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弥漫整座西山,方圆三里看不到人影。树木高大,遮蔽天日,整座深林静谧幽暗一片。
司简带着寻善上马,吩咐下属跟宫中子弟随意围猎。
待到辰时末,天际烈日高升,阳光穿透茂密枝叶洒进西山土地上,逐渐消散了漫山白雾,四周景致渐渐清晰起来,入目所触,皆是参天古树,林子深处光线幽绿,像是误入了什么仙境。风声响在耳边,带来微微凉意。
方圆几里外没了人烟,司简驾马停下,抱寻善下马。
“这是哪里?”
“半山腰。”
他们一路从晨雾中行来,两人衣上发梢都沾了潮湿。
寻善伸手模模司简的眼睛,温软的手指触上他沾着水雾的眼睫,“都湿掉了。”
“无碍。”
“带了流光?”
“前方有处空地,我们去那里比试。”
司简从马背上取下那柄短剑,手掌在马上一拍,马儿呼啸一声噔地往山下跑去。
寻善诧异:“马走了,我们怎么回去?”
“有我在。”
司简气定神闲,牵了她的手往林子深处走。
来到一处稍显宽阔的平地,司简将流光递给寻善,自己退后一步,负手而立。
幽幽光线穿透青树翠蔓逆了司简一身绿光,白衣被染成一种不真切的惊鸿光影,微微飘在风里,像白雾般迷离虚渺。
寻善看呆了眼,失神少许。“你的剑?”
“不用剑。”
清淡的嗓音,不是傲气,只是一股淡然笃定。
说句实话,记忆里,寻善从未见他用剑出过手,在许多年前也只是执一把木剑陪她练武,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动手。不,好似是见过的,就是五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她看到他用他自己的那把软剑杀了青霜。自此未再见他握剑打斗。
寻善眼里茫然:“那岂不是不公平?”
“你初练剑术,我空手接招实属公平之见。”
“那你可要当心了。”
寻善不再废话,心下也不再多虑,拔剑出鞘,寒光闪过她自己的眼睛,浮现出一抹坚毅之色。
司简垂下双手,将真气灌注于宽袖之中,袖袍立即如钻气流呼呼几声鼓起,寻善执剑击来,剑气激荡,丝丝寒意迸发。
流光击在司简的长袖上如同刺在石头上“叮”一声直响,司简手掌翻动,掌风呼啸,意欲夺下寻善的流光,寻善变攻为守,急剧后退。
司简不依不饶纠缠上去,寻善情急之下突地拍地翻身而起,手腕翻转,虚挽几个剑花,速度之快恍若剑影绕目,铺天盖地急降一阵剑气,直逼司简腾空而来的手掌。
司简眉目一敛,手臂一扬,身影侧滑而过,避过她凌厉一剑。寻善的身子也顺势飘掠过去,一剑刺空,立马收势转身又是一招,内力注入,横空一斩,激荡开去的剑气已是先前两倍之多,寒意漫天笼罩。
司简挥袖一甩,气流像是沾染天山冰雪之冷,刺骨锐利,迎上寻善剑气。两人同时腾空跃起,两股气流爆发的气势震天哧响,“轰隆”一声巨响,两侧大树树枝应声而倒。
哗啦哗啦,树叶漫天而落,纷纷扬扬,阳光虚晃而过,明明灭灭,闪了寻善的眼。
她回神过来,来不及驭气稳住身形,骤然落下地面,一个趑趄,摔了个结结实实,流光掉在地上。
司简也落回地面,白衣飘舞,纤尘不染,飘逸如仙。
寻善扬起面容,见到他脸上一抹开怀笑意,翘起嘴角气道:“你还笑!”
“不走神,武艺还可以。”
“你用了真架势。”
“小白不也真刀真枪,拼了命朝我刺来。”
“司简!”地上的女子瞪圆了眼睛,半晌自己也笑了,朝他伸出双手,娇糯道:“拉我起来。”
司简笑着握住了她的手,正欲使力拉她起身,她却先用了力气死命一拽,将他也生生拉倒在地。她笑得大声快意,翻身扑到他身上,把他抱了个满怀。
“叫你不让我一招半式!还说我是新手不用剑,算是让我了吗?你对我就像是对敌人一样,我摔下去也不接着我,真坏!司简真坏!”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落在她脸上,半色朦胧,半色迷离,她笑得眉眼一线,光影模糊了她的表情,只看得见无尽灿烂的笑容。
司简眉间温柔,轻抚她的发,抱着她安安静静躺在地上。
“满意了?”
“不满意。”
寻善埋下脑袋在他透白的颈间轻咬一口,留下一道微红的细小齿痕。
司简模模她的头,宠溺微笑:“傻瓜。”
寻善抬起头来,凝视他的眼睛,细细地看,“司简,我们会一辈子像现在这样吗?”
“会的。”没有一丝迟疑。
寻善抱紧他,复又将脸埋进他胸口。
司简道:“你的剑法舞得很好。”
“突然想起来的,好像不是你教给我的那一套。”
“无碍。都一样。”他顿了一下声音,“你到底还是重在速度,速度快了一样也可以制住对手。”
“司简更快。”
“不要走神,全神贯注。”司简吻了吻她的脸,一丝叹息溢出口齿,“小白很聪明,我很高兴。”
“可我感觉自己很笨。”唐年君甚至沧澜都在说她笨的无药可救。
“不要去相信他人的话,你只要将我的言语记在心里就好。”
司简翻了个身将怀里之人压在身下,亲吻她的嘴唇。
阳光晃荡,碎影斑驳。树下两人耳鬓厮磨一番,寻善将手伸进他衣襟里,颤抖着抚上一片温热细腻的肌肤,司简却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
“司简……”寻善面有羞恼之色。
“大白天的,起来了。”司简低笑一声,竟用了她平日里常说的话。
“你无耻!”
寻善气极,扭过了头不睬他。
司简抱她起身,替她理了理散乱的衣襟,顺道拂去衣上沾染的树叶。
“你太敏感了。”他模模她的脸,引来她一个白眼。
司简轻笑,不甚在意,寻善突地伸手扯住了他的两边面颊,却又舍不得真下狠手,只是在他嘴上啃了一下,就放开了手:“司简的厚脸皮是从哪里学来的?我要告诉外婆去!”
司简的厚脸皮不是一次两次了,在床笫间喜欢抱着她啃吻,将她挑弄得脸红心跳就停止了动作,眯起眼睛细细看着她,白衣带一丝暧昧谴倦,支起一条腿慵懒而清冷迷离。有时候她恨不得一掌拍在他脸上。
每次开始的总是他,停下的也总是他。他占据主导权,轻易勾起她的欲念,笑眯眯模她的脸跟她讲起别的事情。
现在也是,她拂开他的手疾走两步。
司简笑而不语,捡起她的流光插回剑鞘中稳步跟上她。
“小白,我们去山顶看日落。”
寻善哼一声,“谁要跟你一起去看。”
“西山的落日很不错,此时上去用完晚膳正好赶上那抹美丽夕阳。”司简优哉游哉,面上挂着淡笑。
寻善气呼呼,走的太快结果左脚绊右脚一个不稳又摔一跤。
司简在她身后笑出声来,“傻瓜。”
寻善抓了一把落叶扔他身上,司简将她打横抱起来,往山上走。
越往上,西山山体越陡峭,郁郁葱葱的树木越显繁茂,满目都是一片盛绿。山上气息也愈冷,风拂来,一丝的凉意那么明显。
司简硬是将寻善抱上了山顶。
此时已过正午。
山顶上也造了一间别院,跟山下的不同,只是普通一座院落,院内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皆着黑衫,面目疏淡,见着他们恭敬行礼:“主子,夫人。”
司简放下寻善,简单介绍:“风轻,云淡。”
男人风轻,女人云淡。
寻善弯眉笑:“好名字。”
司简也笑:“进去吃点东西,都半日了,也该饿了。”
他将流光交给云淡,云淡接过俯首退至一旁。
寻善在屋内歇息了一会,换了一身衣衫,走出来道:“司简,待会我们除了看日落还有什么有趣的吗?”
司简正在与风轻、云淡交代些什么,听闻她的话便噤了声,转了身道:“晚些时候还有烟花。”
“烟花?”寻善眼里顿时一亮。“烟花以往见过,那一日上元节,我们跑出去上城楼看满天烟火,漂亮极了,还记得吗?”
“记得。你说过的每一个字我也都记得。”
她在他耳边口口声声讲要杀了青霜。他应允她,她转了脸欢笑,漏掉了他面上浮现出的一抹悲痛之色。
“小白,往后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我一直都很听话。”
寻善皱皱眉毛,司简淡笑,遣退风轻云淡。
晚膳用的是这山上的野菜羹,司简亲手做的,寻善吃得欢快,抹抹嘴巴道:“我们在这里不下去,他们不急吗?”
“我们有我们的事情,他们有他们的任务,都交代好了,无碍。”
此时天色暗下来,窗外一抹霞云,红彤似血,晚风吹来更是寒凉。
司简给寻善披了一件从青霜宫带来的藏青色连帽披风,牵了她的手出门。
两人走在夕阳里,青丝飞扬,衣衫缠绕,两旁树木晃着枝叶窸窣作响,风里响起女子明媚的笑声,穿透山风传出老远。
远处黛山轻描,如烟飘渺,云雾缭绕,如望仙境。天际一抹血红圆日,缓缓下沉,红光掩着彩霞给这个俗世洒下最后一丝光亮。
沧薄落日,带着一丝凉意在寻善眼里落下。
那抹残阳的余光也落在司简身上,穿透他秀挺如竹的背影,仿佛如临神袛,矜贵疏离,傲世绝伦。
寻善回了头,望见身边这个白衣惊鸿一般美丽的男人,眼里迷离:“怎么觉得有点难过?”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自然别有一番滋味。”
两人立于山顶之上,整个大地都匍匐在他们脚下,变成宇宙洪荒之中一粒渺小尘埃。
天色更加暗淡,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都消失殆尽。整个世界都陷进昏暗中,风声猎猎,响在耳边,竟带来一丝寒气。
“司简。”她突然不安地拉紧了司简的手掌,“我们回去吧。”
“不急,还有一场烟火,马上就能看到。”
司简朝她安然一笑。
寻善茫然。
这时,一阵爆破声在远处隐约响起,像是从山脚下而来,距离很远,寻善慌张抬头。
司简笑道:“看。”
远处的黑暗中,一抹亮光升起,“啪”一声在空中散开,像是一朵鲜艳的花迎风绽放。紧接着有大朵大朵的花盛开在这个暗夜里,从他们这个角度望过去,可以清晰看见这个俗世的繁华之处。
寻善从来不知道居高临下俯视烟火的感觉和仰头欣赏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她像是能操纵这个天下的局势一般,直觉世界都在她手掌中捏住。这就是权势,就是王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俯瞰人世笑意清淡。
生命在这样子充满诱惑力的权势间变得轻如浮云甚至不值一提,也不怪乎天下人都企图争做霸主号召一方。
俗不可耐,却也人之常情。
寻善感到自己的灵魂都在漫天烟火中颤栗,她的双目睁大,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君临天下的气势那么熟悉,仿佛她也曾切身体会过一样。
她不知觉退后一步,松开了司简的手,再往后一步,眼里迷惘。
司简拉住了她收回去的手,凝视她呆愣的眼睛,“小白,在这山顶上俯瞰,连天下都化为蜉蝣,不过沧海一粟。所以不论碰到什么境况,都不要心生畏惧。”
寻善半天都缓不过神。
烟火放尽,那一星的华丽熄灭下去。暗夜无边,风声呼啸作响。
司简拉紧了她的手带她返身回去别院。
一辆青帘马车停在院门口,风轻、云淡站立一旁,见他们归来俯身一礼:“主子,准备妥当。”
“切记保护好夫人。”
“属下定当誓死护送夫人安全离开!”
寻善听得心头一跳,“司简,这是要做什么?”
“小白,跟他们走,下山回青霜宫。”
云淡呈上那把流光剑,司简接过给寻善别在腰间,又在怀里掏出一方白色面纱,给她蒙住了脸。
“司简!”寻善心下不安,“突然要送我走,这是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青霜宫有一场仗要打。怕伤及你,因此叫人先将你送回。”
“什么仗?”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月兑口而出:“刘扶萧?”
“小白,听话。”司简眸子一沉。
“司简!”寻善死命拉住他的手,不肯走,“那个疯子,你不要陪他疯!不要去!”
“小白,我有安排,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回青霜宫等我,乖。”
司简拉开她的手,云淡上来扶住她强制将她搀上了马车。风轻驾起马车就走。
寻善撩开车帘,眼里含了泪光,司简站在原地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而后转过了身从另一条道路下山,白衣寂静飘在风里,看得寻善心下悲伤。
马车里一盏吊顶宫灯摇摇晃晃,映得寻善的眼光暗寂漠然。她用力握住腰间的流光,指骨泛白。
“原来不是来西山避暑的。”
云淡面无表情,直视前方,不发一言。
寻善道:“暗卫?”
“死士。”云淡不带一丝感情地吐出两个字。
寻善转头看她,有一丝讶然,半晌醒悟,“原来如此。”
车内一时间没了声响,寻善安静下来,片刻,她有注意到云淡的呼吸很淡,平稳有节奏,却是让人难以捕捉气息,想必是高手中的高手。
寻善看向她的手,她的双手平摊于膝上,手背上略微粗糙,是常年练武的缘故。而她坐姿端正,目不斜视,又是受过极严厉的训练的原因。
寻善不由苦笑一声。
马车在深林中急速奔跑,车轮碾过地面发出的轱辘辘的声响在寻善耳里听来极其清晰。
寂静到诡异的深夜林子,月色幽暗,光华洒不到地面。
一路行到半山腰,马儿忽然长啸一声,风声猎猎,树木窸窣作响,几道身影破空而来,飘飞犹如鬼魅。
云淡忽的抬眼,眼里一亮,迅速闪身出了车厢,马车稍一停顿便又继续朝前跑。
打斗声在车外响起,兵器锐利出鞘,剑鞘在半空中率先击倒一人。
风轻一人周旋在五个黑衣人之中,另有一人紧追马车不放,像极那日午后刘氏袭击的场景。
云淡驾马跑得飞快。
树枝簌簌响动,像是风声,又像是人飘掠而过带起的动静。
寻善掀开车帘一角望出去,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她紧张起来,没有司简在身边,她觉得心里空洞,毫无安全感。
“小白,在这山顶上俯瞰,连天下都化为蜉蝣,不过沧海一粟。所以不论碰到什么境况,都不要心生畏惧。”司简温和而又坚定的声音回响在她耳边,她不由再次握紧了腰间佩剑。
马儿忽然又长鸣一声,马车颠簸了一下突兀停下。
打斗声又响起在车外,这次是云淡出手,银白剑影划破暗寂夜幕,闪亮了一个黑衣人的眼。
她们被四个黑衣人包围,云淡剑舞得飞快,剑花虚晃,一招一式都沉稳有力,四下周旋,以马车车顶为中心不再离开半分。
剑气激荡,招架开敌人的兵器,开始进行回攻。
寻善在这一刻心下竟无尽平静,她屏住呼吸,专心听着打斗的动静,闭上眼睛,思绪沉寂。
脑子里像是有一只手挥开茫茫白雾,洒上雨露,显现出四周景致,那座她一直模不着道路的深林瞬间明亮一片,她看清楚了身边每一颗青树,树上每一根枝蔓,枝上每一片树叶,叶上每一道细纹,细纹里每一滴青翠汁水,都在她脑子里显现得一清二楚。汁水在叶脉里流动的痕迹她也能感受到,平缓有力,款款滋润整座树林。
她握紧流光,睁眼的瞬间反手一拔,“嗤”一声,利剑出鞘,她就地一滚,身子滑出马车落了地面。
车厢在下一刻应声碎裂,马儿尖鸣一声轱辘辘跑远进入林子深处。
“夫人!”云淡惊叫一声,回头,但见暗夜里,一道纤长身影寂静而立,藏青色披风混着里头的青衣迎风抖动,簌簌作响,白色面纱飘起荡下,一张清丽面容若隐若现。
寻善手执一柄短剑,剑尖指地,周身涨起一丝清晰可闻的杀气,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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