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待众人松一口气时,老爷子平心静气的一句话却令原本那些以为皆大欢喜之人凛然一惊。
“不过,攘外必先安内,要想在大势动荡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有几件事正好借着族议的机会处理一下吧——九关!”
老爷子点到杨九关的名字后便不再言语,杨九关会意,缓缓起身道:“我杨九关身负长老及族长所托,对整个家族行使监察、刑罚之权责,下面要说的是近一年来各家族违犯族规、损害宗族利益的情况和响应应领取的处罚。”细细听来,杨九关的声音其实不大,但他讲出此番话时,整个大厅针鸣可闻。
“万宁城私贩盐铁,夺支族族长职!”
甫一开口,众人都是心中一抖:以往私贩盐铁的事在族规中确实有这样的处罚不错,之前也不是没有支族触犯过,但处罚并没有如此严重,历届族长都是看在同族之谊上稍施恩泽,处罚也顶多是多交一些罚银或者剥夺一些支族在宗族里的权利、削弱一下地位,可从来没有听说要直接剥夺支族族长一职的啊——仅仅这一个举动传出的信号便清晰无比,众人心中就明白,这一次恐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德源城……”
“大长老,我冤枉!”杨九关正准备念下第二个,大厅里却已有人当先叫起冤来。
此时固然有人心里一惊,历来监察和刑罚长老总免不了受人指责,但当场就被人驳面子——尤其还是刚刚念完处罚决定就提出反对的,绝对不属正常现象。
“杨正咸,你有什么话要说?”此时说话之人正是万宁城一支支族族长,老爷子搭眼一看此人一脸奸猾相,心中冷笑:这可是你自己主动蹦出来的!
“大长老,族长,诸位族兄!”杨正咸见得到应允说话,自然不肯放过辩白的机会,向众人道:“我这一支族在万宁城向来遵纪守法,私贩盐铁之事决计不会做——这在万宁城是有目共睹的,万宁城守备张元清大人也可作证!不知道九长老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听说我有贩卖盐铁一事?”
杨九关听完这话只是一笑,并不说话,反而是杨君侯开口道:“三月,盐十斤,铁一吨。”
“四月,盐十五斤,铁两吨。”杨兴权仿佛也凑热闹般,调笑着上来说一句。
“五月,盐五十斤,铁一吨。”
“七月,盐百余斤,分三路销往化州、清州等十余地。”
“八月……”
似乎是循了什么默契,杨君侯与杨兴权就在一平淡一调侃中将万宁城近一年来所贩盐铁尽数报来,听得众人无不心惊。
“每次所贩利润,你杨正咸与张元清各取三成,其余四成用于支族收入,你让我去问张元清,想来就是觉得他与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自然要想方设法护你对不对?”说到最后,杨九关接过话茬冷笑道。
“张元清在你离开万宁城之时便已先被格去官职,眼下应该什么都招出来了。”杨武听闻,也淡淡道。
此话一出,方才还装作满脸冤屈的杨正咸一刹脸如死灰,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以你所贩盐铁数量,哪一次不是死罪?族长洪恩只是剥去你的支族族长一职,你还有何不满?按官律你死且死去,哪里还容你狡辩!”
“我……我……”杨正咸经杨九关这一番怒骂,慢慢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于地下,嗫嚅半天却最终只哭号出一句:“谢族长饶命!”
当然,在这番小插曲中众人心惊者有,惴惴不安者有,但若说到有煎熬的感觉者,非杨有为莫属。
杨有为是何人?正是方才杨九关念出一半的“德源城”支族族长。
终于,处理完杨正咸的事,杨九关又将继续念下:
“德源城擅募私兵,夺职!”读罢,他稍停,在人群中寻到杨有为的身影,见对方并没有反对或伸冤的意思,又低头念道:“毫边城恶霸一方,夺职……”
这份受惩处的名单里,整个杨氏一族近五十大小支族,竟有逾四十支被点到,其中不乏杨骏、杨延硕等长老所负责的盐城、安城,只不过处置也仅仅是象征性的处罚金三到五万两不等。
名单读完后,杨九关按照以往规矩现场接受各支族质询,却再无一族有异议。
“嗯,近来九关辛苦了!”老爷子见事情还算如自己所料般顺利,嘉慰杨九关后继续道:“方才是第一桩事,从大家的反应来看想来是得到大家的支持和理解了。”
嘴上稍缓,老爷子正了正身子,又道:“我们这群老家伙霸在长老的位置上已经数十年了,尤其是自我到五长老,都是七十好几八十以上的老人了……今日族议一开始二长老曾经说过要将机会留给年青一代,我认为很有道理。”说着,老爷子从座椅上站起,望向众人。
许久,他双手拱前冲在座之人鞠躬道:“烦请诸位也为年轻人滕一腾位置吧!”
静寂!
此番话听在杨骏等老辈耳中,意思再简单不过:你们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该享清福就享享清福安度晚年去吧!
而听在年轻一辈耳中,却再欣喜也不为过:将长老、支族族长的位置都让出啦,让这些年富力强的年轻人来做,以后便是自己大展拳脚的时候到啦!
无论这两方人如何想,但有一点却是明白通彻的:老爷子亲自摆低姿态来“请”,恐怕此番绝无避免的可能了!
“大哥所言极是!”当先回应的又是杨骏!
其实,从方才杨九关所念处罚一事开始,杨骏便知道老爷子准备施展强硬手腕着手处理族内积弊了,也自然想到了自己万万没有躲开的可能——既然躲不开,那何不干脆利落地迎上去?
听到杨骏此言,老爷子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却也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那个……我还有一件事要问。”杨敏见杨骏已经答应,心里也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方才老爷子可是亲口说了“尤其是自我到五长老”,可不正是点到自己么?但让出长老、辞去支族族长一职关乎支族在宗族中的利益,所以这个时候他还是清醒地想到了一处关键。
见老爷子示意问出,杨敏道:“将职权交予年轻人是迟早之事,此时赶在大势有变之前交出正合时宜,这一点我没有丝毫意见——我关心的是,这个职权交给谁、接过职权的年轻一代又如何快速有效地将宗族事务上手呢?”
虽然杨敏如此考虑,其私利的一面暴露无遗,但在其余众人听来,这确实是交接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问题。
“这个我与恩老商量过,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供大家来商议。”杨武微微一笑,道:“诸位都知道眼下乃是关乎宗族命运的特殊时期,所谓特殊之时应有特殊之法,所以我们是这样想的,要交出职权的长老、支族族长不必立即退出,在一年以内仍能以原来身份参与族内大小事务决议,一年过后必须清白去职,再无商议可能。”
说到这里,见众人均是点头应允,又继续道:“说到职权交给谁,这个问题有一些敏感,若是在平时,各族都应该经过推举、选投、接受考评等程序来确定——眼下么,除了各支族族长一职暂时由原支族族长来指定外,长老一职不如现在就提名来选一选如何?”
此处问题的关键其实杨武是看得清楚的,各支族相较于支族族长与宗族长老两侧,更倾向于前者——原因何在?权重、职微、利大!
“利大”好理解,但为何说支族族长的权、职要比长老高呢?不过是“天高皇帝远”与“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心理作祟罢了!支族族长所管是自己的全部地盘,几乎是一人说了算;长老呢?管的地盘虽然比前者大很多,但影响力却还是差了一大截的。
两相比对,轻重自知。
见众人无异,老爷子道:“那就先来看看有哪几位长老觉得自己不再适合继续担任了,举一下手吧!”
闻言,先后老爷子自己、二长老杨骏、三长老杨延硕、四长老杨一舟、五长老杨敏举起手来,这几人众人都不觉得奇怪。
然而,在意料之中的微妙感觉刚刚过去,又两人举手却令在场之人吃惊不小。
这两人正是杨武与杨九关!
“胡闹!”老爷子也没想到这两个族中最有实力和希望带领全族走向兴盛的年轻一代会蹦出来搅局,当即怒斥。
“恩老,我也有苦衷,您先听我言……”杨武苦笑一声,这一桥段自己怎么会提前告诉老爷子呢?只怕即使场面上老爷子不说什么,回去以后也会将自己骂个半死吧!
“哼!”老爷子这时候是真生气了,连看也不看杨武一眼。
“我身为城主,不担任族长之职也是出于拿出更多的精力应对生死未知的杀局这一方面考虑……况且我的情况您最清楚,担负太多,恐怕不妥。”
杨武话虽不多,但短短两句话却是讲理又讲情——存亡大计,这是“理”;身受重伤,这是“情”。不得不说杨武说话是利用了老爷子对自己的关爱之心的,老爷子听完话后良久,微微一叹,道:“罢了,便依你!”
“我……”杨九关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是一副铁面模样,但若说到直接面对老爷子,他心中只有一字:怂!
“你又是什么理由呀?”仿佛是要将气都撒到杨九关身上,老爷子问向杨九关时,语气里已隐隐有了怒气。
“我身负监察与刑罚两职,又是江湖之人……”
“滚一边儿去!”杨九关刚刚说出一句话,老爷子已经开始怒骂了:“少来这一套,你,我自有安排!”说罢,也不管杨九关哭丧的脸,直接挥手不再理他。
“说自己的推荐人选吧!”老爷子怒归怒,但当前第一要事却不会耽误,直接指挥众人道。
不出片刻,新推选之人就确定下来,除了意料之中的杨瑞、杨简两人,其他几位长老所推也尽是自己亲近之人——而杨骏却放弃了这一名额,倒不是说他甘心情愿,只是自己的独子早已不在,而历来当做候选之人培养的杨献方才又捅出这样一个大篓子,他还能推谁?宁缺毋滥这一点,他从商时这样,为宗族考虑时也这样。
“方才九关说自己任务重,不若我便分一分。”其他人选定下,老爷子又着手处理杨九关的事情了。“现下我将你监察与刑罚两职分离,以后你便只负责刑罚一事可行?”此话是老爷子问向杨九关,杨九关虽然心中不畅意,但也知道两职分离是百多年来绝无仅有之事,老爷子能这样体谅自己也是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当即回道:“尽听大长老安排!”
听他此话,老爷子暗自哼了一声,又对众人讲道:“现在大家皆知我们与四愁斋是同声共存的关系,既然是这样,双方相互取信必不可少,所以我们族内要先拿出来一番心意,我与杨武商量后决定将监察长老一职委托与小花花——嗯,就是花恨柳了,由他负责监察我们族内事务,也方便大家相互调整着合作,大家可有异议?”
在场的杨氏一族哪能有什么意见?自己都是既得利益者了,说白了现在自己所得的利益,是老爷子为了方便自己开展工作铺下的路而已,所谓“吃人嘴短”,闭口便是!
“至于四愁斋如何取信我们么,愁先生也与我们有过一些商量,后来决定采取联姻的法子来巩固双方关系,这也是四愁斋老祖宗当年定下的亲事——由此,小花花便也是咱们自己人,以后见了面,这声‘姑爷’可是不能少的。”
“长老,不知道这位花先生与咱们杨氏一族中的谁家姑娘有此喜缘呢?”大厅中好事之人不少,也知道族议到这里就无事了,当下笑问。
“正是小女!”杨武站于一旁,先是微笑应下,而后有意无意地轻咳一声,让身边趋于暴怒的杨简顿时安稳下来。
这是闹哪出?花恨柳心中莫名的疑问,转瞬间淹没在众人送上的一句句“姑爷”、“恭喜”之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