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摹数千数万的肖像写真,撒于天下,人手一份,只要有钱,并不是太难的事。而要将所有散发出去的肖像写真收回,并且保证外边再无流传,让所有的经过只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再无佐证,那就不仅仅是有金钱能做到的了。
幽兰若大手一挥,在晟京城掀起巨大的惊涛骇浪,不过几日,所有的画作底本或抄本全部消失,只留下传说中安王府金尊玉贵的世子绝世容姿供世人嘘唏品评。
当然这都是后话,彼时的幽兰若坐在凉亭中,四周的花木在园丁的照料下依旧常青,但其显现的萎靡如何也不能让人如看到夏日葳蕤时心怡。
“安王府还是没有动静吗?”其实早知道不管是收下他人聘礼还是传其丹青,陆情轩都不会有特别的举动。只是心底某一处隐隐的期待,让她不得不多此一问。
“没有。”修尧恭敬回答。
其实是有的,譬如安王府的王妃乐不可支,往来不断的说媒议亲的公侯夫人大臣命妇让她应接不暇,忙碌且欢喜着,多年来她终于可以为儿子操劳一回,终日洋溢的幸福宛如甜蜜的少女,本来绝色的面容一改愁云,浮现发自内心的欢喜,动人的姿态,让安王府内外阖府女眷都无了颜色。
譬如安王最近召集工部上下,日夜商议,四处大有大兴土木的趋势。据闻是想为儿子成亲建新房。安王府自百年前建成,还是首次改建。安王却觉得似乎还不够,又四处寻觅风水宝地,建别装。
而安王府寄居数年的表小姐最近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世子表哥好事终于临近,她做妾的日子不远了,忧的是不知未来主母是什么样人。
但是这些都不在幽兰若关心之列。幽兰若想听的,不过是陆情轩一个人的消息。但是陆情轩终日窝在书房研究棋谱,悠闲自得,不管是府外铺天盖地的传闻,还是府内惊天动地的声响,他都置若罔闻,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幽兰若终于等到陆情轩露面,是在元宵宮宴上。许是文德帝自知命不久矣,所以放开了羁缚,尽情的纵乐,期望在有生之年享受更多的天伦,是以宮宴接连着以各种名誉举办。
正月刚过半,已经举行了四场宮宴,前三场陆情轩都未出席,幽兰若打听到陆情轩会出席元宵宮宴,她想了想,决定想办法参加这次宮宴。
她如今是身份是幽相府的庶出小姐,幽瑜晓得她的心思,是定然不同意她出席宮宴抛头露面的,不过她想去,又有谁能阻拦呢?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东罗皇宫歌舞笙箫,一排盛世繁华,幽兰若如愿出现在视角最佳的席位。
在她旁边,是岐王和月海心,宴会的歌舞从来引不起岐王爷的关注,他素来是神色淡漠,事不关己。今夜却难得发现了一件值得他上心的事儿了。
和岐王府隔着三丈距离的席面坐着安王府的人,安王夫妇和带着一对庶出子女坐着,陆情轩却并没有出现。幽兰若皱了皱眉,先前打探的消息是不可能有误的,难道是陆情轩故意放她鸽子?
这么一想,心底的不高兴又加深一分。
“幽丫头似乎对皇宫的歌舞很是失望?”岐王一手揽着月海心,一手端着美酒,眸光淡淡的看向幽兰若。
他神态散漫慵懒,幽兰若几乎以为出言询问的并不是他。但他神色虽然淡漠,清淡的视线却一直盯着幽兰若,等待她的回答。
“歌舞?现在有歌舞吗?我没注意。”幽兰若侧身,睁着大大的眼睛,认真的回答道。岐王爷的称呼让她有些别扭,好似长辈对待晚辈。但他的小妾月海心与她可是姐妹相称。
月海心似并未发觉,闻见幽兰若的装怪“噗嗤”一声笑了,“虽然兰若及笄已经大半年了,孩子心性犹未月兑去,王爷您别介意。”
幽兰若心中撇撇嘴,她两世活的岁月加起来这位王爷还得叫她一声姐姐吧?
原本计划借故探望妹妹去四皇子府客居两日,再跟着四皇子陆衷进宫赴宴,随即想着在这微妙档口,还是与陆衷隔远点比较保险。所以选择了月海心,藉由当然是幽三小姐某次拜神结识了出府还愿的月夫人,两人萍水相逢,一见如故。
“呵呵。”岐王爷怎会介意,能让他上心已是千恩,“玉小子大约还有两刻钟才会过来。”
岐王爷随意一句,却是让幽兰若心中一凛,微微思索,她侧身对月海心道:“这里有点闷,我先出去透透气。”
“那你小心些。”月海心叮嘱道,其实她对皇宫的熟悉应变,远不如幽兰若吧。
幽兰若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只是她刚起身,便瞥到从殿廊处悠悠踱步而来的身影,更不巧的是,她微微发怔的刹那,她被文德帝提名了。
月海心顿时捏了一把汗,侧身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不停的拉尚自愣神的幽兰若的衣袖。
幽兰若收敛思绪,不动声色的从月海心指间抽回袖子,视线却依旧跟随着殿廊下那人流转。
月海心自然醒悟幽兰若已经回神,知她心中应有计较,心中叹息一声,不再拉她。
大殿中央,此时立着一名端庄典雅,气质尊贵,容仪雍华,容姿绝世的女子,一瞬前,大殿内几乎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她,而她淡定若初,坦然的接受世人的瞩目,仿佛天生立于云端,合该享受世人的仰望。
一瞬后,大殿内几乎所有的目光都从她身上移开,转到幽兰若身上。
这晟京城流传已久的两位奇女子,首次一道出现在世人的注视下,怎能不叫人沸腾?
承平一直保持着端庄得体的浅笑,双目平视前方,眸光如水,轻灵流转,眼神柔和,神色自然。
世人都关注她时,她坦然,世人目光移开,她淡然。
文德帝依旧笑得和蔼,看着那犹自对爱侄发呆的女子,无一丝怪责,只是温和的声音再次在大殿响起:“幽丫头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看来是不欲与承平丫头争这个才女虚衔了?”
吟一首诗,作一曲词便算才女?这才女未免太欠缺难度了!幽兰若收回视线,拂了拂衣袖,仿若只是想拂去衣袖上的尘埃,接着款款转身,视线望向大殿中央,与自己齐名多时的女子。
其实,三日前,她们已经见过,在方侯府的后门,不期而遇!
“若是别人,不争也罢,但是承平郡主嘛,不争未免不敬!”幽兰若呵呵笑着,眼角的余光似有似无的向皇后身侧的端木郡主身上落了落。
其实即便是承平,她也不是非要一争高下,但是陆情轩出现得如此巧合,她想,就玩一玩也无不可。而和端木晴的恩怨时隔久矣,如今知道她心之所向,更无意再报前仇,但顺便奚落一下,也无妨。
幽兰若清晰的看到端木晴的脸色白了白,其实当承平郡主回来时,她所有的荣光都已消失,成为了彻彻底底的绿叶。
而承平,这个女子,似乎真的够得上与她齐名。
在幽兰若打量承平时,承平微微侧身,视线与之在半空交汇,两人的气场,第一次直面相碰。如此,和谐,神奇。
只是一瞬,幽兰若移开视线,看向已经走进殿内的陆情轩,轻启朱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一语出,众人微怔,待她第一句念完,方才反应过来,幽三小姐是作诗了。适才承平郡主即兴吟诗一首,众人赞其才情,幽三小姐也作诗一首,倒也正合宜。
众人的目光被幽兰若吸引,无人注意到,陆情轩在听到第一句诗时,脚步不由自主的一顿,颀长的身躯猛地一震。
幽兰若无视众人的反应,继续念出这首深藏于心的诗: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女子轻缓的嗓音如水流转,殿内一时寂静如无人。
幽兰若第一次当众念出这一首诗,当出陆情轩第一次放弃她时,她送给他的情诗,他未曾拆阅便投入火中。此刻,她突然想让他完整的听一遍。所以,她不计后果的念了出来。
陆情轩顿在原地,微微恍惚。
那年云泽水畔,飘荡着柔软的芦苇,芦苇丛中立着的女子比芦苇更柔软,她望着身前茂盛的芦苇,轻声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身旁的少年一脸震惊的看着她,诧异道:“小晚,这首诗,可有出处?”
女子回头,“远古诗本上所见,本是写相思之情的,见着应景,便念了出来,却只记得这几句,倒让陆大哥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