江倒海,袁氏慌忙起身,朝天井边走去,蹲在那儿,呕得苦胆水都出来了。
“阿咪,你怎么啦!”琪姐儿连忙起身,跑到袁氏身边,给她轻轻的拍打着后背,着急的问道。
“琪姐儿,去,给你阿咪倒杯温水!”阿甲看了这场景,心下明白了七八分。
“唉,没事,没事,就心里不舒服,人没精神!”估计是想强哥儿想得紧了,想出病来了。
“你呀,怎么就是个糊涂的。”老人用手指着袁氏,苦笑道。
一看老人婆这表情,袁氏心下一愣。
是了,自己怎么没想到呢。也难怪,自从强哥儿离家,自己的心都牵走了一半,哪还能想到那些事。
女儿还在面前,自己这老脸都没地方放了。
袁氏意外的怀孕冲淡了强哥儿的离愁。李大同一家的生活,这才算是稍微过得正常些了。
隔壁的杨氏,最近很是精神。
林哥儿挣前程去了。
二儿子十七了,也可以和小媳妇秀秀圆房了。
没有花轿,没有热热闹闹的迎娶。甚至于,红盖头都没有。
就请了族中长辈和大姑李大义。一桌客,15岁秀秀就在仲夏的某一个夜里,成了杨氏名正言顺的儿媳。
“早晚是她家的人,还这么小,也不知道着急个什么劲!”袁氏轻声的说。
“别人家我们是管不了。我家的姑娘,都多留两年。可不能被人欺负了去!”老人皱眉,交待着儿媳。
“肯定的。到时,阿咪还给多看照着点。”想起大儿媳安氏,自己的眼水差了,娶个媳妇,半途而废,还害得强哥儿直接离家。
不得不说,袁氏是迁怒了,可是,她对自己挑人的本事,却是半点信心都没有了。
立秋后打谷子,袁氏是小脚,帮不上忙。以斯文人自居的宽哥儿,一下田,浑身上下被禾叶划得血印斑斑。
“看来,当初让你去学堂的主意是错了。你看看你,都十二岁了,还二两农活都做不了。你大哥到你这个年纪时,地里的哪一样不是拿得起放得下了?”饭桌上,三儿子顶着一个苦瓜脸,有气无力的吃着饭,李大同看了,气不打一出来。
“唉,这孩子,上有哥哥姐姐,从小是惯着了点。一直没做过重活,皮肤也女敕,看,这可怜的,手上到上都是划伤的口子了,连脸上都有几条印子。”阿甲心疼孙子,帮忙开口。
“也不知道,强哥儿现在在哪儿,有没有受罪?”袁氏将头埋进了碗里,低声说道。
提起大儿子,一家人显然又想念的紧。
“阿爹,三弟就是一个读书的料,下午,就别让他下田了,我去帮忙割谷子吧。”琪姐儿看那双手臂上伤痕累累,也怪心疼的开口。
“谁家女子下田了,也就是你没缠脚,土里搭了一把手,还下田?”李大同看了看懂事的女儿“不行,他也必须去做。这么大的人了,当真读书能读得出一朵花来?要是考不上学堂,这些农活也学不会,倒时只有饿死。以后还怪我们这老的没教好他。”
不下田的希望落空,只有满满的失望,整个打谷子的时期,连学堂那边都放了好几天假,宽哥儿被硬赶着下了田,真正体会到了劳作的艰辛。
他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学堂,才不要受这些苦,这些罪。
夏夜里,一家人,在坝子里乘凉。
阿甲摇着蒲扇,时不时轻轻的拍打着学姐儿身边的蚊子。
“阿甲,阿甲,你讲故事嘛!”往若回到多年前,自己和大哥缠着要听故事一般。宽哥儿,搬了小凳子,坐在阿甲身边,央求道。
“故事,故事!”学姐儿一双手拉着阿甲的左手,也不依不饶。
“好,好,讲故事!”阿甲笑笑,模了模小女孩子的头,“今晚讲什么呢?要不,就讲二十四个望娘滩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孩子唤作阿牛,父亲早逝,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阿牛孝顺聪明懂事,八岁就给财主家放牛。母亲罗氏做针线活儿换点零钱,但依旧食不裹月复。
白天,阿牛牵着牛上山吃草,并且要背一背篼牛草回家。
日复一日,到阿牛十岁这年,遇着了天干年头。
遍地枯草,牛吃不饱,庄稼也颗粒无收。眼看,今年,比往年更饥荒。
天干物燥的年月,唯有悬崖上的一窝马儿杆长得特别茂盛。几乎可以割一背牛草。
牛儿走不到那个地方去吃,为了一窝草,摔死一条牛,那是最不值的事。
小心的挪动着步子,阿牛试着接近那窝草,渐渐的,到了,一把抓住马儿杆,站稳了,齐着土面把它割下,果真装了满满一背篼。
牛儿今天终于可以吃到新鲜的牛草了。阿牛很是高兴。
三五天后,想着,那窝草,或许,又发出新芽了,过段时间,又可以割一背,放牛转到那个地方时,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
那窝草,仿佛就未曾割动过。如之前一样茂盛无比。
这,才三五天的事,再怎么长,也不可能长得这么快啊!
揉了揉眼睛,看了又看,再努力回想,自己的确在此之前有去割过啊。这一切,不是幻觉。
不管了,既然有,再去割就是了。
过了两天,想着那天离奇的事,阿牛又牵着牛去了悬崖边。
这次,他没揉眼睛,也没努力回想,只余下了百思不解。
才两天,又是茂盛如初。
再割。
第二天,干脆牛都不牵了,天刚亮就跑去看。
马儿杆,在风中招摇,深深了震撼了他幼小的心。
这窝草,一定有古怪。
如果真是这样,割了一茬又长一茬,这么短的时候内长出来,那要是把这颗草搬回家,种在屋边,是不是,每天,都可以就近割牛草,省下很多时间帮娘亲做事。
说干就干,跑回家,拿了镰刀背篼,带把小锄头。先把马儿杆割了,然后连根带泥挖了回家种。
在悬崖边,小心的一锄一锄的挖着,甚至于,马儿杆的一根根须径都舍得不弄断。
好不容易,才把四周的硬泥挖了,轻轻的扳动着马儿杆。
扳动一半根须,突然,发现一颗拇指大的透明珠子,闪闪发光。
这是什么?圆圆的,又发亮,这东西,很挺好玩的。要是夜里,放在家里,是不是可以不点灯,娘做针线活时,光线是不是更好一些。
阿牛连忙把珠子揣入怀中。
继续奋战,直到把马儿杆搬上了大路上,累得一身汗,气喘吁吁。
背回家,种在了屋角。
“阿牛,你怎么种草了?”这孩子,闷头闷脑的,居然干起了这种笨事。
“娘,我给你说。”阿牛种好草,拉着娘进了屋,把自己这段时间看到了一一给娘说了。
“真有此事?那这棵草,估计是个宝贝了。”老实的罗氏,心下大骇,“你不该去搬动的。”
“这不搬都搬了!”是宝贝搬不得,这可如何是好,阿牛挠挠后脑勺。
“恐怕,搬动了,就活不了了、、”可惜了,这孩子,无形中,毁了一个宝贝。
“这样啊!”阿牛也后悔了,早知道,就该先给娘亲说,讨一个主意,现在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说起宝贝,也不知道,怀中的珠子,算不算得上。
掏出珠子,递给娘亲
“娘,你看,这是那窝马儿杆下面埋着的珠子,我拿回来了。”
“这东西,圆润,亮晶晶的,说不定,也是一个宝贝。”罗氏拿起珠子左看右看,无奈头发长见识短,这辈子,也没见过什么值钱的,所以,也认不出是什么贵重的。
“能发光,我看应该是个好的,娘,不如晚上你做针线活时就放在身边照亮一些也好。”阿牛憨厚的笑笑。
“呵呵,也行。”罗氏就知道,日子虽然苦,好在儿子是个孝顺的。
手上拿了珠子,去米缸里舀米,准备做点稀饭吃。
这米缸里的一点米,只能够两天的量了。过两天,得上街去卖点针线活才能继续维持。
“嫂子,嫂子,我过来借两个花样,听说你上次的那花样针线活儿卖得好。”正准备舀米,听得门外邻居田氏在门口大喊。
舀了米出门,没注意,把手上的珠子给丢进米缸里,出门接待来人。
一番闲扯,等肚子饿了,二人才想起该做午饭了。
讪讪分别,各自回屋生火做饭。
一连两三天,罗氏后知知觉的发现,米缸里的米没有见底。吃了几天了,居然还是如头几天一样多。
“阿牛,你这几天没有结工钱吧?”按说,与财主家结算是在年关时分,这一不过节二不逢年的,不可能会提前将工钱给你。
“没啊?”阿牛也想三五个月的结工钱一回,钱不多,但至少可以抵几天,家里全靠娘,自己枉为男儿。
“咦!”罗氏奇怪了
“按说,这米今天就该吃完了,这几天,我天天煮,居然还没有少?”罗氏以为自己在做梦。
“嫂子,我还你的花样子了,你顺便帮我看看,这绣得如何?”隔壁的田氏,证实了罗氏没做梦。
向儿子挥挥手,示意他暂时别开腔。应付完田氏,母子二人匆匆来到米缸前。
“娘,你说的是真的?”阿牛想起了悬崖上的那窝马儿杆,但,搬回来栽在家里,却几天如一日,并不见长长长高。
难不成是那颗珠子。
“娘,那颗珠子,你放哪儿了?”阿牛心里一阵激动。
“珠子,唉呀,珠子我放哪儿了?”罗氏皱眉想了又想。
“那天你田婶子来借花样,我在舀米,咦,珠子呢?”罗氏一拍脑门,好像从那时起,就把珠子忘记了。“不会是掉进米缸里了吧!”
母子二人连忙在米缸里一阵乱翻。
没多少就见底的米缸,那粒发光的珠子,赫然躲在里面。
“娘,你说顿顿煮饭,米这几天没见少?”阿牛雀跃,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就快要蹦出来了。
“嗯,你是说,这珠子?”罗氏摊开手上闪光的珠子,不可置信。
“有可能,娘!”阿牛激动了。“不如,我们试试。”
罗氏大方的舀了几碗米,将米缸边沿做了一个记号。忐忑不安的煮了一顿干饭,母子俩撑得肚儿圆。
碾转难眼,熬到鸡叫,罗氏和阿牛双双奔向米缸,那个印记,早已被米掩盖。
“娘!”
“儿子!”
喜极而泣。
“阿咪陀佛,菩萨保佑!”罗氏双手合十,虔诚谢恩。
“娘,我们不用饿肚子了!”阿牛最高兴的是,娘,终于可以不用这么辛苦赶工做针线活养家了。
“是啊,上天恩赐,我们得好好的感恩啊!”拉着儿子,朝天而跪,郑重的磕头谢天谢地谢诸路菩萨!
天旱年月,家家都过得难,财主家大业大,却也力不从心。
独独阿牛母子俩,照旧过着以前的日子,天天白米干饭,米缸从没缺过,个儿窜得快,人也精神了许多。
看着一天到晚过得优哉游哉的阿牛,财主心下疑惑了。
这小子,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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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儿杆,一种牛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