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边世界 第二十一章

作者 : 彼得潘神

雨滴自杀式地撞击玻璃,却只在玻璃上留下肝脑涂地的惨状,然而仍在前赴后继,一层一层血洗没有漏洞的透明“城墙”,连攻城的喊杀声也慷慨悲怆得震撼人心。这场雨来的正好,恰巧弥补这一场对峙所处背景的单调。

“都十年了,你的那个习惯还是没有变。”

陈易的目光触及对自己说话的人,却打算与之对视,他不回答,而是仔细地梳理一下头发,合一合睡袍宽松的衣襟,一双赤足倒是缓慢而从容地停步,没有任何局促的反应。

“被噩梦惊醒就会在整个主宅里乱逛,你不怕迷路吗?”陈和的语调带着讽刺。

“迷路预示着两种状况——死亡,或是奇遇。”陈易把脸冲向窗前的水幕,“我大概已经死了,你现在看到的多半是我游荡在家里仍希图奇遇的鬼魂。”

“你这只阴魂不散的鬼纠缠了我十年,十年支撑着我回来的动力就是期待杀死你!”陈和恨不能用眼神将他抽筋扒皮,“奇遇?你准备遇到什么?别的什么鬼魂吗?陈莫德居然让你给吓到副栋去了,我还以为两只鬼魂能够和睦相处,看来你陈易才是大王!”

“叔父是因为照顾婶母的病才搬出去的。”陈易故作天真地申辩道。

“少来这套!路克政活得那么好,怎么他爸他姑都体弱早逝?我看是你们两个合起来在捣鬼!”陈和破口又凭空骂了几句陈易听都没听过的脏话,然后继续强调时间名词,“十年来你睡得倒是照样不安稳,算是他妈老天给我点安慰!”

陈易为他的一席话思索片刻,而后道:“梦魇纠缠我的时间可比我造成的阴影纠缠你的时间长得多了。”

“长?!长你个鬼!你从你记事才开始做你妈的什么噩梦——可是从你一出生开始——你这怪物的眼神就像个已经圆滑世故的人,该死的你说话又偏偏那么早,我和你呆在一起感觉就像身边安了个被编好了程序的机器,不,监视器!你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好像什么都逃不了你的计划!你是不是人!?”陈和憋了十年牢骚,他巴不得早点吐干净,“你说你是母亲不想要的孩子?那么为什么在生了你之后没到两年她就和常功盛断了关系?你不是他妈什么结晶不结晶的,为什么母亲扔了夏默克以后陈查诺就回家了?!他从那以后再也没离开过租界!!陈查诺和陈莫德从你一出生就喜欢得不得了!他们围绕着你!保护着你!而我呢?在我懂事的时候,我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每天晚上离开家,知道她去黑羊公馆和那群老板风流却拉不住她!眼看着陈查诺跑到海外搞他的什么变态的会所!眼看着陈莫德对着我嫌恶得唉声叹气!他们非但不保护我,还害我落进那个会所里,如果不是洛佩兹把我认出来,陈查诺根本不知道我在那里面!他怎么不干脆顺坡忘了我这个儿子?!干脆让我和他养的那群畜生一起死?!”

“如果不是母亲……如果不是回来之后有母亲陪在身边,我大概早就自杀了……也轮不到你来杀我……那个时候母亲已经决定好要一直陪着我了,为了我她已经和陈查诺决裂了……可是陈查诺偏偏*了她……然后才会有你——因为这件事母亲才又投奔常功盛!才会鬼使神差的去生夏默克!但是她居然可以为了你——为了你和常功盛断绝关系,为了你和陈查诺复合!你是陈查诺放进这个家的魔鬼!你恬不知耻的占用母亲对我的爱!你恩将仇报毁了陈查诺,*走了陈莫德,还要害死母亲!”陈和趁着话语的停顿向陈易疾行过去,但他在马上就可以一拳击中陈易脸的地方猛地停住又大骂道,“陈易——你他妈是个什么东西?!”

雨瀑被月光照出的波纹映在陈易脸上好像刺青,他一直向着窗外的瞳仁转而与陈和相视,腐蚀性的黑色瘴气从他的眼睛里释放出来。

“我是个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陈易还是淡静地讲别人的事的语气,“我倒是想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的思维很是奇怪,我不知道你明明活着为什么偏要回来,要说复仇的目的就应该是讨回**和精神的双重痛苦和名誉的损失,权力是附加品——所以,你回来为了复仇对吧?”

陈和不知道他在那里说的这些话是什么逻辑什么道理,感觉更像是陈易自己在梳理其间的逻辑关系而和对话的另一方毫无关联,显然这是复仇,这是为了讨回一切损失,一切原本应得的东西而做的斗争,所以回来才是正常的选择对吧?回来杀死自己的仇人才是正常的思维吧?复仇需要论证吗?

陈易走向窗前看雨,陈和看着他的侧脸,好像把积怨说了个痛快,陈和的火气一时消了下去,陈易也看出来了,他长于激怒陈和,并及时在他的怨怒达到极限之前缄口,陈易天生自带陈和脸色的晴雨表,深谙其情绪细微的变化。

“陈易……”陈和对他的这副样子深恶痛绝。

陈易抬起头来看着他,就好像常态下被人叫了一声名字时应有的反应,陈和反被他的这个反应搞懵了,下面的话既不能爆发出来也不能咽回肚里,尴尬的在牙齿间乱窜,搅得他牙痛。

“你到底想要什么?”陈和不自觉地学着陈易冷静的样子。

“你想来一次交心的长谈么?哥。”陈易问。

“我想知道理由。”陈和似乎真的冷静了,“为什么你要杀我,为什么你要杀父母,为什么你要对付元老院。”

那个回答来得太快太简单,陈和并没有准备好去听,陈易就说完了。

“为了独裁。”陈易微笑着-

月光把兄弟两人裁成雨帘上的剪影。

“就这样?……”

陈和抱着肚子笑个不停。

陈易看着他笑,自己也笑,仿佛陈易不是回答问题而是讲了个天大的笑话,雨声笑得比他们还夸张,而且一浪高过一浪。

“真是个好解释……”陈和拄着玻璃,笑得直不起腰来,“你承认自己天生变态我应该信的,可我宁愿信是陈莫德想杀了他们,他杀作为族长的父亲,杀作为元老院主席的母亲,然后冠冕堂皇的提出退居幕后,其实是把持着你而实际由自己摄政,这个独裁正是陈莫德想要的吧?你这傀儡皇帝做得可还舒服?你恐怕并不舒服!要不然你怎么会匆忙地搞什么整风!?”

“看来你这十年好好动了脑子呢,哥。”陈易扬起头,“想出了对于我的所作所为能给出的足够好的解释。”

“我回来就是要复仇没错——讨回**和精神的双重痛苦和名誉的损失,附加着收回原本属于我的权力,我以为你能做出一副真正可怜的样子来,把一切责任推给陈莫德,让我接受我受的所有外人的冷眼和这些年的颠沛流离都是那个老东西造成的——然后乞求我饶恕你,乞求我相信你的无辜——”陈和瞪得眼睛要迸出来,“可是你为什么没有?你说你为了嫁祸我杀父母,你说对付我的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希望你还是相信我说的,不要固执自己的那些推测了,你的头脑可不够猜出真相的。”陈易摇头,他从窗边退开,走到墙壁边上的橱柜中变魔术般取出一支雪茄,悠哉的点燃塞进口中吸一口,而后夹着雪茄指向陈和,冷笑道,“你怎么还是不够明白,我当初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死你,那都是因为你太没用了啊,哥哥这样的货色怎么可能承担得起整个家族的重担呢?我杀了你是为你好呀,我多不希望这么无能的哥哥走上总领事的位置被别人作弄啊,哥哥你没用的话,就呆在家里不好吗?可你为什么偏偏那么不老实呢?我杀了你,就替你在世人面前留了个好名声啊!”

他又吸了一口雪茄,瞑目,停顿片刻。

“你真可怜,没能在十年前痛快地死了,反而遭受了十年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苦难,落难的王子前来复仇了么?哈姆雷特还不是和奸王同归于尽?可是哥哥你更惨一点,你连你希图寻回的名誉都得不回来,最后你既没有权力,你那份**的痛苦我可也没好运去体会,顶多一个心绞痛要了我的命,痛不过几分钟,精神的压力呢?你十年的份我可赚不到那么多,除非你留我十年,如何?别怪我没有提醒,你那些丢掉的脸面,被人嘲笑和捉弄的苦头恐怕要比之前尤甚,明明十年过去大家都笑够了,你偏要回来提醒他们我有什么办法?”陈易的语调越来越亢奋,他几乎是带着兴奋的神情眉飞色舞的在讨论一出由自己编排好的荒诞剧,“你要是不回来也就罢了,你不回来人们还会认为你当初是被叔父杀的,可你一回来,他们就知道是我——当年那个只有十岁的小孩将你*到了这个地步,你越是反击,就越是可笑,越是丢脸……”陈易张开手臂,烟晕缭绕,他的笑容愈加放肆,“即便你杀了我也不能阻止他们嘲笑你——说你真是个可怜的废物!”

还没等陈和气急败坏地冲来,他忽然捂紧胸口再次瘫倒在地,雪茄掉落在地,陈和走过去,狠狠地将其踏灭,没有了月光的照射,陈和看不清陈易的脸,只发现他蜷在地上渐渐地连发抖的动态都消失,忽然间陈和的怒火被泼了一盆冷水,他在陈易身边蹲下,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转向有月光照射的角度,陈和木然。

睡着了一样,呼吸很均匀,陈易并没有死,陈和总觉得自己心里沉甸甸的感觉有所减轻,他眼前出现了男孩稚女敕的脸庞,那黑发黑眼睛的幼童一边涔着泪讲述噩梦的内容,一边凑到身边来闭上眼睛在自己讲的故事里渐渐睡下去,陈和惊得全身猛一抽搐,他都快忘了还有过这么一段记忆,可是什么时候他还是想不起来,那时陈易有多小来着?可是自己一直厌恶他,从来就厌恶他,他或许还有些时候没厌恶过自己,可是也许是自己对他的厌恶改变了他,陈和咒骂自己找理由的毛病,这么推理下去就要自己把自己变成造就变态的罪魁了,然后他又开始恐惧自己会不会因为想起相依为命的经历而心软不去杀死陈易。

“如果真的是陈莫德,我为什么一直在和他相互争斗不休?也许他是为了报答陈莫德而故意做替罪羊呢?也许……”陈和无法抑制思路的扩张,被称作废物的羞耻感又突然在脑内横溢,陈和用力抓挠着自己的头皮,起身倒退着疯狂地跺脚,挥拳,喊叫。

在走廊远处看了很久的jody等着情绪逐渐安定的陈和黯然地往主卧室去后,来到陈易身边蹲下,将手臂上搭着的毯子盖在他的身上-

陈易觉得上下眼睑像缝在了一起,怎么睁也睁不全开,模模糊糊的能感觉到睫毛的阴影像缝住眼睑的线,扯得整只眼睛从外疼到内。雨还在哀嚎,攻城不下的绝望和着没有时间概念的沉寂在他视线模糊处弥散。陈易意识到自己竟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可能是太阳还没出来,魔鬼还不到魂飞魄散的时候,趁着暴雨带来的延期的夜色,陈易也算得到最后一点支撑起身体的能量,但是他坐起直到有一刻钟才勉强真正意义上的睁开双眼。然后他看到蜷在身边,和自己一起睡在地毯上的常瑛。她裹着一条后摆有床单那么大的丝绸长袍在他怀里和他挤一条毯子睡,陈易知道毯子肯定是jody给自己盖上的,常瑛大概找到自己时已经走累了,没让jody那另一条毯子来。这一觉睡得安稳,好像地毯比床更能驱逐梦魇,还是说晕厥本身就比睡眠更舒服呢?陈易俯身将常瑛吻醒,她睡眼惺忪地用两个不完整的瞳仁望着他。

“昨天薇跑到我那里说你和陈和又吵了……还问我家人团聚了为什么陈和会不开心,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常瑛气息微弱地说着,“……我觉得陈和当她是个监听器了,那听力明明已经很影响生活,却不准她戴耳塞……”

“你这么关心薇,怪不得她愿意亲近你。”陈易微笑。

常瑛莞尔。

她缓缓坐起来,仰头索吻。陈易的鼻尖刚刚与她的鼻翼相擦,她却微微一缩放弃了这个吻,陈易也不强求,倒柔和的瞑目浅笑着。

这短暂的僵持由陈易捏捏常瑛的鼻子作为结束,常瑛低头在他胸前蹭脸作为回应。然后她又看看陈易,借窗外的微光观察这张已经足够亲昵的面孔——他今天气色较前一天不知差了多少,灰白得像将落的月轮,眼窝凹得眼球恐怕会漏进去,连眼底也乌青了,可他却不肯让上扬的嘴角歇息,常瑛觉得这笑容并不是装来给人看的,但她又不明白陈易为什么这么从容,从容到仿佛慷慨就义。

“今天陈和会去副栋骚扰叔父,他那喜怒无常的性格不知道会不会惹出太大动静。你带薇出去走走吧,省得听他回来多话。”陈易说着,把毯子披在常瑛身上,在她的搀扶下站起来,他又意味深长的凝视常瑛片刻,然而没有再说别的。常瑛突然失神的转身,紧抓着毯子快步离开,丝绸袍长而宽大的后摆拖在她身后的地面,妖冶的像狐精的尾巴。

陈易也离开这个被雨吵得不堪的地方,下楼到住客厅里,原以为会见到陈和,却只碰上jody正在更换瓷瓶中的鲜花。jody行礼,陈易照旧走到沙发正中坐下,道:“jody,咖啡。”

jody照旧及时地将咖啡杯送到他手中,陈易没有立刻喝,他望着杯上腾起的蒸汽有意识地凝神。

jody等着收他的杯子,在沙发旁静默得像一只石像鬼。

陈易打圈慢慢摇着杯子,许久才端到嘴边,啜一口。

jody看到咖啡上的蒸汽弱了,以为他要换一杯,可是看他的脸色竟什么也看不出来,jody从没见过自己的老板憔悴的样子,以至于见到了也不敢认定那是不是憔悴。

“我都大限将至了,我哥不来欣赏一下么。”陈易的眼神闪了一下。

“您不应说这些,老板。”jody道。

“jody,我很想知道,如果在我死了以后你还继续做陈和的管家,算不算背叛了我呢?”陈易问。

jody皱眉。

“他的性格那么差,给我殉葬的话还能图个清净。”陈易说。

jody依旧默然。

“如果本身就没有从属关系,也谈不上背叛了……有的事情不是明白,而是不想要相信而已。”陈易说道——jody高大的身躯微微一震——陈易接着道,“……忍耐了十年了,也该到尽头了,我想你的离开和我的死应该是相辅相成的关系,谁在先谁在后并不重要,我一定会死于内鬼,就像纳格洛夫总有一天要灭亡一样顺理成章……”

他不顾自己话语中奇异的逻辑,也不管语序是否出了问题,更不在乎听的人是否还像以往一样耐心的倾听。

“我知道在我没有出生的时候,父亲利用很多无辜人的骨血铺下了我今天走的这条路,后来我也知道,那次我哥之所以能被找回来,不只是洛佩兹,还有一个同在那间会所里沦为受虐物的少年,他与我哥在那种肮脏的环境下互相扶持,才终于得以存活,可是陈和被救下之后,他去了哪里却没人知道,也许他没有得救而死在会所,也许他被我父亲送去了境外,也许他就在家里。”陈易讲着故事,“我当初想,不论他是谁,总是对于我哥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吧,然后我很忧虑,就借喜静为由,把家里的佣人全部清掉了,而你,我打记事开始就是你在照顾我,我只相信你,所以只留下你——后来我听说,那个人去做了杀手,就是很有名的‘刀’,我想他也许会帮我哥杀了我,然后我就想起你——以你的能力足够保证我的安全——特别是,我只相信你——”陈易咬着杯沿,“——你不会背叛我——我知道——无论有什么前因,后果都不会改变——”

“我现在非常坦然……”陈易笑了。

“老板……”jody颤抖着开口。

陈易忽然仰脖,将杯中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而后照旧将杯子递给jody,jody接过来,陈易微笑着,靠着沙发靠背,他没有看到jody照旧例将咖啡杯收去,却看到了天花板上密布的图纹。

他仰着头,心痛到无法专心回味咖啡的馨香-

“瑛姐姐……”

陈薇一只手拉紧常瑛,一只手抓着雨伞的手柄。

“瑛姐姐,你为什么哭了?瑛姐姐瑛姐姐……”

常瑛在满满的罂粟丛里坐下,白眼望着上空。

她在水里看水面上的天穹,听它嚎啕-

“老板……老板……”jody把身体向前弯下,试图找回陈易已经断掉的气息,陈易深凹进去的眼睛被上下眼睑和睫毛遮盖得只剩下黑色的细缝,但jody还是感到他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这盯视和他的遗言一起穿刺人心。

jody听到脚步声,后退。

“死了吗?……”陈和压着声音。

jody靠近陈易,伸出手去,很轻的翻开眼睑,眼神轻碰那已经扩散的瞳孔,jody迅速垂目,非常轻的松开手面向陈和,点头点得没有幅度。

陈和“哦”了一声,转身不自觉地低声嘀咕着什么,一直嘀咕着,直到走离这里。

jody照旧在陈易身边站得笔直,他仍是那只恐吓一切入侵者的石像鬼,如此孤僻,如此安静,如此僵硬。

雨淹没了陈宅,也溺毙了守护陈宅的石像鬼。

石像鬼死亦噤声,然而满面潮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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