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相府,同一个凉亭,不同的心境。
莫让很憋屈,午膳刚过,陆玉来找他品酒,终于将他从无穷无尽的相亲中解救出来,他应该对他感恩戴德感激膜拜,但要不是陆玉,自己根本不会陷于水深火热,现在自己还要陪他品酒。
品个毛啊品!自己喝闷酒他惬意的煮茶,谁说上天自有公道来的?
“其实我觉得,方少倾给你难堪,你委实不应该拿幽小姐撒气。且不说伤了她的心,万一恼了你,还是你自己吃亏。”嗯,也许这正是方少倾的目的,莫让越想越以为然。
当然他不会承认这是他自己堵得慌故意给陆玉添堵来的。
“你以为我在吃醋?”陆玉添了一块梨花木在炉中,侧身问莫让。
难道不是?这亭子虽然在煮茶,却弥漫着一大股的酸味呢。话虽如此,莫让还是不敢太过明目张胆,“那你生什么闲气?”
陆玉沉吟,“月儿曾说她有婚约在身。”
“这个人断然不会是方少倾!”莫让肯定道。
方少倾其人,外表温润,温和平易,一副谦谦君子样,实则心中傲气冲天,若他与幽月有婚约这档子事儿,能容陆玉靠近幽月半分?“你为这个气?”
陆玉摇头,莫让能看出的道理他能看不出?“阿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
莫让手一抖,杯中美酒洒出数滴,从不怀疑,陆玉就是天生一副好皮囊,好家世,他是上天的宠儿,得幸运之神眷顾,他还失败,谁能称之为成功?
“我不气月儿与方少倾有纠葛,只是想不通她宁愿自己受制于人,也不向我求救。”陆玉自顾道,“甚至,也许她真的有婚约在身,但是她想自己料理,半分也不让我知晓。”
想起当时他就在她一丈之遥,她无法应对的事,亦避讳于他,他心里就堵得慌。
“她确然是这样一个人,你不是早就应该明白吗,这也正是她有资格站在你身边的凭借,纠结这个,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旁观者清,莫让毕竟看得更通透。
陆玉默然,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另一回事啊。
“你这般行事,就不担心会让方少倾有机可乘?”莫让模着下巴,略略沉吟。
“从前我不知晓月儿对我的情意与对方少倾的情意,如今知晓了,还担心这个,不是让方少倾看笑话?”陆玉轻哧一声,这点信心都没有,怎么放心与这样的女子共谐连理!
“你能如此想,当然是好,”莫让瞥了眼自信满满的陆玉,寻思了一番,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玉,另有一件事大约需要你劳劳神。”莫让叹了口气,神色无奈。
“嗯?”
“你那位未婚妻,惹了点小麻烦。”
陆玉微怔,她?
他将她放在心头多年,遇到幽月后,记挂的次数渐次减少,却并不意味他能完全放下。毕竟是曾经牵扯甚深的女子,他也想过与她携手百年,怎耐天意捉弄!
“你已经见过她了,心中可有计量?”莫让试探道。幽月是他牵的红线,立场早已表明,若是最后闹得鸡飞蛋打,最没趣的就是他了。
届时圣上、公主婶婶、陆伯父,连着那位颇有城府的闺阁千金,一起向他问罪,他命休矣!
“我,与她无缘。”陆玉轻叹。
这是他的答案。
六月初二,天光晴好,日高云淡。幽兰若靠着马车壁再一次将自己打量了一番,继续继续无语。
“小姐,开面敷粉、施朱描眉,以及贴花黄都是为了让您更加容光焕发,妍丽多姿。”修禹诚恳的解释道。
幽兰若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小姐,茜纱丝巾是为了遮住你面颊上的伤痕,云髻高挽、珠钗金钿是为了让您更加雍容华贵,仪态万千。”修禹继续诚恳道。
幽兰若斜了她一眼,依旧没说话。
“小姐,纱帽是为了遮住茜纱丝巾未能遮住的额头,牡丹锦绣缠枝大红襦裙是为了衬托您的尊贵风华,麻纱罩衣是为了增添您不染俗尘的高洁遗世,氅衣是为了让您的风采半遮半掩间更引人遐思翩飞。”修禹一连吐出一大篇。
幽兰若崇拜的望着语意连贯都不带停顿的侍婢,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修禹,我是去与他绝义的,而非重修破镜,再续前缘,你明白吗?”
她这一身装扮,知道的以为锦绣包裹,风光送嫁,不知道的还以为收拾了细软找情郎私奔的。
修禹一脸心领神会的盯着幽兰若道:“正是绝义的装束啊!小姐这一身出场,管教什么高士逸客纨绔膏粱倾情拜倒,安王府的那位世子见了,不知会后悔到几重山外去,要的,就是这种震撼!”
一顿,又兴奋道:“小姐想想,轩世子见到盛装华贵的您,眼目一新,旧情复燃,小姐您却对他不屑一顾了,断情绝爱了,他只能终身后悔,嗟然叹息,想想就快意!”
在修禹的小脑袋中,大抵所有的事都是黑白分明,是非井然。
视线落在腕上的翡翠镯子上,幽兰若悠悠一叹:“修禹啊,现在是六月仲夏了啊!”她就不担心她中暑吗?
“小姐,心静自然凉。”修禹平静的回道。
静你妹!幽兰若闭眼,若这车厢中会武功的那个人是她,她早把她扔出去了。
武功,呵,武功是个好东西啊。打家劫舍必备,好勇斗狠必会。
陆情轩,心中深深埋葬的那个名字,一经提及,也能瞬间跳出好多情感来呢。
对于陆情轩,幽兰若喜欢过,思念过,牵挂过,哀怨过,唯独不曾恨过。
她和他的前缘,在他九岁的时候,就已经崩裂,那时候她六岁,他第一次放弃她。九年后,他回来退婚,他们的前缘,彻底崩碎,那时候,她历经险阻,劫难重重自漠国赶回,他第二次放弃她。
这些年若不借住安王府的声势,她绝对无法在区区数年建立遍及东洛国的地下商业王国。无形中承蒙的照拂,让她硬不起气势,去声讨陆情轩的移情别恋。
幽兰若一步一步走在上山的小径上,每走一步,都感觉呼吸困难一分。心中一边记恨让她穿戴繁复头戴金饰的修禹,一边思忖着此山着实应该铺一条更宽阔的官道出来,以及所需花费和投资回报率。
走上山腰,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半山亭就在百米之外。
若消息无误,陆情轩此时应该在半山亭中。
幽兰若想过很多次,再见陆情轩应该如何应对,是柔情百折,是傲气骄纵,还是比他更绝情?
只有真正面对时,方知从前的预备,全无用武之地。
泠泠山风吹拂,裹着薄雾,幽兰若一步一步向半山亭靠近。每走一步,都仿佛是踩在云端。却异常的坚定执着。
紧紧的盯着三丈外的亭子,幽兰若停下脚步。
亭子四周垂了竹青色的纱帘,亭中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幽兰若吸了一口气,常年无人的半山亭,若无缘由,怎会突然有人驾临,亭中的人,若不是陆情轩,又是谁呢?
静静的山风中,幽兰若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亦仿佛能感受到亭中那人的心跳。只是,即便她走得如此近了,即便她能感受到亭中射出的凌厉视线,亭中的陆情轩依然未出一言。
百米之外,幽兰若尚有近乡情怯的感触,此刻近在咫尺,她内心突然平静异常。
“陆情轩,”朱唇轻启,灼灼晨光中,她问他:“你不告而别,一去九年,音讯全无,就不担心我会忘了你吗?”
女子的嗓音婉转,明媚中隐隐一丝深刻入骨的凄楚,话音落时,亭中的人影身子一震,只是尚未从那一丝凄楚中抽身,那一声浅问已被山风吹远。
心头挂念多年的人,近在眼前,幽兰若却无一丝想要靠近的激动,她盯着竹青色的帐帘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迈步朝山下走去。
亭中的男子目光深邃,隔着纱帘,他看不清咫尺外的女子。其实即便不隔着纱帘,女子一身繁复装束,裹了一层又一层,别说她的容颜,就连她的身段,也满带了雾中看花的朦胧。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对不起,兰若,是我辜负了你。”
幽兰若的脚步没有停顿,身后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九霄天外传来,她却听得格外清晰。
“往后你我情意两断,各自婚嫁……”
上山不知下山难,幽兰若下到山脚,已经是全身瘫软,爬上马车,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修禹在山脚候了多时,早已按捺不住,一个劲的开始追问:“小姐小姐,您见到轩世子了吗?有没有对他横加羞辱大肆凌辱出言侮辱啊?见到小姐的风华他是不是特别后悔退婚之举?是否有俯身跪地求小姐原谅?”
“你话本子看多了?”幽兰若没好气的睨了眼聒噪的小侍女。
“啊?连上去踹两脚都没有吗小姐?”修禹不敢置信的盯着幽兰若,大叫道:“这不是您的风格啊小姐!”
幽兰若的风格?是什么风格?幽兰若不清楚,她轻轻的闭上眼睛,躺在马车中,静静的感受一路的颠簸,如同心中的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