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无错,亦无悔!
燹翮没有说错,天子无错!即使明知有错,也不能自认!
天子亦无悔,若有悔,又该何颜以对这已走完半生的杀伐血路。
朕是活得很辛苦,可这其间辛苦,不需要任何人来领会!
朕要使人领略的,只是这以烈烈杀伐而成的霸道!
也正是这以无悔无错所成就的霸道,才能不负深藏其间,不可示于人知的过错与悔。
“你们这是在怨怼朕吗?有胆就说出来!”厉帝嬴梨向那些悄悄的注视狠狠瞪视回去,怒颜呈威,逼得再无一名将士敢向他注视。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
夜风中的呜咽,陡然寂静。
天上残月无声,惟有地上明月长叹出声:“陛下威严之前,谁敢言?君有良臣,是君之愿,臣有明君,是臣之福,陛下,为何你给予臣子的只有这顺者昌,逆者亡的严峻酷厉?明月今日虽要辞别陛下,但也希望有一日陛下你的帝王道中,能有些天道之仁,王道之宽。”
厉帝一言不发,只向明月冷冷扫去一眼,他太清楚这以智封侯的谋臣的凌厉处,与燹翮不同,这个明月,只以言辞便能置人于绝处。
但他还记得,明月曾告诉他的另一句话,“若遇诡谲多谋之敌,不可见招拆招,否则只会在疲于应对下被其引入毂中,最好的反击,惟有以压倒性的武力从正面破其诡谲!”
“逐鹿刀来!”厉帝突然大喝,他身后的近侍急步上前,双手呈上他的爱刀,七尺长刀――逐鹿!
刀在手,那股凶戾气息也仿佛随之而来。
就是这柄曾有雌雄,却只为称霸出世的雄刀凶刃,以之一路杀旧友,绝知己,弑兄长,逼皇宫!
握刀如掌权,皇权在手,那些心慈手软,那些追悔莫及,就只能与他无缘!
厉帝用力一掸手中长刀,将心头萦乱挥断,逐鹿刀锋直指前方,此生仅剩的这位知己。
“战明月!”他大喝出明月的全名:“你好胆!好口舌!”
七尺长刀向四方摆荡开来,振起凛凛威势:“朕登基时自号为厉,就已是告诫天下,终朕一生,绝不会是宽仁之君!这天授皇权既握于朕手,便只会以霸道之酷厉主宰天下!天道之仁?朕不知!”
“大汉朝五百年以仁治世,又如何?那些草原异族的铁蹄前,砍刀下,可曾在这天道之任前有过半点收敛?没有!是朕以杀止杀的血腥,才使得边关复宁!”
“王道之宽?朕也不知!二十六代先帝一代代以宽仁治国,又如何?只见朝堂官风**,只见宦海藏污纳垢,那些朝廷俸禄养肥的尸位素餐之辈,那些饱食民脂民膏的仓鼠库蠹,可曾在列朝先帝的王道宽厚下受过半点感召?也没有!是朕的灭门绝户,才肃清这数百年不灭的腐烂陈臭!”
“有此边关安定,朝野清明,朕就是做这一代暴君,又如何?朕所为,不需要任何人来品评!朕在世一日,何惧世人指摘?朕龙御归天,那些青史骂名,朕听不见!”
厉帝一声声大喝着,仿佛要把压抑心头的多年积郁随之大声咆哮而出,听着他的咆哮,四周将士俯首更低,无可否认,这位厉帝确实是用他的霸道,挑起了在侵略铁骑下五百年不振的巍巍王朝,十八载打败草原,靖边关,收失地,占牧马瀚原地利,以天子镇国门,莫说汉朝五百年,中原千年有史以来,从无一代帝王能领此雄武功勋。
智侯明月亦无言,相交半生,以他的玲珑心思,也并非全然不知厉帝心底的郁结和抱负,但这些阴郁,非知己能解,那些抱负,也非他这智侯所能辅佐。
所以,明月只能淡淡摇头:“陛下生平功绩,确实无人能及,陛下天威严峻,又有谁敢当面做仗马之言?至于身后名,青史言,莫说陛下,就是明月也不在乎这些后人褒贬,可明月这些年游走朝野时屡闻世人言道,陛下先穷兵黔武,以百万首级建残暴之功,又耗费国力,以千万税银固霸业之本,这些言辞是贬是褒?又为何只敢再背后众说纷纭?莫非陛下也不在意?”
“你…?”厉帝大怒,正欲反唇相讥,可看到明月虚弱的样子,他咬了咬牙:“明月,不要再试图用你的言辞来扰乱帝心!”
“我从未想过要扰乱帝心。”智侯也不再多言,他侧转过身,望向后方草原,轻声道:“我说这些,只是向陛下道别,君子断交,固然要不出恶声,良朋歧路,也总要有一言相劝。”
“燹翮的事,朕自会记在心里,为了当年旧事,你们真的就要离开朕?你今日离开,不但是在负朕,也枉负了你半生追随朕的功业!”
“明月能追随陛下半生,已是不虚此生。但有些功业并非人君该得,更不是人臣所能辅佐。”明月喟然长叹:“明月前半生辅佐陛下,是为替大汉雪耻扶危,如今国祚已定,草原已宁,我若再伴于朝堂,无非是成征伐之利器,这样的结果,非我愿见。”
“迂腐!残敌如星火,一日不灭,终会燎原。”厉帝哼了一声,可也并不恼怒,这就是明月了,聪明绝顶,帷幄决胜,心性坚韧而无斩草除根之狠绝。和燹翮一样,这一文一武两位老友都是当世奇才,却非为得功利而不择手段之辈,相反,胸腔里还都有颗悲天悯人的古道心肠。
这大概就是造化赋予的讥讽了,他这以霸道立世的厉帝,竟有这样两位臂助重臣。
而且,还有一位同样重情的皇后。
厉帝向自己的皇后看去,只见枫临雨依然立于燹翮尸身旁,一动不动,更不曾向他看上一眼,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如是陌路。
厉帝眼神一凉,这是他的皇后,此时不论呵斥还是强留,都有失他的天家威仪,丈夫颜面,所以他还是看向了明月,只要留住明月,孤身一人的皇后就无法再离去,“明月,朕明白了,你和燹翮的离开,不单是为了当年旧事,也是不愿在朕这最后一次兴兵草原时,与蚩尤烈对决吧?难怪这些年,你们与匈奴突厥两部对决时,常战常胜,可一遇上羌族,总是可避则避。”
“是。”明月不加掩饰的点了点头:“燹翮最后的话说得很对,陛下,其实我俩从来都不欠你的,那些臣子之责,我们也早都尽到了,当年你和蚩尤烈决裂,我与燹翮之所以站在了你的身后,只因为我俩是汉人,为了大义,我们必须做下那个选择,这些年一直留在你身边,只是因为我们还把你当成朋友,但对于蚩尤烈,我二人实在是亏负良多,所以,在陛下决定一战彻底平底草原时,我二人才铁心离去。”
“铁心?还连朕的皇后也要一并带走?”见明月始终侧身而立,不肯向自己正视,厉帝阴沉下脸,“明月,你和燹翮,一生一死,都是朕的重臣,今夜的事情,朕会给你们一个机会,你是聪明人,看看随朕出城的人,就该知道朕早给你们留了几分颜面。”
明月侧首,目光向厉帝身后的一众随从淡然一转:“陛下今夜出城,以禳天军拦阻,有侍卫护驾,身后是最擅长刺杀追踪的皇廷卫,以防我们逃遁,甚至还带了御医道者司南道,以备我们受伤后可及时救治,陛下心思缜密,带齐了所有人手,却未有一名朝臣随驾,这就是给我们留下的颜面,以免我们明日归朝时,在文武百官面前无地自处,是么?”
“陛下的心思…”明月笑了笑,又侧转头,避开厉帝的目光,“还是这般一意而行,只可顺,不可逆,可惜这几分颜面,明月无法领受。”
“朕不会让你走的,一意孤行,又如何?”说话时,厉帝先向身侧的司南道使了个眼色,司南道向明月上下打量了一眼,轻轻颔首,示意明月虽然受伤虚弱,却无性命之忧,加以调治便能恢复。
“明月,跟朕回城!”厉帝心里一松,脸上神色则紧了几分,“你跟燹翮不同,他家中只有老父老母,可你战家是大汉将门世家,子弟亲朋满朝,你今日若不随朕回城,战家必会受你连累。”
“陛下是暴君,但非昏君。”明月淡然道:“战家世代报效于朝,就算出了明月这一个忤逆子弟,陛下再是雷霆震怒,也断不会株连世代忠良之家。”
厉帝闻言一窒,智侯明月,总是能令他语噎,只得再度道:“明月,跟朕回城!你记住,天子无错,亦无悔,不要逼朕!”他握着逐鹿刀的右手向下一按,左手向明月伸出,这后半句话不是威胁,而是劝诫。
朕不能认错,所以,更不要令朕于来日追悔莫及!
厉帝相信,就算天下人都听不出这句话的内中涵义,这位智侯明月一定能体会。
然而他的智侯明月还是淡淡摇头:“该立刻回城的不是我,而是陛下。”
明月长身而立,侧对着厉帝,两眼望处,只是笼罩于黑暮的草原深处。
厉帝阴沉下脸,但也不太意外明月的一言相拒,他一拂衣袖,命左丘暗上前,明月是文人,不能挽留,便强留。
今夜,他绝不能再失去另一位知己。
四周的禳天军将士心中悲凉更盛,左丘暗麾下皇廷卫的手段人尽皆知,这部集刺客,斥候,刑吏本领于一身的皇廷卫,若要人死,那就是有死无生,若要人生,则是求死不能。
禳天军紧张的看着智侯,都不知智侯会如何应对厉帝的强留,可大家都知道,智侯虽文弱,但他和军王一样,都不会在任何人的胁迫下变更已决心意。
左丘暗往前踏上一步,但他竟未令皇廷卫出手擒下明月,只急声问:“为何要陛下立刻回城?智侯,有何变故?”
“左丘暗,你确实忠心,不枉燹翮护你多年。”明月说了一句无人能懂的话,又幽幽长叹:“故人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