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二字加了重音,显出朝廷命官的官威,陆衷贵为皇子却浑不在意,似没听出弦外之音。
“呵,误会嘛,”可误会的多了,没有误会,想有,也能有出误会来,陆衷似笑非笑的目光投到十名账房身上,“诸位记账多年,对账目的管理经验丰富,难道丝毫不觉所阅账目有蹊跷处?”语声中自然而然的夹杂着一丝皇家惯有的威严,他继续好心提点:“比如前后的墨迹,作录的字迹?账目错漏的间隔?”
他问得轻巧,听在十名账房先生耳中却是犹如魔音,个个心中打颤,叫苦不迭,这前后左右皆是达官贵人,有权有势者,他们焉能得罪得起?先前呈给京兆尹的罪证已是耗费了他们太多力气,这厢真没有一个敢上前回答陆衷的问话了。
但京兆尹显然没有料到一向轻浮浪荡的四皇子能有此一问,他看向战战兢兢的十名“证人”,不由得对那呈上的铁证暗暗起疑,这桩案子引起轩然大波,审得格外顺利,顺利得有点过了!
“你们如实回答四皇子的问话,若有假证者本官决不轻饶!”京兆尹对着一众证人喝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番眉来眼去后终于一名稍瘦弱的账房先生磨磨蹭蹭出列,对着陆衷与京兆尹各一礼后道:“回四皇子、郑大人,在草民所查阅出的虚假账目,记录的字迹与前后账目的记录确然有很大一部分不是同一人所写,但账目记录中,同账册有多名记账人也是有的。”
“四皇子、郑大人,草民以为不然。”此时又一名账房先生出列,行礼后接着道:“集先庄账册确实存在很大蹊跷,被查阅出的虚假账目墨迹较之账册年份相隔太远,账册每年都会交由会记司审阅,如若是偷税,断不会相隔多年才改动账目,这不是白费功夫吗?”
京兆尹沉默,他看向那早先认罪的女子,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丝毫没有将被正法的焦迫,他转身看向剩下的八名账房先生,沉声问道:“他二人说的可是实话?”
剩余的八名账房相视一眼,诺诺未曾言声,这沉默显然是默认了。
“大胆,为何尔等先前不报?”京兆尹一声怒喝,虎目圆睁,怒瞪着众人。
“郑大人,同册账目由不同记账人录入账目在账房中皆属常见,草民等只是负责将虚假账目列出,并未对各项账目记录的字迹留心,这却不能怪罪我等草民啊。”此时,先前那瘦弱的账房先生顶着京兆尹的怒气出列道:“再则,账目记录的墨迹新旧,一眼望之无法仔细分辨,加之草民等学识浅薄,这新旧墨迹叠加也是区分不出的。”
幽兰若心底好笑,如此见识宽广还算学识浅薄,那她可是文盲了,却不知他是那一路人马,是敌是友?
“原来还有这一说!”陆衷勾着桃花眼,一个眼波向幽兰若递过去,幽兰若顿时心底一阵恶寒。
京兆尹坐回首位,看向公堂内外一干人等,今日庭审的听众较之本月往常听众相加的一倍还有余,他就知道这案子没这么简单。
见京兆尹沉默不语,幽兰若急了,她真站累了,刚想张口,却见一旁的师爷上前,与京兆尹耳语一番。自古县官无大才,全在师爷总找茬,却不知师爷说了什么,京兆尹听了直点头。
“来人,去请华大师来公堂一趟。”京兆尹对一官役吩咐,又叮嘱道:“务必有礼有节,恭敬相迎。”
话落,幽兰若心中一个激灵,华新华大师,东洛国第一书法家,对书法绘画颇有研究,造诣深厚,什么字体墨迹在华大师面前一眼就能分辨。这华大师,早年曾教授幽兰若写字,不知数年后,他是否还记得曾经不成器的女学生。她用九牧老人的药粉将白皙的肤色染得略暗,梳了风尘女子的留仙髻,与昔日闺阁中的总角打扮全然不同,想华新纵然记得也认不出她的,心中略宽。
一个时辰后,官役带着一名灰衣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回到公堂。幽兰若暗叹,华大师对学术的执着连她也叹服,将他扯进公案中,真真浊了清修,不知官役礼节恭敬到何种程度能请得他出山。
“华某见过四皇子、郑大人!”华新略微俯身,“适才路上已听闻郑大人所断案件,郑大人素来秉公执法,铁面无私,在下深为叹服,愿为大人断案效犬马之劳!”
“如此甚好!”京兆尹点头赞服,这华新倒不与一般文人清高自傲。
说着,官役上前带华新前去查看账册,幽兰若无语望天,华新果然没认出她,但她这站第几个时辰来着?早上吃饱的肚皮又快饿扁了。
好在华新并未用多少时间即得出了结论,众人听他道:“在下仔细大略翻看数本账册,有一部分是账目,其中数笔是近期改动过的,时间不超过三月,有一部分是从前改动过的,应该在三至五年。”
堂下一片哗然,华大师说出来的,定然不会有假了,这幽小姐难道真是被人陷害?
京兆尹看向四皇子,若非四皇子插手,案子已经了解,但为何四皇子会突然插手呢?“商女幽月,你有何话说?”
深吸了一口气,幽兰若平复了一番胸中激动,终于轮到她这个被告说话了,“举报假账嘛,刚才小女子已经认过罪了,大人也无需再大刑加身了,小女子体弱受不住,有什么罪责,按照律法宣判就是。”
“放肆,你这是藐视公堂!”京兆尹愤怒得敲击着惊堂木,他还不曾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女子。欲加之罪,丝毫也不辩解,是觉得辩解无用还是不相信律法的公正?他清廉多年,第一次受到了打击。
幽兰若叹息,这公堂上,不认罪不容易,认罪也不容易,真是做人好难啊!
陆衷心底犯疑,他与幽月并不熟悉,此番搭救落下的话柄,对他不利甚多,但为着一个人情他毅然奋不顾身,这小妮子却不领情,这厢连他也不好下台了。
“且听在下一言!”
正在众人犯难之际,又是一声大喝自公堂外传进来。
幽兰若一脸黑线的看着梁宇乾迤迤然踱步走上公堂,她这得站到什么时候,还有完没完!
“郑大人,请恕在下斗胆,想为幽小姐一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梁宇乾已开始口若悬河:“续香阁幽小姐,虽为商人,但心地良善,多年来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三年前临州饥荒,大批难民流落京城,幽小姐曾在城外设粥铺一整月施粥;随后不久临州疫病,奸商囤聚药材,亦是幽小姐出钱出力从远地购置药材解危,救了数万百姓,却分文未取。两年前江州海盗肆掠,抢劫来往行商百姓,幽小姐无偿捐助数万军饷资助官兵剿灭海盗,年前大水,赣州交通要道大桥冲毁,幽小姐组织商人自发捐出银钱修桥铺路……”
抹了抹额头的汗,幽兰若思索了一下,她竟然做了这么多好事吗?
“如此大仁大义,大德大善,行为百姓,立为君上,居于江湖,思为庙堂,高风亮节之士,岂能加诸刑法于身?”
一语毕,公堂上下内外一时寂寂无声,听审的观众除却幽兰若交好的友人大多是庶民百姓,幽兰若的善行确有其事,经梁宇乾摆出,众人忆起,他们不懂律法,只知道好人不应该受罚,顿时形成一股正义之势射向公堂。
京兆尹有些讶然,他觉得无商不奸,不想这幽月竟然是个例外,但她犯下的罪行,她亲口承认……
“大人,法不容情,若人人都行善事,犯律法,天下何以治?”
这回师爷善解人意的为犯难的自家大人进言,并未有意压低声音,公堂上的几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陆衷与梁宇乾素来不对卯,此番统一战线下两人也是各成气场,各自眉刀眼箭,暗自较量。
幽兰若好一番叹,真是一对好基友!比陆玉和莫让还有默契,还……登对!一个皇子,一个臣子,有前途啊!
“续香阁幽月,虽多行善举,但触犯刑法,法不容情,当按律伏法!师爷,算一算幽月所犯刑法该当何罪!”京兆尹心中纠结了一番,最终拍案定论。身受皇恩,当报效朝廷。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众怒。堂下百姓为幽小姐抱不平,堂上当宠的皇子和当红的臣子,齐齐说情,被直直驳回,被打的脸范围有点儿广了!但京兆尹郑不时深受皇恩,忠于吾皇,素来铁面无私,公正严明,威望不浅,此番却不知如何收场。
幽兰若轻叹一声,心底好生怅然,莫让乖觉的站在人群中远望,四皇子、梁公子与她交情不深,反而竟主动摊上来,意外是有的,感动也假不了。幽兰若略略回身,望了一眼人群中的某一处。
陆玉斜睨着莫让,调侃的声音响起:“你是否应该觉得自惭?”
“你难道不吃醋?”莫让见缝插针,回驳道。
“那两个废物?”陆玉不屑的皱眉,白白拖延了审案时间,半丝功劳也没有。
“既然是废物,就别将他们与我相提并论。”莫让不忿道,堂上的女子自在的很,何曾有需要襄助的模样?
------题外话------
停电真是一件很无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