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边世界 第十八章

作者 : 彼得潘神

难道就没有人质疑一下吗?

人们的目光滞留在这个入侵者的脸上,人们缄口不语,人们各怀鬼胎。

世盟席位上坐在丹·米勒身后那几个国家的大使相互使着眼色,但是没有人发出声音,他们比其他在场的人更早的发现在会场的角落中一个年幼的女孩,身着孔雀色亮缎华丽的洛丽塔洋装,长直的黑发及膝,束在发际线的丝带缀着薄薄的黑纱遮盖她的面庞,嘴唇的血红却仍旧乍眼的从薄纱里透出来。

陈易前一刻紧绷的神经在这个时候又松下来,他把双手从讲桌沿挪到胸前,轻轻调整左胸口袋中那朵罂粟花花蕊的朝向,沉着得毫无瑕疵。

“先生,”陈易半阖着眼睑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总务大会不是认亲现场。”

那个男人与他僵持片刻,忽然冷笑出声:“这么牙尖嘴利,还真像你。”

“可是啊,弟弟,你忘了?站在上面讲开场白的人,应该是纳格洛夫租界的总领事吧?”男人伸手指向讲台,他的声音听着令人不快,本身已经略带沙哑,却还时高时低,充满着一种无法克制低声讲话的压抑感,陈易瞥着角落中的女孩,他已对前因后果了然于心。

“人尽皆知,我所敬爱的兄长在十年前病逝,我代替他接任了总领事之位,因而更不会轻易容人亵渎这一地位。您的突然闯入已经干扰了会议秩序,又自称顺位继承人,如果您没有证据证明身份,我将拿您祭奠我长眠的兄长。”陈易道。

他语出惊人,满场的目光从那个男人全部转向陈易。拿什么证明?那个男人虽面带沧桑,可是轮廓气质都和陈易如此相似,可是陈易好像铁了心,不证明就当做看不见脸上挂着的证据,所有人也都知道,世盟的人也坐在这里,一次身份验证不成功,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

陈易没有即刻承认对方的身份,大约也是有备而为。

洛佩兹这时候把手里残破的百合花往地上一扔,站起身道:“陈老板不如给个证明的机会吧,事关总领事之位,如果这位先生真的是陈和,那么之前十年陈老板都只能算是代任族长和租界总领事,在今次的会议上就理应交权退任,毕竟决定总领事人选也是总务大会的职能所在,换言之要是证明了这是场闹剧,再依规矩收场也好。”

“洛佩兹老板说得有道理。”下面坐着的米歇尔老板随声附和。

“在大会会场做亲属鉴定是不是太过仓促?”路克政回了一句。

“还需要证明闹剧么?已经是场闹剧了。”把人心看得太透彻的克里斯普老板话里满含不耐烦的语气。

丹·米勒回头看看同行的各国高官,这些人倒是不介意观赏这么戏剧性的场面,但是丹·米勒摇头。

“亲属鉴定不会太耗时间吧?”路玲惠自动担任了翻译。

“请诸位对我程利绪的鉴定放心。”程利绪站起来拿镊子拨了密码打开药剂箱,从包中拿出一片手掌大的“玻璃”。

“这不是玻璃,而是具有渗透功能的自动基因检测仪器,只要是您身体的一部分,在上面指定区域稍作摩擦就可以录入检测,结果的精准毋庸置疑,时间也不会拖延太久,检测结果会由仪器的变色来显示。”程利绪先把广告完整地打出来,才去问陈易,“陈……先生,您意下如何?”

“米勒先生,不妨做个公证吧。”常功盛正眼也没给世盟那边,却直接开口邀人。

丹·米勒并不介意,他很主动地从程利绪手中接过了那个仪器。

路玲惠用目光确认那个在其他人眼中隐形的小塑料片从丹·米勒的指肚分离,贴在了仪器的背面。她忍住了,没有去再三确认。

“介意么?弟弟。”陈和将挑衅的目光送给陈易。

“乐意奉陪。”陈易道。

程利绪拿着那个仪器走到那个男人面前,道:“先生,请给我您的头发样本。”

“拔头发可不符合我们家族的传统。”男人看着那块透明的板,抬起手用牙齿咬破指肚,他盯着陈易的双眼目露凶色,“——来鉴血吧。”

他的手指按在板面上,留下一个完整的指印。

程利绪转身走向陈易,将仪器送到他面前。陈易看着那个仪器好一阵不予回应,忽然他望向台下,常瑛解下胸针,起身走上前双手呈给他。

陈易用胸针挑破手指,黑红色的血液瞬间从细小的伤口一涌而出,喷溅在仪器上。

那个男人的血是鲜红色的,比陈易血的颜色好看-

薄薄的塑料片在高倍显微镜下化身成一个结构复杂的多层空间——数以千计的精密部件隐藏在指甲盖大小的面积中,构成一个密如蜂巢深如蚁穴的微观世界。

程利绪拄着试验台迅速地仰起头,然后如同负重很久后短暂的放松般长出一口气。

“您是怎么得到这个东西的?”他摘下眼镜来。

“这就没必要告诉你了。”夏默克坐在另一边的实验台上低头摆弄试管,“这个东西交给丹·米勒他就会明白,为了掩人耳目,我们绝对不能把干扰程序编入你的那个仪器里,就连这个东西中的干扰程序也不是可以随便找出来的,只有通过遥控,用别的设备发送一个报告给这个东西,其中的干扰程序才会作用,而且这个东西没有储存报告来源的功能。”夏默克笑着掏出遮瑕膏来在脖子上擦着,“我喜欢叫它‘死无对证’。”

“它本身就很难被发现……”程利绪小心翼翼地将“这个东西”从显微镜中取出。

夏默克擦完了遮瑕膏又拿出绷带来随意在脖子上缠了几圈,说:“你先放着吧,一会儿给路小姐,我们得加紧时间,我觉得林家兄弟肯定提前就被‘刀’收拾了,现在‘刀’不在,却会有别的杀手混进去,我去叫管家,你先去撑一下局面。”-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几分钟几乎是一生了。

众人凝望程利绪手中的那个透明平板上开着的两株罂粟,一朵花苞,几片碎瓣。

路玲惠望着演讲台——她注意着陈易还没有停止流血的手指。

恐惧在她心底开始发芽,生长,蔓延,缠到她颈骨上,勒得她无法呼吸。

她把手伸向脖子,拽住颈上挂着的细细的白金链,她握着“阿弗萝蒂忒之泪”,敏感的指肚触到白金贝壳上一个不曾有过的突兀的尖角。

突然她全身一栗,手指差点在那个尖角上按下去。

而后手指和她的全身甚至神色一起僵硬了。

视野远处一片黑色,黑色中透出银亮的反光——

是枪口。

路玲惠越来越恐惧,恐惧到她都可以用余光瞄到自己的双肩在频率惊人地颤抖。

枪口瞄准的是丹·米勒。

为什么不是自己?……路玲惠唯一还可以动的部分只剩下了大脑,她能猜到为什么,一旦信号发出鉴定结果就会被改变,而且根本找不到干扰程序的来源——那样陈易就占得了先机,但是陈和怎么会改变对自己有利的结果呢?假设陈易早就在准备好在仪器中安装干扰程序,却由于经手丹·米勒而没能成功,或者说在别人看来应该是世盟在作证人的立场无意中帮助了陈和,那么陈易非常有可能为此杀了丹·米勒,丹·米勒代表世盟,在这里杀掉丹·米勒就是直接宣战,为了防止被陈和夺走权力而慌不择路地和世盟挑衅,陈易就是自寻死路!

杀掉丹·米勒比杀掉自己有用多了,所以一旦发送干扰报告,自己就成了亲手将陈易送下地狱的人——路玲惠想到这里就已经没有力气战栗了。

丹·米勒低头对路玲惠露出担忧的神色,但是路玲惠却紧张得看不到他的脸。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透蓝的双眸含着目光从黑暗中的反光回到明亮的台上,回到程利绪手中透明的仪器。与此同时黑暗中的枪口缩回,透明的仪器顷刻通体亮起血红。

那光刺得全场一震。

红色,红色是什么意思?

程利绪刻意很久没有给出答案,放纵那鲜艳的亮光烧灼着人们的视神经。

路克政身边的孙月星耐不住探头去看路玲惠,却被路克政伸手挡回。

程利绪深呼吸,用眼神给陈易先行通风报信。

陈易咬着泛青的下唇,他其实都无需去看程利绪的眼神提示,他早已知道结果了。

他忽然微笑起来,走下讲台的台阶,走向那个男人,然后张开手臂,拥抱他。

“哥,我们,终于团聚了呢。”

刹那间会场的空气中迸发出火药般刺鼻的气味。

陈和轻拍陈易的脊背,道:“能这样正式的验明身份真是太好了,弟弟。”

陈易向后退了退,被水雾朦胧了笑意的双眸望着他,语气煞是相见恨晚:“你怎么都不给家里点消息呢?让我们都以为你去世了……害你在境外辛苦了十年……”

“我有多不想麻烦家里,你会理解的吧,弟弟。”陈和答。

“我的代理已经结束,请总领事主持今天的会议吧。”陈易伸出手臂示意讲台。

陈和没有任何回应的绕过陈易,走上讲台。陈易则一直笑似非笑地走向陈家席位,在常瑛身边落座。常瑛伸出手去扣住他胸前的那朵罂粟,陈易握着她的手,勉强克制着不能躬去——他的嘴唇呈现出明显的青紫色来。

又是一次阴森的沉寂。

沉默最终被一阵怪异的咳声打破,众人的目光一时间集中到了会场角落的那个人身上,其中不少人还带了鄙夷的神色,只有某些“打过预防针”的人没有动静。

夏默克从角落走出,一直走到台前才停下,正巧站在常功盛的身边。

“我以常老板养子的名义冒然向陈老板请求一件事,请陈老板通融。”夏默克说着望向陈和。

“请。”陈和说,但他又开始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时他自己也觉察到了,于是又刻意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请。”

夏默克一笑:“那我便不过分恭敬了,我想要借用程少爷的仪器,和某个大家都熟系的人做一次亲子鉴定。”

仪器的自动清理刚好结束,程利绪的表情看起来很是乐意效劳。

“不行。”常功盛低声道。夏默克听到了,常夫人和常建也听到了,除此之外的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但是那个小女孩也会听到吧,陈易那么敏锐的听力也能听到的吧,陈和呢?夏默克冷眼一瞥自己的养父,全当做没有听到。

“不行。”常功盛抬头用乞求的眼神盯着他,“默克,不行。”

从来都是称名道姓,今次连姓也省略了吗?这副样子还真可怜,可是我怎么可能会同情你的啊?

夏默克不予理会,继续对陈和道:“我有那个人的头发样本,可以开始吗?陈老板。”

常功盛几次想站起来都忍住了,他看着那个仪器送到夏默克面前,看着夏默克手中变魔术般出现的两根头发,双手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身边的妻子望着他,常建一脸幸灾乐祸的看着夏默克和程利绪,常瑛注意到了父亲的反常,却只是扶着陈易不动声色,陈易眯紧黑眸,不知道有没有注意这一幕,路克政则全然没有兴致,从刚刚的鉴定结果出来开始就一直没有抬起头。

洛佩兹攥着一朵百合花,从花瓣溢出的汁液浸着他的掌心。

常功盛的角度已经看不到,夏默克手里是两根微卷的金色发丝。

红色的亮光再次刺痛人们的眼睛,程利绪应夏默克的请求将发丝的主人也检测出来,然后程利绪假装着吃惊,转向全部观众:“经鉴定夏默克与头发样本的主人确有直系血亲关系,而头发样本的主人是——”他趁着停顿用目光扫了一遍十三姬全部的席位,“常功盛,常老板。”

常功盛愣了。

终于有人没能忍住惊呼,常夫人也险些坐不住座位。

夏默克将目光投向常功盛,可他没看到预料中应有的那种表情——常功盛脸上只有震惊,无比的震惊,一个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人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可是这不对——为什么他也会和那些毫不知情的人一样惊讶?

洛佩兹也注意到了常功盛那奇怪的反应,他下意识的把百合花攥得更紧。

突然常功盛从愣神中醒过来,他扣住额头,突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哈哈哈哈哈……”常功盛笑得几乎气短,但他又很快的停了笑,猛地咳嗽着,他更像松了一口气,一会儿紧紧的抿着唇一会儿又忍不住嘴角翘起来,然后又继续咳嗽。

“爸爸疯了吗?”常建假惺惺的作出惊惧状地望着母亲。

“怎么可以说那种话?!”常夫人呵斥着。

“疯了……我看也快了……”常功盛咳罢艰难地直起背,他整理着散在眼前的金色卷发,面含苦笑的重新正眼打量着夏默克,“真的……太大的惊吓了……为什么一直看不出……有哪里像我……咳咳咳……”

“能够在公众场合得到认可是我的荣幸,陈老板,多谢您的关照。”夏默克在目光将要对上陈和时赶忙谦卑地转移。

“恕程某直言,记得常家也是长子继承吧?”程利绪说出了夏默克的意图。

“常老板?”像是被挑拨到某根敏感的神经,陈和眉心一蹙。

“陈老板,常氏宗族是贤子继承。”常功盛虽然面色灰暗,口气中以往的威严却毫不褪色。

“陈老板,接下来就是我们自家的小事了,请您相信我公正严明的父亲一定会择出合适的人选来‘照顾’我这个笨拙的长子。”夏默克的话语隐含着煽风点火的意象,他时刻注意着陈和咬得越来越紧的双眉,看他何时皮骨分离。

陈和说:“请常老板自行定夺,若继承人不好好选择的话,对家族排名的影响可是深远的。”

“陈老板,私事处理完毕,我们是不是该关注今天总务大会的实质内容了?”常功盛看见陈易和路克政各愁各的一声不吭,便顶着压力转移话题,夏默克和程利绪往边上一退,等着各路人马的反应。

“还有没有人要认亲了?”陈和拿起讲稿来随意翻着。

没有回应。

“散会吧,这次的总务大会的内容和十四年前都没有什么区别。”陈和把讲稿往桌上一扔,毫无顾忌的放话,“劳烦诸位大使代表世盟来参加这样拘泥形式的无聊会议,七年之后请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前来捧场了。”

路克政听罢立刻站起来扭头就往外走,世盟席位上的人也跟着丹·米勒和路玲惠撤军,十三姬老板们带着面面相觑的元老院成员也不肯再过多停留,一个个都是能快一步绝不慢半拍的样子,好像都忘记了应该由高层先退场的规矩,以至于拒绝了妻儿的搀扶的常功盛慢悠悠的跟在人群后方。

陈易被常瑛扶起来,jody从讲台下走向他们,完全没有接受自己的老板已经换人的现状,依旧庇护在他们身边,常瑛看了一眼正往外走的夏默克,又埋下头去接着顾自己的路,忽然她听到陈和在身后道:“夏先生,请留步。”

听见了的几个人心里同时一抽,夏默克停住脚步,陈易却不以为意的继续走着。

最后,所有“无关紧要”的人,都陆陆续续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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