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看不懂波塞冬,他就像大海一样高深莫测。在我猜想他一定会对某件事情很有兴致的时候,他往往不以为意;而在我以为他会怒不可遏的时候,他往往又像个孩子一样天真。
他是如此的琢磨不定,让我望而生畏。
就像我以为他会因为珀尔修斯的话生气,可他反而表现得非常有兴致。
“珀尔修斯,我会拭目以待,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他蓝绿玉般的瞳仁中有一种猎人发现猎物的光芒,我偷偷地瞟了一眼,意料之外,竟然与他的视线碰撞。
他朝人群中的伽倪墨得斯招招手,伽倪墨得斯飞快地捧着水瓶蹦跳到他跟前,踮起脚尖往他的杯里掺了少许葡萄酒。
波塞冬摇头:“不,宙斯的小宝贝,这点可不够。”
他扶着伽倪墨得斯的手,直到酒快要溢出杯缘时才松开。
伽倪墨得斯吐了吐舌头:“海神陛下,这可是酒神狄俄尼索斯殿下的沉酿,这样一整杯下去可能会令您直到明晨都长醉不醒。”
波塞冬挑起伽倪墨得斯一缕深紫色的长发:“小宝贝,我想你在奥林匹斯山肯定听过一句话:永远不要低估海神的……”波塞冬故意顿了顿,惹得伽倪墨得斯似有所悟地朝他双腿间看去。这使得他万分得意地笑出了声,“哈哈哈,我说的是酒量,你想的是什么?”
伽倪墨得斯双颊绯红,抱起水瓶逃离似的到了另一个主神面前。
“你不该这样戏弄他。”犹豫了很久,我看着伽倪墨得斯的背影开口道。
“宝贝儿,你这是在吃醋吗?”波塞冬的眼睛明亮得就像海水折射阳光时的晶莹。他轻轻摇晃酒杯,俯□在我耳边说道,“放心吧,只有你才是整个世界唯一让我心动的理由,唯一让我目光炙热的原因,唯一……”
我不得不提高声音打断这‘动人’的告白:“波塞冬,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难道你是在怜悯伽倪墨得斯?”波塞冬眯起了眼睛。
我把目光放到地面:“我没有。”
“那我很庆幸,你不会像你父神那样被一个虚有其表的花瓶迷惑。事实上,珀罗普斯,你不应该把你的那些小心思花在各种无聊的事情上,它们在耗费你所剩不多的精力。”他边说边仰起头饮酒,暗红色的液体顺着他唇角滑下,像人类世界的吸血鬼透着一股妖冶到极致的邪魅与美丽。他抬起眼睛凝视我,“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宴会里,宝贝儿,你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放下所有一切,与我共舞。”
水晶杯从波塞冬指尖滑落,掉在地上,变成无数碎片。
清脆的声响把宴会上众神的目光都惹了过来。而目光的焦点——波塞冬,若无其事地用拇指擦掉嘴角的酒渍,朝我伸出了手。
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愤怒的,欢呼的,哀怨的,起哄的,格外刺耳。
我很少忤逆海神陛下,尤其是在公众场合。但这一次,我的视线越过波塞冬的肩膀看到了亚特拉斯,他湛蓝的眸子里全是冰封的冷。我垂下头,避开了波塞冬殷切的注视:“对不起,我今天不在状态。”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借口真是拙劣。
此起彼伏的嘘声覆盖过万神殿的穹顶,等级制度森严的神族在狂欢时首先丧失的就是克制,那些平时当面还对我礼貌的低级神族也开始嘲笑我的幼稚,这让波塞冬不悦地抿紧了嘴唇。
我赶紧从侍酒童的托盘里取来两杯酒,一杯给波塞冬,下了很大决心道:“如果不跳舞的话……我可以陪你……喝酒。”我举起酒杯轻碰了一下波塞冬的杯子。
他没有笑,蓝绿色的双眸是两泓幽冥之潭,要浸透我最深处的内心。
直到今时今日回忆起来,我依旧猜不透他当时在想些什么,好在很快,他就仰头喝光了杯中酒。
我也低头含住酒杯,可是酒刚刚触碰舌尖,杯子就被人抢走。
波塞冬霸道地拿着我的杯子喝了两口,我无措地对着他笑,他哼了一声,又递回来:“把剩下的喝了,我就不跟你计较。”
他的表情像是一个忍受着天大委屈的孩子。
我顺从地接过酒杯,正要喝,他却把酒杯转了一个圈:“你必须从这边喝下去。”波塞冬把酒杯边缘他饮过的地方对着我,在我耳边暧昧地吐息,“……不然,今晚你就得陪着我,直到我开心为止。”
没有犹豫,我仰头就喝光了它。酒很烈,我并不擅饮酒。
波塞冬皱起眉:“你说我现在是应该开心,还是应该失落?”他的手轻轻抚模过我的脸颊,蓝绿色的双眼里有一层淡淡的迷雾。这让我看不懂他。即便过了千年的岁月,我能够轻而易举地透过眼睛了解一个人的内心,可我依旧看不懂他……
醉了,我真的醉了。
我指着万神殿中央那群起舞的女神对波塞冬说:“鲜花应该在最娇艳的时候去摘采,你现在要好好享受舞会,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珀罗普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波塞冬声音提高了许多,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也许是借酒壮胆,我大声重复了一遍,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反正我只会在这里呆着,等到宴会结束,哪里也去不了。”
“那好,这可是你说的。”
和我想的不一样,波塞冬非但没有生气,还勾起嘴角笑得动人心魄。我愣愣地看着他转身走到万神殿中央,众神视线的聚集点,然后他勾了勾手指,浅蓝色的气流围着他缓慢旋动起来,他的衣袍被风掀起露出精实的肌肉,许多女神开始尖叫,朝他围了过去……
我倚着罗马柱闭上了眼睛。
……
直到阿尔忒弥斯把我摇醒:“珀罗普斯,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要是被父神看见又会生你的气!”
我眯起眼睛仰头看她:“刚才喝了一点酒。”
阿尔忒弥斯瞪我:“你疯了吗?你不知道重生后的身体是一点酒也不能沾的?”她挽起我的衣袖,胳膊上的皮肤已经红了一大片,“我现在就去找阿波罗给你看看。”
我拉住她的手:“我没事,一会儿就好。”目光放到万神殿中央,“那边发生了什么,我好像听见有人在争吵?”
“是阿波罗邀请美斯托跳舞,不知道为什么,亚特拉斯忽然怒气冲冲地把美斯托拉出来,接着两个人就发生了争执。”阿尔忒弥斯朝那边撇了撇嘴。
我已经看见了一切:亚特拉斯双手握拳,怒斥自己的弟弟,那双湛蓝的眸子里有着不容置疑的绝对。看着这样的他,我甚至都能想象出未来他成为亚特兰蒂斯的国王,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这时,阿尔忒弥斯忽然在我耳边冒出一句:“啊,你说亚特拉斯不会是爱上他弟弟了吧?”
我揉了揉发胀的额头:“他那是因为对弟弟的关爱。”
阿尔忒弥斯在我身边坐下:“那他凭什么阻止我哥哥和美斯托往来?”
还没等我回答,她忽然拍了一下掌心:“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那个诅咒!”
阿尔口中的“那个诅咒”是亿万年前泰坦族被灭时留下的——若是天神的子女与海神的子女相爱,就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
阿尔忒弥斯托腮望着万神殿穹顶的流云,若有所思地问我:“珀罗普斯,你相信那个诅咒吗?”
我凝视着不远处的亚特拉斯,他轻轻搂住哭泣的弟弟。
我笃定地回答阿尔忒弥斯:“不,我不相信。”阿尔扭头来看我,我心虚地收回目光补充道,“咳咳,我想阿波罗一定也不相信。”
阿尔忒弥斯捂着嘴呵呵笑了两声:“我哥哥永远信奉‘爱情至上’的真理,也永远在寻找真爱的路上徘徊。”
“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吧。”我环顾了一圈整个万神殿。
主神位上,赫拉用恶毒的目光注视着穿梭在众神间的伽倪墨得斯,宙斯小心翼翼地瞥了她一眼,悄悄把一杯葡萄酒挪到了她的面前。
那一边,火神赫准斯托斯愤然砸碎了酒杯,强拽起阿芙洛狄忒的胳膊往外拖。战神阿瑞斯站了起来,却只能注视着爱神消失的方向,手紧紧攥成拳。
这一边,珀尔修斯把目光长久停留在那个拥有蓝绿色头发的男人身上,他的双眸燃起熊熊烈焰,让他整个人都不再如冰原般寒冷。
顷刻间,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
…………
……
黄昏来临前,枯燥的宴会终于结束了。波塞冬宙斯赫拉哈迪斯和几位主神要商讨亚特拉斯加冕的细节,率先离开了万神殿,其后众神也陆陆续续离开,阿尔忒弥斯早就厌倦了无聊的宴会,拉着我飞速跑走。
在回去的路上,我发现自己别在腰间的羽毛笔不见了,只好又独自返回万神殿。
刚刚走进去,就听到了一阵似有若无的歌声。
歌声弥散在万神殿的每一个角落,我被它引到长桌旁,刚才的欢宴现在只剩下一堆残羹冷炙。
伽倪墨得斯就躺在桌上,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海妖塞壬,躺在那一堆杯盘狼藉里。
他一只手胡乱地抓着鸡腿,水果,抓到什么就塞进嘴里,另一只手随意地拿着酒壶往嘴里倒酒,葡萄酒撒了满身。
歌声就是从他塞满了食物的嘴里哼出来的。
我踢走了脚下的一个银质空杯子,问他:“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粗鲁地咬了一口鸡腿肉:“我?哈哈哈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笑得呛了一下,眼神迷茫地盯着虚空,明显是喝醉了。
“因为只有他们走了,这里才是属于我的。他们在的时候,我就是属于他们的了……咳咳咳……”他边说边往嘴里倒酒,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我赶紧扶起他,抚了抚他的后背:“别吃了,这里的饭菜都是脏的。”
他终于肯正眼看我一下,冷笑着挥开我的手:“你知道吗?我比这些剩菜剩饭还要脏。”
他黑如极夜的眸子里蒙着一层极其淡漠的悲伤,这使得他的眼睛不再明亮——而我的父神宙斯曾经毫不避讳地当众说过:伽倪墨得斯的眼睛比星星还要明亮,只要他注视着你,你就会被他俘虏,甘心做他的奴隶。
或许,万能的神王从未真正了解眼前这个美貌的少年。
他像是一朵盛开在山巅最美艳的花,却被无情的老鹰衔来装点万神殿。
赤色的流云低缓地盘绕着罗马柱,熹微的光线钻进来,渐渐也黯淡下去。阿波罗驾着他的战车离开天际,奥林匹斯山的暮色就如同白驹过隙,很快褪去色彩。
一切都将归于宁静,只有伽倪墨得斯断断续续不成词调的歌声格外刺耳。
“快回来,快回来……我亲爱的孩子,像那小鸟儿一样……回到我的怀里来……”
他无视我的存在,空洞的目光盯着窗外火焰般壮观的流云。
我难过地低下头。然后就听见他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过来:“你一定觉得奥林匹斯山的落日很美吧?”不等我回答,伽倪墨得斯就盘腿坐了起来,痴迷地看着窗外,自顾自地说,“那是因为你没见过特洛伊城的落日,你肯定不知道,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落日,流转的霞光像化不开的蜜,空气中全是花的香味。倦鸟归巢时,母亲总在皇宫里唱起这支歌,那是她在呼唤我,伽倪墨得斯,伽倪墨得斯,快回来,快回来,我亲爱的孩子,像那小鸟儿一样,回到我的怀里来……”
他又哼起那首断断续续的歌,躺回了一片狼藉中。我看到他满身污渍,表情却像是躺在一片开满鲜花的草地里。
我为他悲伤,难过的几乎说不出话。
直到我找回掉落的羽毛笔,思考了很久,才说:“不管有多么困难,你都应该先找到你生存的意义,这样能让自己好过一些。”我深深看了伽倪墨得斯一眼,然后默默退出去。
或许从他身上,我看到的是同样懦弱可悲的自己。
我停在万神殿门口,月亮已经挂起来了,天色却还没有黑尽。月华的清辉将我的影子拉拽得很长很长,像一个与奥林匹斯山格格不入的孤独闯入者。
“珀罗普斯。”伽倪墨得斯叫住了我。
我回头,看见他沐浴在月色中,目光清明,哪里有一丝醉意:“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嫉妒你。”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珀罗普斯,我嫉妒你可以自由的行走人间,而不是被禁锢在奥林匹斯。嫉妒你在众神宴会上占有一席之地,而不是旋转着腰身为他们斟酒。嫉妒你拥有神王的血统,和海神的爱。”
“你已经拥有神王的专宠了。宙斯对你的爱远胜于对我,他甚至不允许我当众称他为父神。”我低声说道,“你现在需要的不是神的宠爱,而是像个人那样,有尊严的活着。”
“尊严……?”伽倪墨得斯轻轻笑了笑,目光像蓄满的清水被晃出涟漪,“神是多么公平,他给予你一样东西,必然会拿走另外一件,在奥林匹斯山是不能太贪心的。”他又捡起地上的一个酒壶,毫无形象地朝嘴里灌着葡萄酒,歪歪斜斜倒在地上,仿佛已经沉入梦境。
“快回来,快回来,我亲爱的孩子,像那小鸟儿一样,回到我的怀里来……”
在走出很远之后,神力的听觉仍能令我听见他来自万神殿呓语般的歌声。
…………
……
伽倪墨得斯那双比月色还明亮的眼睛久久萦绕在我的心里挥散不去,我清楚的知道当时他带给我的感受不仅仅是难过,还有无边的恐惧:我恐惧着我所有的伪装也会在某一天被人发现;我恐惧着我的懦弱将会暴露在阳光下无处遁形;我恐惧着有一天,我会变成伽倪墨得斯,躲在无人的角落自怨自艾;我最恐惧的是……拥有宙斯血统的我,终有一天也会变得冷酷无情……
我不由得提起笔将这些所思所想记录下来:
所有人只记得伽倪墨得斯漂亮的脸蛋和妖娆的身段,没有人询问过他在奥林匹斯山是否快乐。我常常看到伽倪墨得斯独自来到亚特米斯泉,双眼空洞地盯着泉水中自己的倒影。
他眉目忧伤,却从未哭泣。
他曾对我说:不是所有的悲痛,都需要用眼泪来诠释。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笑着的。这位人类有史以来最美丽的王子,得到了父神全部的宠爱,得到了封神的殊荣,同时也失去了灵魂与自我。
父神疼他宠他却不懂他。
而拥有父神血统的我,会不会也一样,只顾自己的感受却完全不懂他呢?
刚放下笔,我就被拥入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怀抱中。
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波塞冬趴在我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在忙什么?”
我合上日记本:“记录一些关于人类运动会的想法。”
他嗤笑一声:“白忙,宙斯是不会同意的。”
“我可以说服他,并且以他的名义去举办,这样的话他也可以……”
“我专程过来可不是为了和你争辩这种无聊的事情。”波塞冬果断截了我的话,把我转过来面对他,“我最近要回海底宫殿几天,在奥林匹斯山呆的时间太久,恐怕安菲特里忒有点不高兴了。”①
“好。”我点点头,把日记收进抽屉。
波塞冬观察着我的表情,最后干脆捧起我的脸,凝视我的眼睛:“真想在珀罗普斯这张漂亮的脸上看到嫉妒啊……”说完,他就跪坐下来,将侧脸趴在我双膝上,蓝绿色的长发蔓延铺展,仿佛无风日子里平静的海浪,轻轻没过我脚踝。
我放下笔,看他曲线完美的侧颜,轻合的睫毛微微翕动,似是已进入一场漫无边际的酣梦。
忽然心念一动,我低声道:“过几天我也该回珀罗普纳索斯了,你、要不要……”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也许在众人眼里我和波塞冬是天经地义的一对,但事实却并非这样。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邀请他陪我去珀罗普纳索斯,或许比起远不可及的亚特拉斯,我应该尝试去接受波塞冬。
但他却很快打断了我:“宙斯不会同意你去的。”
他没睁开眼睛,仍旧在我双膝上安静伏着,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他也不会同意你举办人类运动会。这世上有一个狄俄尼索斯和他的‘小奥林匹斯’就已经够了,神界可容不下太多异徒。”
“我并非想忤逆他,只是想争取一次机会,更何况奥林匹斯山的氛围根本不适合我……”我企图辩解道。
波塞冬终于直起身子,与我对视,却没有开口讲话。尽管坐的比他稍高一些,但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却没有减少半分。越靠近他,就仿佛越接近龙卷风的风眼。
而他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着,抬手模了模我的发顶:“你要是喜欢珀罗普纳索斯,我可以把它搬来奥林匹斯。你要是觉得天界无聊,我们可以回海底,或者去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
我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举世无双的纯净容颜。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离我很近,而眼前的波塞冬,却离我很远。
我不禁有些想笑自己,在漫长的时光中始终没有彻底领悟,海神波塞冬怎么可能陪你去做那些在他看来无聊至极的事,他能给你一切他想给的,而并非你想要的。
真正的懂得,理应是不需要去尝试与努力的,它存在于两个人之间,与生俱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①安菲特里忒:三千大洋女神之一,波塞冬的妻子,海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