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在厉帝身边的汉军已只剩下了三百余人,这不过两三里的路在步步杀机下,显得格外漫长。
总算冲出了又一道重围后,本以不报生望的汉军忽然发现,前路一片静寂,似乎已无羌军的埋伏,后方的羌骑也不再叫嚣着追上,连续的包围和突围后,忽出现了这一片寂静,汉军心里都升出一股侥幸,雄城长安就在前方,只要能逃入城中,也许就能远离这一夜浩劫。
霍澜风和左丘暗扶持着厉帝奔走,听着厉帝沉重的喘息声,霍澜风心知厉帝在这一夜已是连受羞辱,此刻仓惶奔走的狼狈更是有失天子威仪,便想给厉帝找匹坐骑,谁知回身一看,却见随行的汉军不但人人负伤,也是人人蹒跚步行。
霍澜风破口骂道:“射人先射马,这些羌骑好胆,竟想生擒陛下么?”
“他们不是想生擒朕,是想把朕的命留给他们的大君。”厉帝被左丘暗和霍澜风两人左右扶着,几乎是脚不点地,样子虽显狼狈,其实并不吃力,但这两位忠心的臣子已累得气喘吁吁,他苦笑一声,推开了左丘暗和霍澜风的左右扶持,“让朕自己走吧,已然走投无路,朕不想摆出这一副穷途末路的狼狈样来。”
“陛下,再撑片刻,我们马上就能跟智侯会合了…”左丘暗刚一开口,被厉帝目光一扫,顿时无声。
“这个时候,就别说你自己也不信的话了。”厉帝又是一声苦笑,“朕是很信任明月,但在今夜,只怕明月也是无力回天了。”
“陛下!”霍澜风急了起来,伸手想去拉厉帝,却被厉帝一手推开,“澜风,朕知道你的忠心,可你真的以为,羌族没有在前方设伏吗?前路不见伏兵,只因为羌军已设下天罗地网,你再听听后方的马蹄声,不过片刻,羌族大军就能追上来。”
“如果你们谁想跑,那就跑吧。”厉帝回过身,看着跟随在他身后的汉军,大声道:“将士们,在今夜,各位已对朕极尽忠诚,你们的所为,不负我汉家军威,此战虽败,非战之罪,更非各位将士之责,若是堂堂正正的沙场交锋,你们每一人,都是以一当十的猛士,所以朕不想再白白牺牲各位的大好性命,朕命令你们…”
厉帝顿了顿,看着众将士染血征袍下的伤累身躯,心头一软,放缓了措辞:“今夜,大汉朝最精锐的将士一直在用自己的身躯守护着朕,现在,该轮到朕来为你们做些什么了,从此刻起,朕会一步步走回长安,朕要用朕的大汉天子之躯,来为你们拖出羌族的追杀,所以朕希望你们再多撑一阵,不要泄了劲,立刻跑向长安城,不要入城,因为羌骑就埋伏在城门外,朕不忍让你们陪朕送了性命,但也不能连累了城中的大汉子民,朕要你们沿着长安城墙,一直往后方跑,直到听不见羌骑的蹄声…”
“七日后,会有二十万汉骑从各处赶来,到了那一天,无论你们身在何方,都要重返此地,如果长安尤在,就要由你们为新的大汉天子坚守住这大汉国门,若长安已破,朕要你们冲在二十万大军的最前方,率先冲入你们于今夜不能进内的城门,为朕,夺回长安!也为各位,一血今夜败战之耻!”
朗声说完,厉帝往旁踱出数步,平静的等着汉军从他身前跑过,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疲累的随时会倒下的残兵败将在听过他那一番话后,初时的神色虽各自不同,或震惊,或沉默,但在片刻之后,他们都挺直了疲累的身躯,重新端举起手中兵刃,然后,他们用同样的平静,凝视着他们的帝王。
没用一人遵旨奔逃。
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些汉军用平静的沉默回答了帝王的旨意。
帝王不退,他的将士也不会惜命擅离。
这非是愚忠,也非是不知爱惜己命。
只因如厉帝所言,他们是大汉将士,大难降临,当然要以血肉身躯,守护汉土,至死方休。
即使是力战后全军覆没的悲壮,至少也是他们自己的抉择。
厉帝看懂了这些将士的抉择,有些意外,又觉得不必意外,因为他这十几年来,他和燹翮苦心培养的就是这样的骄兵悍将。
沉默了一瞬,厉帝仿佛自嘲的摇了摇头,却又向他的将士们点了点头。
然后,厉帝拂拭了一上的天子黄袍,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着前方迈步走去,不疾不徐,如平日上朝,一步步走在天子宫殿中。
至少此刻,此地还是大汉疆域,既是行走于自家江山,他不想在生命的最后失了天子威仪。
左丘暗和霍澜风又对视了一眼,一言不发的跟在了厉帝身后,他们并不意外将士们的抗旨,陛下虽非仁慈宽厚的仁君,但身临国难的节气,足以令人倾服。
身后,汉军也开始迈步向前,同样不疾不徐的步伐,追随在厉帝身后,如往日护卫御驾亲征的天子,凯旋归来。
“陛下。”一道人影从一旁闪出,向厉帝奔来。
霍澜风和左丘暗心里一拎,一起横刀往旁迈出一步,待看清来人后忙放下了手中刀:“司南道?”
突围之时,这位御医道者也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但在混战中被冲散,霍澜风和左丘暗都道司南道已然战死,心里沉痛却不敢告诉厉帝,以免更添厉帝心中抑郁,此时见司南道无恙现身,不由好生宽慰。
司南道已匆匆走到厉帝身前,拱手一揖:“陛下,臣要先走一步了。”
“司南道,大家一起走。”霍澜风在司南道肩上拍了一下,沉声道:“别逞能,要拼命,大家一起拼!”
左丘暗一怔,他听出来,司南道所说的先走一步,不是要杀回去找羌骑拼命,而是要在此时离开众人,但左丘暗却有些不敢置信,残兵不离,败将不弃,这位一贯忠心耿耿的御医道者却会选择在此时离开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