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厉喝如从苍穹直破黑幕而下的惊雷,不但震醒了嬴梨,也使蚩尤烈闻声动容,“明月,明月还在!”他急急往前方看去,果然看见,前方黑夜中,似是陌生,却又熟悉无比的两道身影,在雄城长安外,一坐一立,如等待,如守护。
等待故人前来,守护故国家园。
杀意从野原刀锋上慢慢放下,蚩尤烈勒住了坐骑,默默看着前方的朦胧身影,嬴梨已转身向长安城下大步奔去,他似如未见,只一招手:“莫徉。”
“大君。”斥候统领莫徉驱骑而上。
“去搭座帐篷,把军师扶进去歇息。”蚩尤烈顿了顿,又叮嘱道:“让他静静休养,任何人都不许扰到他。”
莫徉应了一声,又小声问:“大君,那大汉皇后的尸体该如何善后?”
“把她也抬放到帐篷里…”话一出口,蚩尤烈自己先一摇头,“再搭一座帐篷吧,找几条干净的毯子垫着,小雨很爱干净的…”
蚩尤烈的语声在黑夜里格外低沉,“记住,她是大汉皇后,也是我当年的好友,若有一人敢亵渎她的遗容,立斩!”
“是。”听出了大君语气里的郑重和悲凉,莫徉本想亲自去收敛枫临雨的遗容,但转念一想,还是安排几名干练的羌骑去搭帐篷。
见莫徉陪在身边不肯走,蚩尤烈冷冷问道:“想说什么?”
莫徉其实是看出大君心绪沉重,想宽慰几句,当下指着前方,赔笑道:“大君请看,那厉帝半生威名,好大威风,可这会儿逃得那叫一个狼狈,想不到这厮竟会这般怕死,就算给他逃到智侯身边,难道他还能活过今夜?”
“你以为嬴梨是胆小怕死么?”蚩尤烈斜了他一眼,“若他是胆小怕死之人,怎会一次次御驾亲征草原?”
恰有两名铁鹰武士去抬枫临雨的尸身,蚩尤烈皱眉喝道:“谁许你们用手去碰她的?手上都给我先裹上干净的布帛!”
看着那两名铁鹰武士战战兢兢的抬走枫临雨的尸身,蚩尤烈眼中痛惜深沉,“小雨走了,何止是亥阴生不如死,就连嬴梨也痛不欲生,所以方才与我长刀对斩,他才会节节倒退,嬴梨身中剧毒,已无生念,你以为,他此时要逃真的是贪生怕死么?他只是记得自己是大汉天子,所以还要让自己再苟延残喘下去,为他的江山再多做些什么,这个人啊…”
蚩尤烈的语声逐渐低沉:“他是我此生最痛恨之人,可即便是为死敌,我对他也不失最后一丝敬意,因为你不会知道,为了他的汉朝,他愿意付出些什么。”
“留下五百名铁鹰守护军师。”
“把那些被生擒的汉军俘虏押过来。”
下令毕,蚩尤烈拨马往前迈上几步,野原刀在地上一撩,把嬴梨月兑手坠地的逐鹿刀给挑了起来,于是,右手野原,左手逐鹿,这一对雌雄长刀,于今夜在他手中会合。
铁鹰武士压着被生擒的汉军走了过来,蚩尤烈往那些满面愤慨的汉军中扫了一眼,立刻认出了左丘暗。
面色苍白,全身黑衣,虽被九名铁鹰武士长刀以长刀押解,眼神依然阴冷,神情依然冷落,虽从未与左丘暗谋面,但蚩尤烈一眼断定,这个人一定就是为嬴梨在黑暗中行使嗜血手段的跋扈侯。
他淡淡的开口:“左丘暗,久仰了。”
左丘暗向蚩尤烈脸上瞟了一眼,冷冷道:“陛下当年那一刀,要是再低半尺就好了。”
当年一刀斩瞎蚩尤烈右眼,若再低半尺,正是一刀封喉斩首。
“放肆!老子给你斩低这半尺!”莫徉闻言大怒,举刀就向左丘暗咽喉砍去。
“住手。”蚩尤烈沉声喝住,“与将死之人,置什么气?”
一旁一名铁鹰武士悄悄看了左丘暗一眼,心想刚才我想抽你一顿,莫名其妙没下的去手,这会儿莫统领想宰了你,又被大君亲自拦住,你这厮运气倒是不错。
“左丘暗若不放肆,嬴梨也不会封他为跋扈侯了。”蚩尤烈向左丘暗笑了笑:“当年那一刀没能低这半尺,可是今夜,你的陛下就要死了。”他一催坐骑,径直向前方行去,“把俘虏都押上到长安城下,让他们亲眼看到,皇帝死,国都破。”
嬴梨已跌跌撞撞的跑到了长安城下,想到片刻之前,枫临雨也是这般踉跄跑到自己身边,心头痛如刀割,脚步愈发蹒跚。
终于回到了智侯身边,看着盘膝而坐的明月,嬴梨脚一软,再也支持不住,扑的坐倒在地。
“陛下。”明月轻轻唤了一声,看到嬴梨一人回来,他已明白了很多事情。
“小雨她…”嬴梨只说的几字,便长叹无言,叹息声如是哽咽,只因半世的帝王威严已压制了他心底的太多温软,才使他未在此时放出悲声,但此时的虚软却也尽数落在了老友眼底。
“我劝过她,让她切莫离开我身侧。”明月眼睑低垂,掩住了眼中深澈的悲痛,“可我与她都知道,一旦陛下遇险,她一定会去到你的身边。”
“明月,朕…”嬴梨想说什么,但看到垂眼盘坐的明月,再一次长叹无言。
“陛下,还是陛下。”明月淡淡的说了一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似别有意味。
嬴梨听懂了明月这句话,苦笑一声:“是啊,朕还是这大汉的天子,所以舍下了皇后的遗体,弃下了忠诚的将士,甚至连逐鹿刀失手,都还要一身狼狈的逃回来。”他此时的语气不再故做冷厉威仪,与明月这几句对答,也如是从前入质草原,身心疲累时与这朋友的倾诉。
明月抬起眼睑,看向前方,“所有的事情,都等熬过今夜再说。”
前方,羌族铁骑正徐徐压来,似是有意要让这对君臣有这片刻交谈,铁骑行进缓慢,却如黑云卷地,一步步逼向雄城长安。
铁骑前方,魁梧雄伟的男子双手仗刀,单骑当先。
故人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