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何连之因最近心情不好,不想继续留在金陵,特拉了两个师哥来找冯渊,商量回金陵的日期。
彼时,英莲心中还惦记着林黛玉一事,是想着晚些再走的,便有些犹豫。
何连之见状,急得吼道:“九儿,你为何还要留?铃铛的事儿你不是已经跟那个林大人说清楚了么?”
“虽说是说清楚了,但有些事情……”英莲说着,竟叹了口气,倏忽看向冯渊道,“罢了,该说的我已说了,别的我也帮不上什么,我们还是回去吧。”
冯渊见她终于不再苦恼,倒松了一口气,只笑道:“放心吧,林如海是个聪明人,定会为她女儿想好出路的!”
英莲点了点头,便也放开不再想了,又扭头在何连之头上戳了一下:“你今天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吃火药了?”
何连之撇撇嘴,却是垂头不理她。
一旁的慕耀笑笑,模模鼻子道:“此事竟是怪我。今日我拉他出去闲逛,不想在酒楼里竟碰着了他两个兄弟,叫他不心里痛快了。”
“什么兄弟?他们才不是我兄弟?”何连之闻言,忙伸长了脖子驳道,“我的兄弟都在这屋子里了,哪儿还来的什么别的兄弟?”
徐光见他急了,跟着附和道:“是是是,没有别的兄弟。原是五师弟说错话了,不过两个不相干的人,也值得你恼成这样?”
何连之听了,才缩了脖子,不说话了。
徐光见他一副委屈模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只叹了一声,道:“想来我们这次出来日子也不短了,是该早些回去,再耽误下去只怕我母亲要担心了!”
冯渊闻言,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叫人下去打点一下,明日返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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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林如海书房内。
管家詹大垂首而立,道:“老爷,派去顺风客栈盯着的人回来了,说今儿早上那冯氏夫妇便退了房,领了朋友、下人往码头租了船,要回金陵去了。”
“竟这么快就要离扬州?”林如海闻言,面上微愕,继而面上又浮出一丝苦笑来,“如此看来,竟是我多想了,那冯氏夫妇当真是别无所图。”
詹大不解何意,然也不敢多问,又道:“老爷,派去神京的人已准备妥当了,是否今日就启程?”
林如海顿了顿,道:“等我出去一趟,回来再作吩咐。”
詹大忙应了,退了出去。
书桌之前,林如海怔怔看着桌上英莲所书之信,心头竟是乱成一片,久久只道:“玉儿,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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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码头,晨风习习,带着些许寒意。
冯渊将英莲肩头的披风稍稍拢紧了些,凝着她微皱的眉头,沉声道:“怎么,还惦记着林府的事儿?”
英莲回望了他一眼,本不想承认,又知瞒他不过,只好乖乖点点头,心虚道:“我也知道你又要嫌我白操心,可我心里就是堵得慌,总觉得这么一走了之,似乎有些对不起铃铛。”
冯渊看着她,面上浮出几许无奈,刚想开口说话,那头何连之已从舟上跳上岸来,朝二人喊道:“二师哥,九儿,你们别说悄悄话了。东西都准备好了,四师哥让我来喊你们快些上船。”
“知道了,你且叫四师弟等等,我们稍后便来。”冯渊抬头,回了他一句,复又低头看向英莲道,“我明白你此刻心情,然这件事儿关系复杂,又牵连甚多,并不是你我想要插手便能轻易插手的。你虽聪慧,终究涉世太浅,我怕的是介入太多,到最后一个不小心深陷泥潭,没能救出那林姑娘是小,连累了你才是大事。”
他的担心,英莲又如何不晓,只朝他苦笑一声,道:“你放心,我明白的。”
说完,见冯渊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一副不愿相信的模样,忙又补充道:“你就莫要为我担心了。我心思虽浅,却也不至于不谙世事。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会学着护好自己,再去管别人的事。”
“但愿如此。”冯渊闻言,只叹了一口气,又捏了她手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可以启程了么?”
英莲嘟了嘟嘴,点点头道:“知道了,我不会临时变卦的,走吧。”
听她这么说,冯渊心中才稍安了些,却是勾了唇道:“那可说不准。”
只嘴上这么说着,脚下已拥着她往船上去了。
彼时,云淡烟稀,澄江似练,三只画船皆已扬起归帆,随风猎猎,从容起航,不想码头之上,却有阵阵呼喝传来,此起彼伏,由远及近,细听之下,竟是在唤冯渊与英莲。
“冯少爷、冯夫人且等一等,等一等啊。”
众人皆惊讶无比,循声望去,只见码头之上,一群人乌压压竞相赶来,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巡盐御史林如海。
徐光面露为难,向冯渊道:“二师哥,你待如何?”
冯渊与英莲对望一眼,目中皆是犹疑,冯渊顿了一顿,终还是抬了抬手,道:“重新靠岸吧。”
片刻之后,船只重靠了岸,码头说话不便,两拨人便在附近的茶馆找了个包间,对面让着坐了。
林如海眼角的余光静静扫了一眼包厢外头等着的三个少年,徐徐道:“那日曾听王大夫提起,冯公子少年出外学艺,识得一群忠肝义胆的师门兄弟,想必就是门外那几位了吧?”
冯渊勾唇一笑,拱拱手道:“林大人过奖。他们正是我三个师弟,皆是我夫妇信赖之人。林大人无须顾忌,只不知您匆匆来此,留我夫妻二人,竟是有何指教?”
“冯公子是个聪明人,那林某也不绕弯子了。此次冒昧拦舟,我心中着实过意不去,然确是不得已而为之。”林如海言罢,长叹一口气,眼睛定定看向英莲道,“敢问冯少夫人如今年岁几何?”
英莲心下微动,却又不知他言外之意,只得恭顺答道:“回大人的话,九儿虚岁十三。”
“十三岁?”林如海竟是顿了一顿,又问,“那是几月份的生辰?”
英莲道:“这个我原不记得了,只从一个故人那里听来,我应是五月份生的。”
说起来,当初这还是当初林六说与她知道的,只确切日子林六也记不得了,英莲也就没放在心上过。
林如海闻言,却是舒眉一笑:“墨玉是七月里生的,冯少夫人只比她大了两个月。怪道昨日我初见时便觉亲切得很,竟像是旧时见过一般。”
见他又提起铃铛,英莲心中自是有些涩然,只道:“在林大人面前,九儿怎敢造次?大人只管叫我九儿便是。”
“那好,从此刻起我便唤你九儿。”不想这回林如海确是应得十分果断干脆,只凝着她问道,“九儿,当日你曾在府中有言,墨玉弥留之际曾拜托你替她找寻家人,甚至有让你替她尽孝之言,可有此事?”
英莲神色一紧,小声道:“确有此事。”
林如海闻言,似服下一颗定心丸一般,道:“既如此,那现下若我请九儿代替墨玉,做我林家的女儿,黛玉的姐姐,九儿可答应?”
“什么?”英莲如闻雷鸣,惊得合不拢嘴,已然说不出话来。
那头却见冯渊眸色一沉,从林如海开口询问英莲年纪时,他便隐隐猜到了他的心思,然如今听他亲口说出来倒还是有些意外,只幽幽道:“虽九儿能得林大人亲信是我等的福气,然兹事体大,如此贸然认女未免草率了些,还请大人三思。”
“事关爱女性命,我何尝不是三思之后才来寻你们的?”林如海面上浮出几许无奈,良久才道,“昨日闻得黛玉之事,我彻夜未眠,将这一二年来派去京中探望之人以及黛玉所写家书都搜罗来问讯细阅,所得讯息俱与九儿之言相差无几,便连许多府中琐事也字字吻合,叫我如何不亲信九儿?”
英莲咽了一口唾沫,闷闷道:“即使如此,林大人也不必非用这个法子啊?九儿出身低微,又愚笨不堪,如何配做大人的女儿?再则,我虽有幸与铃铛在难中相识,得知其身后事,可顶替一事毕竟非同小可,不能儿戏的,恐怕有失妥当?”
林如海忙摆手道:“九儿不必如此自谦。林某年逾半百,虽才疏学浅,却不至于眼盲心拙,自信这点识人的本事还是有的。一来,你与铃铛有缘,姐妹情深,且心窍通透能得知天机,又怎会是凡庸之辈?二来,你夫君冯渊一身傲骨,处变不惊,可谓兼君子、侠士之风,便是他那三个师兄弟我只见了一眼,也是气质出尘,与众有别……”
说及此,他面有浮红,只觉胸闷气喘,直端起杯子灌了几口茶才强压了喉间咳嗽之意,续道:“至于顶替一事,你们大可不必担心。墨玉自小便被养在深闺,认得她的人本就极少,加之她被掳走距今已有三四年,如今怕是连我也想象不出她长成之后的相貌了。你与她年纪相仿,且同在姑苏附近被掳,又有手镯为证,只要我认定了这个女儿,旁的亲戚族人又如何敢驳的?”
说完,喉间奇痒,却是再也克制不住,厉声咳嗽起来,面上神色也跟着多出几分凄惶:“拙荆去时正逢新皇初立,我乃旧朝遗臣,自是不得信任的,这些年来我终日惶惶,生怕哪日……放眼如今,昔日同僚皆离我远去,我偏居扬州,早已心灰意冷,这才万般无奈舍了黛玉去京里,为的是她能得外祖庇佑,免得受我牵连。那日王老与我诊脉,我便知这副身子已是苟延残喘,也不知还能拖上几年?黛玉之事又极玄妙,自是不能与外人言的。我便是将她接了回来,他日我若撒手而去,她势必又会重陷险地。如今你们既是墨玉信任托付之人,我唯有得你们从旁相助才好安心啊!”
英莲心下一痛,忙道:“大人多虑了。王老那日也跟我们提起过大人的情况,您现□体抱恙,乃是这些年疏于调理积攒下来的症候,只要日后小心注意,细心调理,必能好转的。”
林如海面上愈发苦涩:“九儿不必费心慰我心怀。生死有命,若无黛玉一事,我早已释然。只如今,还望二位体谅我爱女之心,也请九儿念在与墨玉的情分上,应了我这要求,助我教养黛玉,叫她日后前程无忧。”
这事太过突然,英莲此刻心中早已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回答,想要拒绝心底深觉有愧于铃铛,可一旦应了,她深知那对她和冯渊意味着什么。
前世读书时她的确喜欢林黛玉不错,可如今让她做林如海的女儿,救林黛玉于水火,这任务委实太神圣也太艰巨了些?
俄顷,只见她身子微侧,微微抬首觑向冯渊,然不等她开口,却听冯渊勾唇一笑,似乎已看透她心底的挣扎,只道:“无须问我的意思,一切依你就好。”
英莲闻言,颇有些无助。她垂首端坐在桌前,目光却是凝着右手腕间那只铃铛手镯上,脑海中旧时的画面一幕幕重现,铃铛临终的托付,冯渊赠镯的深情,此起彼伏,交叠错落,竟是愈发迷惑起来。
林如海见状,知她一时之间定是难以抉择,也不忍逼她:“我也知此番是林某唐突。事出突然,九儿大可不必现在就给我答复。”
冯渊自是也不忍见英莲为难自己的,只在暗处悄悄握住她一只手,又向林如海道:“多谢林大人体谅,既如此我们便在扬州暂留几日,等九儿回去细想清楚,再派人去府上送信。”
林如海深深看了二人一眼,才道:“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