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哈哈哈哈!”
走进厨房,苏景言终于忍不住破功。有了先前烈酒洗伤的小小报复,加之刚才刻意逗弄,一阵舒心大笑后,苏景言觉得疲累都去了不少,甚至心底还滋生了一股愉悦。
沐浴完毕躺上书房小塌,习惯性地翻书助完眠,灭灯睡前,苏景言念头一转突然想起自己捡回来的病号,作为尽职尽责大夫的脑内记忆哗啦自动流出,便开始侧耳朝隔壁留心听去。
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听起来像是布料在摩擦。持续了一小会后,便是木屐踩上地面,手掌撑住床铺借力的声音。
苏景言灭灯拉被躺平,耳边的声音还在持续,变成了粗重的喘息、不稳的脚步和两步一下短暂异常的间歇。
就这样等了半柱香的时间,苏景言终于等到自己卧房门扇被推开的咯吱响声。
脚步停了下来,这次的间隙,比之前必须的时间,长了那么一点点。
听起来状态还算平稳。苏景言翻了个身,放心地合上眼皮。
*
不事生产和无所担忧的新环境,使得苏景言每次自然醒都接近辰时与巳时交接点。一个人住惯了无所谓,当需要再照顾一个人,尤其还是个病号时,从来都是操心属性的苏大夫辰时刚一到就再睡不安稳了。
没有束发,苏景言披了件外衫就先来到隔壁门口,准备收走清理自己昨晚走前,相当善解人意放在那里的便盆。
结果却扑了空。
门口空空如也,一片多余的树叶也没有,干净得有些过分到诡异的程度,就连房内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看来某个人比他想象得要皮糙肉厚,苏景言挑了挑眉,转身走去洗漱。
等他清理干净自己,煮上素粥,再从药房配好药包煎上锅时,不知失踪多久才归来的人挡住朝阳,在厨房门口处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对方不吭不响,苏景言便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一刻钟后素粥煮好,他用大勺舀了两碗,放到石案之上,盖了锅盖再转头时,惊奇地发现放置在那里的碗和菜碟不见了踪影。
“……”
默默地盯了一会石案,苏景言低身,慢条斯理地翻开柜子,找出另外一双竹筷后,继续舀水洗手,直到每一个指缝洗得都看不见污垢,才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苏景言的小院里有几株枫树,树下摆着石凳石桌。天气好的时候,他一般会在这里用餐。而此刻,那偷了他早饭的人正正襟危坐在石桌前,面对着热气蒸腾的两碗素粥、一碟馒头、一碟腌菜、一碟肉片、一碟豆腐。
苏景言放下筷子和勺子,在男人对面坐下,把腌菜和肉片拉到自己面前,放入勺子就像独自一人时,目不斜视地开始用餐。
另一个观他如此,目光一会落到他的身上,一会又移到菜碟之中,直到苏景言手中的碗快见了底,已经被苏景言冠上“闷罐子”的男人才开了口:
“……昨夜……多谢。”
毫无新意的言语,连词也不换一个。但前面多出来的词语,让苏景言知道他是在为什么而开口。不过……
想到这里,苏景言恍若未闻,继续夹着腌菜就馒头,咬了几口后,用筷尾敲了敲纹丝未动的粥菜:“阁下是嫌弃在下的饭菜太过粗淡?”
对方楞了楞,随即摇头:“不……”
苏景言抬头瞥他一眼。
男人立刻噤声,握起筷子就去夹面前的豆腐,只是他用力太猛,手又不稳,女敕滑的豆腐刚夹到一半,就呼啦一下,从筷间碎成了几小块,掉到了桌面交错的纹路间。
桌面是横纵十九路的围棋棋盘,经年累月,有些纹路已经磨损,但从表面光滑、干净的程度可以看得出来,常用此对弈的人对它的喜爱。
苏景言的视线扫上刚动了第一筷子就以失败告终的男人。
不知怎的,苏景言觉得视野里的男人有些慌张,这从那双沉稳平静的黑眸里看不出来,然而不管是讪讪又放下的筷子,还是略显匆忙端起粥碗的动作,都暗示了一个信息——他让眼前的男人紧张了。
一头老虎还会怕一只羊?
苏景言摇摇头让自己不要继续探究,准备收拾自己用完的空碗,可还未动,便听哐啷一声,另一碗满满的白粥洒上了半尺之外的桌面。
苏景言唰地一下起身,反射性一掌将男人向后推了半步,避免白粥溅上男人这次裹得比较像件外衣的床单上。
他的掌力把握得恰到好处,可连着石凳一起向后退去的男人竟然蜷子,鼻尖又开始出汗。苏景言见状心中一软,刚想说些什么,另一人倒抢先哑着声音颤巍巍开了口:
“抱歉……我马上清理……”
说罢,不知哪来的力气上前,忽地站起身走上前,低头迅速收拾一桌狼藉,虽然依旧鼻尖脖颈都是汗水,但手上的动作却稳了下来。
“哼。”
苏景言双手抱臂站在一边,瞅了一会,转身走前还是没忍住发出了点声音。正在用手指徒劳抓起粥粒的人身体僵了僵,却又很快低头继续没有任何辅助工具的清理工作。
苏景言去书房待了一会,待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浮气躁。他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扔到桌上;然后捡起看了一半的,还未完全打开,又合了回去;等到第三次强压情绪按着书名搜寻、却听到窗外沉重不稳的脚步声后,苏景言决定放弃和自己过不去,推开门走了出去。
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太傻逼了。
枫树下的石桌已经被清理得很干净,模了模,还有些湿,却不是粥液的粘,而是清水留下的痕迹。水缸在厨房,离这里的距离不算远。苏景言循着地上斑斑驳驳的深色水迹,一路来到厨房走进找到自己的病号时,直接被眼前的一幕气笑了。
哗啦哗啦的水声中,裹着床单的男人正弓着身子在洗碗,第一遍的粗洗、第二遍的清洗、第三次的冲洗,那张一看就是握剑持刀的手正浸在污水中细细擦洗着碗碟,动作不得要领,却固执得不肯放过一个角落。
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自己洗碗的器具,还分得清各自的用途……到底该夸他天资聪颖、侦探推断能力出色,还是说这人真有做洗碗工的天赋,可以再深入□□□□挖掘挖掘,自己可以得到一个24小时的贴身完美管家。
苏景言在心中翻着白眼,目光调转,这才注意到他今日梳了一个高高的马尾,粗黑的长发被聚拢在一起,却因为身上的“衣服”而消减了精悍之感。红色一点点在他的后背上晕开,又印染到旁边的布料,些许药味散开,唤起苏景言昨夜的记忆。
……伤口裂开了。
几乎可以想象布料下的惨状,苏景言不觉皱起眉头。视线里,男人堆叠了洗好的碗筷,手放到了洗碗盆的两侧,端了一下没端起来,反而溅出了一些水。
他的背后,苏景言秀气的双眉再次皱到了可以夹死一只苍蝇的地步。待看到男人再次咬牙鼓劲,准备尝试时,心头一直暗暗隐藏的火苗终于窜起,激得他迈前一步,伸手就朝他双腕扣去。
而几乎在同时,另一个人猛然回头。
眼中的狠辣与戒备在看清来人后迅速隐了下去,模上桌案利器的手也无声无息地收了回来。男人低垂下眼帘,往旁侧稍移了半步,拉开因为苏景言动作而显得有些亲密的距离。
苏景言阴森森地盯着他,突然挑了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随即,一拳击向男人面庞。
直接、简单,却又迅猛刚强。
男人一惊,闪身避过,不待站稳,苏景言又是一击,朝着他的鼻尖而去。
这一次,再退一步的人身形不稳,本欲扶上灶台支撑,后倾的脊背却碰上了温热柔软的胸膛。
然而就在完全倒入另一人怀抱的半途,男人硬生生将后倒的趋势转为向前,砰的一声撞到了柜子。
看到他居然还敢躲!
苏景言觉得自己额头青筋都跳出来了。他跨前一步,本想直接把这人扛起,可已经被怒气赶到角落却并且完全消失的理智,让他在最后时选择了用力点在男人上半身唯一没有伤口的腰上的公主抱。
苏景言打横将人抱起,可被抱住的人还不安分想要挣扎,非得苏景言一个刀剜似的冷厉眼神瞪下去,才像特效药一样立刻驯服下来,乖乖地任他抱回了卧房。
这种爱逞强不如实向大夫汇报病情还试图隐瞒装作我很好大丈夫讳疾忌医的混蛋患者最特么挑战人的耐性了!
苏景言总算理解为什么医生脾气一般都很暴躁。
实在是再好的涵养,在猪一样的病号前都成浮云了。
*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
苏景言站在床前,负手而立,表情凝霜成冰:“我相信以阁下的聪明才智,不难理解我的意思。”
“……是。”
男人的声音虚弱无力,吐字含糊,若非苏景言耳力好,根本会以为他没有吭声。
望了一眼床上冷汗涔涔、浑身颤抖不止、眼神涣散无神的病号,苏景言心中毫无所动。
自作自受。
“在我这里,我说什么,你做什么。我没说的,你一概不许做。”
“……是。”
“说好。”
“好。”
这自作主张起来让人一口气能憋死的人,听话起来顺服的模样也能让人想要反省自己的问题。苏景言看着他汗湿的额发和垂下沾水、遮去情绪的睫毛,心情有些微妙。
他叹了口气,想了想,走去书房,拿出笔墨,刷刷写了一张纸,吹了吹,自己又扫了一遍,这才满意地拿着回到了卧房。
轻轻一拂,纸张落到男人面前。
他慢慢撑开眼皮,视线落到纸上。
苏景言默不作声,等他反应。
结果等了又等,等来的是男人垂得更低的头,和捏在纸边的手指不自在的摩挲。
“我……不识字。”
苏景言楞了楞,下意识地又打量了他一下。随即只能妥协地弯身再次拿起纸,面无表情念道:
“第一、四日内卧床休养,如无允许,严禁擅自下床。”
“第二、每日如实说明身体情况,不得隐瞒、虚报。”
“第三、如有额外所需,坦然相告,勿要装聋作哑。”
“第四、别讨好我,没必要。”
一句接一句,苏景言读得毫无情绪,平板直白,到第四句,他却忽的加重语气,沉声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