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好。
月光白晃晃的,从窗户照进房里。
英莲抱着膝在床上枯坐了一会儿,脑子里混乱一片,索性起身穿了衣服,想要出去走走。
等开了房门,英莲一眼便看见厅堂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个男人,倒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这个鼾声如雷,那个磨牙咂嘴,还有人咿咿呀呀说着梦话,又十分好笑。
只英莲放眼一看,竟没有看到冯渊和他的三个师兄弟,心下狐疑,忙蹑手蹑脚开了门往院子里去了。
只见院子中央赫然立着一个人,一袭白衣黑发,背影峻拔,温润如玉,临风对月,映出一身清辉,风华无限,不是冯渊是谁?
英莲抿了抿唇,小心翼翼走了过去,却还是惊动了他。
冯渊回身看见她,顿了一顿,接着便急急几步跨到她跟前,将身上披的外衣月兑了下来,裹在了她身上。
温和的脸上带着微微的责备:“山里夜凉,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英莲面上一臊,忙垂头道:“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夜风拂过,确有几分冷意。她忙将身上的衣服拉了拉,鼻息间隐隐闻到属于冯渊身上的冷冽清香。
冯渊拉过她一只手,道:“怎么了?可是认床?”
英莲忙道:“我哪有那么娇气,只是夜里梦见了一些以前的事,心里烦闷而已。”
冯渊语气里多了一丝歉意:“本不该叫你出来跑这趟的。”
英莲摇头,朝他盈盈一笑:“少爷好生健忘,明明是我求着你帮欧阳老板的。”
冯渊亦莞尔,俄顷,凝着她的眸子,忽道:“你哭过?”
英莲眸光一热,痴痴望着他,一股强烈的感动盈溢在她胸膛,逼得她想要落泪,她咬咬唇,难得地拽着他的胳膊撒了一回娇:“少爷说过,有些话如果我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所以,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
冯渊先是一怔,继而嘴角缓缓荡出一个笑来:“如今你倒是学会钻空子了。”
不知不觉,已经就着这个姿势将她揽进了怀里。
夜色静谧如水,空中一轮皓月高悬,英莲闭着眼睛伏在冯渊胸前,静静享受着他身上的暖意,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儿?
彼时,侯家屋顶之上,三个脑袋紧紧挨在一块,一脸兴奋地盯着下面,心中齐默念着,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
翌日一早,英莲从床上睁眼时已是晨光大照。她坐起身,狐疑得揉揉眼睛,竟想不起来昨晚她是何时睡着的。
等到吃完早饭,冯渊便照例开始分配任务,基本与上次在左家庄相差无几,冯渊、英莲、全捕头去王元宝家找海棠问话,徐慕何三兄弟负责查看一日脚程之内的地形路况,其余人在村子附近打探消息。
又因冯渊听说那王元宝是个极虚荣好面子的,便投其所好,事先写了名帖,又买了些送礼的人事,才上门去了。
果然,那王元宝开始听说要来找他家丫鬟查案问话,并不十分乐意,却看了他们送了名帖、提了礼物,倒是拿了县城里才有的规矩做派来待他,心中十分受用,这才请了他们进来。
几个人入了厅堂,等了些许时候,却看见派去找海棠的小厮一个人灰头土脸地进了来,向王元宝道:“老爷,奴才刚去后院跟许姨娘说了要找那海棠,只许姨娘说找错了,她屋里没有叫海棠的丫鬟。”
王元宝怒道:“蠢货,什么海棠,不就是上个月买来那黑胖子么?许姨娘早给她改了名叫黑妞,你再去一次,只说找黑妞便好。”
英莲闻言,心里很不是滋味。
少顷,那小厮又急匆匆进了来,却依旧没把人带来:“回老爷的话,许姨娘说她正让黑妞给小少爷洗衣服呢,没空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那小厮着实蠢钝,几句话说得冯渊和全捕头的脸全沉了。
王元宝忙咳了一声,干笑道:“这个倩儿,委实不懂事了些。你们且等等,我亲自过去跟她说。”
英莲额上瞬间冒出一滴冷汗。
不过是要见一个小妾的丫鬟罢了,居然还得他亲自去说,可以想见这王元宝平日里有多窝囊。只是令人汗颜的是,纵然是他亲自去了,也没把个海棠带出来。
那王元宝才被小妾修理了一顿,自然没脸再出来见他们,只派了另一个小厮来传话:“几位客人,我家老爷临时有要事处理,让我转告几位,那海棠姑娘此刻正忙不方便出来,如果几位想见的话得跟我去后院。”
冯渊阴着脸,半晌才道:“带路吧。”
一旁的全捕头国字脸比以往不知长了多少,冷笑道:“天底下还有这么能耐的姨娘,今儿我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三人跟着小厮进了后院,却见水井旁正有一个丫鬟在打水,脚边竟堆了满满三个木盆的脏衣服。
英莲心下发酸,忙冲过去喊道:“海棠姐姐。”
那丫鬟忙回了头,见了英莲,脸上又惊又喜:“小九儿,你怎么在这儿?”
英莲在她眼前站定,抓了她两只手,刚要说话却见海棠疼得吸了一口气,飞快将其中一只手缩了回去。
“怎么了?”英莲忙问。
海棠将手别到背后,支吾道:“没、没事。”
英莲哪里会信,在这几个姐妹中,就属海棠最忠厚老实,又十分照顾人,每每受了伤都从不吭声,她用力将她的手从背后掰了回来,却见手背上布满了水泡,有些水泡破了,溃烂一片,惨不忍睹。
英莲喉头哽塞,眼中滴下两颗泪来:“怎么弄的?”
海棠见她哭了,忙安慰道:“不要紧的,前几天给我们女乃女乃熬参汤的时候烫了一下,过几天就会好的。”
她没敢说,是许姨娘嫌参汤不好喝,故意泼她手上的。
英莲看着地上的衣服,心中涩然:“你手都成这样了,他们还让你洗衣服?”
海棠怯懦道:“没事,一会儿就洗完了。”
英莲几乎泪崩:“海棠,你别洗了!”
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哟,这谁在我的院子里发号施令啊?”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两个丫鬟搀着一个打扮妖娆的妇人出来。说是妇人,看年纪却不过十□□岁,穿着桃红衫子,系着一条金色百褶裙,柳眉倒竖,美目藏威,掐着小蛮腰一扭一扭过了来。
海棠吓得忙跪下了:“女乃女乃,您怎么出来了?”
许姨娘冷笑道:“我不出来,怎地知道你这黑妞竟有这么大本事,能弄了这么一帮子能干的人巴巴地跑来找你?”
又看着英莲道:“啧啧,刚刚好像是这位小姐使唤我的丫鬟呢。怎么,你不许她给我洗衣裳,难不成你替我洗不成?”
英莲气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啊?”
许姨娘愈发得了意:“呵,真是奇了,我自己的丫鬟,我还不能差遣差遣她了?难不成我买她回家,是要把她当佛爷供起来的?”
全捕头实在听不下去,摇头叹道:“丫鬟也是人,也是吃着五谷杂粮长大的,你这么恶待她,就不怕损阴德吗?”
那许姨娘斜睨着眼,把个全捕头仔仔细细瞟了个够,才捏着帕子道:“哟,看你这打扮,竟还是官爷啊。只是常言都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这还是我们女人家的事,官爷要管恐有些不合适吧!再说了,我听我家老爷说你是个金陵城的捕快,如今这是在枫林村,离金陵城十万八千里呢,你管得着吗?”
她嗓音本就尖细,偏说话时又爱把个尾音拖得又长又高,真真是阴阳怪气,听得全捕头脸都涨红了:“你这刁妇,简直不可理喻!”
许姨娘挨了骂,更加抖擞了精神:“好啊,你居然敢骂我?你个歪嘴猴腮的东西,也不看看在谁家院子里呢。哎呀,真是没天理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东西都给我轰出去啊!”
她身后的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一脸为难。还是一旁的小厮怯怯地开了口:“女乃女乃,这些人是老爷让进来的,这还没问话呢就赶出去不太好吧?”
却不料那许姨娘一口便啐在了那小厮脸上:“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胳膊肘尽往外拐,凭他们是谁请进来的,如今都把你家女乃女乃欺负到这副田地了,你还能跟棍儿似得杵在那儿?”
说着,突然哭天抢地起来:“好啊,我也知道这王家容不下我,府里人欺负我也就罢了,今儿还特特从外面领了人回来骂我。呜呜,我不活了,我这就抱着儿子投湖去。儿啊,娘对不起你啊,咱们娘儿俩一起走了算了……”
两个丫鬟看她一副往屋里冲的架势,吓得连忙拦住她,口里直叫:“女乃女乃,可不能啊,女乃女乃……”
她一番大闹,又吵着抱着孩子投湖,一直躲在屋里的王元宝自然坐不住了,急急从里面冲了出来:“哎呀,倩儿,你这是干什么啊?”
那姨娘一见王元宝出来,更是哭得肝肠寸断:“你这个没心肝的,还好意思出来?我说不许见吧,你偏要这起子小人进来,如今人家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刁妇呢!呜呜,我不活了,我这就抱着儿子去死……”
英莲和全捕头看着这一幕,都呆在原地,惊得瞠目结舌。到底还是冯渊冷静,始终面无表情,只眼神中泛着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