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荼,你眼力不错。”亥阴立刻接过了话,眼光则停在大君蓦然僵硬的肩头上,口里淡淡道:“坡下五万人确实是我族新练的一支精兵,不过我很好奇,这五万人无声无息的隐匿坡下,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他们的精锐实力?”
“正是这无声无息,才是军甲实力所在。”舍荼没有察觉到蚩尤烈的举止异常,也没有留心到亥阴眼底闪烁的一丝叵测,由衷赞道:“五万人马聚于一处,若是寻常军士,必定按捺不住声响,或窃窃私语,或悄悄走动,便是人能勉强不发声息,这五万匹战马也要踢蹄嘶呖,可坡下五万伏兵阵容齐整,静如山岳,不但无人出声,就连战马也静默无息,能做到这点,可知这五万人不但军纪严明,受过最好的操练,而且每人都有一身精湛的驭马本事,才能令坐骑也如此听令安静,若这等军士都不能算是精锐,那草原上再无一支军甲可称精锐。”
“不过是从坡下一路经过,便看出我族这支骑军实力,好眼力!”亥阴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倒是我疏忽了。”说完,亥阴不再出言,顾自慢慢走到了一边。
舍荼心急联军进攻时机,不愿再多耽搁,见亥阴莫名其妙的走开,蚩尤烈又背对他着不出声,忙急步走到蚩尤烈身后,正色道:“大君,请恕舍荼直言,我草原受汉厉帝打压多年,三部实力十不存一,您训练出这五万精锐,必定耗费了多年心血,不肯轻易损耗也是人之常情,但如今终于等到这千载难逢的报仇良机,三部联军正该同仇敌忾,大君,请思三部唇亡齿寒的道理,再不可只顾保持自家实力而各自藏私,还望羌君与我部同进同退,一战夺回失地,一雪多年耻辱。”
“说得好,舍荼,草原上有你这番见识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蚩尤烈背着身躯,似是随意的问道:“你跟随你家吐利浑王多久了?”
舍荼很纳闷蚩尤烈怎会突然问起这无关紧要之事,但还是老实答道:“回大君,我是老王亲自为吐利浑王挑选的伴当,从少年起便追随我王左右,迄今已有二十三年。”
“少年相伴吗?”蚩尤烈的语声变得寡淡下来,似乎失去了什么兴趣,淡淡道:“难怪你会对吐利浑如此忠心,为了你家大王,你也算是放了胆,还好一番道理来教训我。”
“舍荼不敢!”舍荼垂首抱拳,脸上却无畏惧之色,诚声道:“舍荼直言,只为三部齐心杀敌,若有冒犯,此战之后,甘愿任由大君责罚!”
“责罚吗?那倒不必。”蚩尤烈深深的看了舍荼一眼,眼中一丝惋惜一闪而过,随即又道:“舍荼,你这直言敢言的脾气很对我从前的性子,我答应你,这一战,我草原三部一定会同进同退。”
舍荼大喜:“多谢大君!大君明理,是我草原之幸!”
“草原之幸?我也是这样自认的。”蚩尤烈笑了笑,轻声道:“亥阴还有话对你说。”
一旁负手而立的亥阴立即向舍荼一招手:“舍荼,你过来。”
等舍荼走近,亥阴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舍荼,我族训练这五万精骑,为的就是今日一战,而为了能一战挫败汉军,也减少我草原人的伤亡,我还备下了另一条计策,想请你匈奴部帮忙,配合我这支精兵的进攻。”
舍荼听说能减少草原三部的折损,大喜过望:“军师请说,舍荼但能效力,必尽全力!”
亥阴揽住他的肩膀,“舍荼,实话告诉你,其实我羌族此次一共来了两路人马,坡下五万人是为对付汉军,而另一路后军…”亥阴的声音越说越轻,舍荼听不清楚,半个身子靠近亥阴,正想再问,胸口突然凉飕飕的一下,随即一阵钻心奇痛在胸月复间越刺越深,惊痛下低头一看,只见一柄尺长匕首已深深捅入了他的月复部。
“我大君已经厌倦了只做羌族的大君,这一次我另备下五万后军,就是为了使大君能做上全草原的大君!”亥阴慢慢抽出了匕首,冷冷一笑:“我只是个谋士,不擅长骑射冲锋,所以只能行这见不得光的刺杀手段,你若自觉死得冤,等入了黄泉地府再好好喊冤。”
“你…”舍荼心口受刺,鲜血随着生机从他胸口喷出,他睁大了眼睛瞪着亥阴,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为什么…”
“也罢,就让你死个明白,吐利浑是个蠢材,你却精明,而且你从少年起便追随吐利浑,对他一片忠心,所以我不能放你回去。”亥阴把匕首收拢入袖,低声道:“如我大君所言,今夜之后,草原三部一定会同进同退,因为到了那个时候,三部都已归我大君所有。”
“卑鄙!”舍荼怒吼一声,想扑过去拼命,奈何身上已无奋起余力,脚一软,扑倒在地,双眼向天怒睁,死难瞑目。
“不要怪我,这就是各为其主,当年你匈奴部不也和突厥一起,想借着吊丧的名义吞并我羌族吗?”亥阴冷笑:“我这种心胸狭窄的人,一直记得那件事,从前不报,只是时候未到,时机既到,便该算算老账。”
看着舍荼死不瞑目的双眼,亥阴又摇了摇头:“你虽有点见识,但太过鲁直,看穿了我族暗藏的实力,却看不穿我暗藏实力的用心,这世道,不适合你这样的人。”
“他不是鲁直,他只是不懂得提防身边的人,这一点很象我,当年,我也是一样天真。”蚩尤烈慢慢走近,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尸首。
“人生至惨,莫过于死无葬地,死不瞑目。”不知怎的,蚩尤烈忽又想起,那位老友燹翮在很久以前,望着大战后一地尸殍时曾说过的这一句话。
蚩尤烈叹了口气,俯身为舍荼阖上双眼:“舍荼,亥阴说的没错,这世道并不适合天真的人,所以我变了,而在今夜,我就要去杀了那个改变了我的人。”
“大君,该准备了。”亥阴低声提醒,杀了舍荼,他全无内疚,为了羌族荣耀和他的大君,他早已赌上了一切,从当年蚩尤烈独自步出营门,走向二十万铁骑的那一夜,他就已决心为值得追随的大君付出一生心血。
“我知道。”蚩尤烈沉沉点头:“五万后军,都已换上汉军的盔甲了?”
“早已整备!前军复仇,后军称霸,只等嬴梨被联军围住,我族后军立刻装成汉军杀出,将这一代的匈奴王,突厥公一举击毙,然后我部阵斩嬴梨,攻破长安之后,再于返师时胁迫匈奴突厥两部,以大君灭杀汉厉帝的丰功伟业为名,令他们两部永远臣服归顺大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匈奴王和突厥公不会想到,这一次我不但要复仇,也要称霸。”蚩尤烈指了指舍荼的尸首:“亥阴,记住提醒我,功成之后,把他的尸首带回草原厚葬。”
亥阴微微一怔,点了点头,随即撩开宽大的罩袍,从腰间解下一张黑色弩弓,“我虽是谋士,但在随大君杀入牧马瀚原时,我也想出点力气!”说着,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匣弩矢,很仔细的把弩矢一支支按入弩膛中,弩矢尖处,闪烁着一点蓝汪汪的幽光,只看亥阴小心翼翼的动作,就知弩矢淬满了剧毒。
蚩尤烈眉心一拧:“这个毒?”
亥阴专注的装完弩矢,才舒了口气,“这就是使江揽怀暴毙的毒液,当年我从他饮过的茶盏中取得残毒,因见此毒厉害,中者全身僵寒而毙,无药可解,闲来无事之余,我便试着制出了此毒。”
“你能炼出此毒,可曾查出当年究竟是何人下毒?”蚩尤烈神色震动,他从不曾信,那个活泼可爱的古悠然会下毒致兄长般的江揽怀于死地。
亥阴歉然摇头:“事隔已久,全无蛛丝马迹可探究。”
蚩尤烈长叹一声,不再就此时多说,只问了一句:“若中此毒,无药可解?”
“无药可解!”亥阴很肯定的回答。
“很好!若今日我不能亲手斩下嬴梨首级,亥阴,就由你把这张弩里所有的毒矢全部射向嬴梨!”蚩尤烈一击手掌,坡下很快上来了一人,正是先前派出刺探的那名斥候,“莫徉,你去告诉吐利浑,我族五万人马随时候命。”
亥阴接口道:“若吐利浑问起舍荼,你就说我大君在部落里有点突发之事,要借助金铃骑卫的威风回羌地走上一遭,如果吐利浑还是不肯用他的匈奴部为先锋,而是要等我族发起先攻,那么…”亥阴看向了蚩尤烈,等大君定夺。
蚩尤烈望着坡上吹过的夜风,伸手往风中一揽,感觉到风势已渐渐由北向南,他冷冷一笑:“侵略如风!这夜风很快就会向南吹去,莫徉,告诉吐利浑,不管他何时动手,但在夜风南掠之时,我族五万复仇铁骑将随此夜风,以不可挡之声势杀向牧马瀚原,嬴梨的人头,我不会让给任何人!他吐利浑是要跟随在我身后,还是要抢在这风前出击,让他自己看着办!”
“是!”斥候莫徉大声答应,呼哨一声叫过坐骑,快马离去。
“亥阴,跟着我!”蚩尤烈提起七尺长刀,大步走向坡下,随着他高大凛然的身影,坡下黑压压的一篇寂静忽然肃杀起来,无数人影无声无息的立起。
一匹雄骏战马从骑军阵列中踱出,蚩尤烈翻身跨上战马,无需喝令,所有人一起随之跨上坐骑,整齐无声的动作里凝聚着一股澎湃的斗志。
昔日的憨厚男孩,今日的羌族大君,高举仇人所予的野原长刀,放声长吼:“勇士们,告诉我,今夜我等为何而来?”
“复仇!”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一阵兵刃出鞘声,战意森然而起。
“仇人杀我血亲!抢我家园!我无牵挂,惟有长刀!该如何?”咆哮再起。
“杀!”数万人咆哮相和,一柄柄钢刀直指长空,划开一片震动夜色的杀气。
随即,蹄声暴起,追着黑夜长风,直扑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