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后，金山寺。
藏经阁外，一个中年和尚盘膝而坐，袈裟摊了一地。在他的身旁，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怀里抱着一本泛黄的书籍，古朴陈旧，不知年代。
远处群山连绵，忽隐忽现，云淡雾薄，如水墨勾勒一般。
小和尚忽从古书中抬起头，疑惑地望向大和尚，道：“师父，何为佛？”
大和尚也不睁眼，悠悠道：“佛就是完美的和尚。”
“世上岂有完美的东西？”小和尚微蹙着眉。
“不是东西，是和尚。”大和尚缓缓睁开眼，目光穿透尘埃，望向西方，“世上没有完美的和尚，因为和尚一旦完美，就可以去往西方，那里是和尚的天堂。”
“你是说金山寺的和尚都不完美，都有缺陷，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呃，这我可没说。”
“那师父您完美吗？”小和尚天真地问。
“不完美。”
“那方丈呢？”
“他最不完美。”
“那为什么最不完美的方丈反而做了方丈，而没那么不完美的师父却只能看管佛经？”
“你问得太多了，有些东西知道了反而不好。”大和尚意味深长道。
“可我想知道。”
“方丈之所以成为方丈，就是因为他最不完美。”
“好深奥啊！”
“那是当然，不然你以为参禅打坐这么容易，那人人都可以当和尚了。”大和尚不无骄傲地说，“我跟你说，就为师的思想境界，方丈也得望尘莫及，要不是看他老态龙钟，为师早把他的位置抢来坐了。”
说着说着，大和尚发现小和尚的神色不对，总是看向自己的身后，还不停地使着眼色。
大和尚笑道：“小子，你又唬我，方丈这会儿正睡午觉呢。说到睡觉，这个老家伙可真能睡啊，他或许是金山寺有史以来最能睡的和尚了。我有时在想，他该不会是睡梦罗汉转世吧，但再看他那副尊荣，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和尚实在憋不住了，道一声：“太师叔，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大和尚虽然不信，见小和尚这么认真，心里也有些动摇，回头一瞅，看到面色平静的方丈，顿时吓得脸色发青，“师、师、师叔。”
方丈年事已高，佝偻着背，目光却很清澈，气色也不错。他捋一捋长而疏的白须，淡淡道：“无方啊，寺里的茅房又堵了，你去通一通。”
“是，师叔！”无方起身，快步离开这里。
待无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方丈微微一笑，对小和尚说：“玄奘，你又长高了不少。”他继而看向不远处安静而又平缓的江面，陷入了沉思。
这个小和尚就是当年顺江而来的婴儿，由无方抚养长大，取了法号玄奘。
玄奘见方丈陷入沉思，不敢打搅，以为他已入定，到了神游天外的境界。过了一会才觉得不对，竟然有隐约的呼噜声，抬头一瞧，方丈竟站着睡着了。
玄奘在心中暗呼：师父说的没错，方丈果然是金山寺有史以来最能睡的和尚！
不下片刻功夫，无方通完茅房回来，浑身散发出臭气。他见方丈站着睡觉，不禁哑然失笑，横着抱起方丈，送往后山的禅室，再回来时，臭气消散了不少。
玄奘问：“师父，何为功德？”
无方刚坐下，道：“功德即助人。”
“就像你收租的时候帮西村的王寡妇挑水？”
无方心下一惊，左右看了看，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那日我看得真切，你一下子扛了四桶水，在寺里都没见你那么勤快过。”
无方道：“功德是做了而不宣扬，天会知道，没必要说出来。随便乱说，就成了显摆。”
玄奘哦了一声，“那功德仅仅是助人吗？如果我帮助小猫小狗呢？”
“天下万物平等，小猫小狗当然也算，只是……”
“只是什么？”
“会算小一点。”
“不是万物平等吗？”
“按体积来算的。”
这时一片落叶飘下，恰好落在玄奘手中。玄奘举起落叶，细细地查看它的纹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为何它已熬过一个冬天，眼看春意盎然，却还是凋零？”
“这就是宿命，人各有命，树叶也是一样。”
“什么叫做宿命？”
“命里注定，不能更改。”
“谁来注定？”
“这个……你问得太多了。有些东西，知道了反而不好。”
无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大大咧咧地往山下走去。
“师父去哪？”玄奘跟在后面，将古书塞入怀中。
“春天到了，该收租了。”
金山寺的和尚不事生产，他们有朝廷拨给的两百亩田地，靠收租供应寺庙的伙食。
玄奘嘟囔嘴道：“本来每年收一次租挺好的，你非要分四次去收，多麻烦啊。”
无方回过头来，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道：“傻小子，寺庙里多无聊啊，何不多出去走走。”
“可是方丈说了，寺庙是我家，而且想做得道高僧就得耐得住寂寞。”
“方丈那是老糊涂了，他从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他从前怎么说？”
“他说佛海无涯，想要略有小成，就得多出去走走。你走吧，不回来也行。”
“那你走了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寺庙是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