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底比斯。
繁华而富庶的王都,这是每个来到底比斯的外来者第一印象。似乎在底比斯,就没有贫穷这一说法。
鼻翼微动,燥热的空气缓缓流进肺里,感受着那似乎要将胸腔燃烧起来的温度,少年面无表情,又慢慢将在肺里转了一圈的气体吐了出来。
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他早已适应了这种气候,以及这看似繁华光鲜的城市。
他看上去不大,只有十来岁,但是他很瘦,瘦得只剩骨头,脸颊深深凹陷,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似乎一阵风吹来他就会和风中的砂砾一同远去。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块灰色的破布围在腰间,倚靠着墙坐着,仿佛那堵墙就是他全部的支撑似的。
但是他那双棕色的眼格外锐利,如同大漠苍鹰锁定了猎物那般,越过了人来人往的街道,无视了来来往往的人群,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男人。
那个男人的穿着如同大多数外来商人一样,长袍,长长的头巾,遮了半张脸,这样的打扮既可以挡风沙又可以遮阳。然而,与其他商人不太相同的是,他穿的是一件做工上好的亚麻布衣,这点少年一眼就看了出来。
在古埃及,服饰其实也是金钱地位的象征。少年盯着这个男人盯了两天,从他进入底比斯的第一天起,一直到现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刻,他可以确定,这个男人一定是个富商,而且,还是一个孤身一人的富商。今早,他亲眼看见他拿了一大袋的金币来到集市上。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少年舌忝了舌忝干裂的嘴唇。他已经有三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而且明天,就是他上交“贡品”的日子,如果他拿不出钱,那么他绝对会被暴打一顿,然后卖作奴隶。但是,又有谁会需要一个十多岁的瘦弱孩子当奴隶使唤呢?
这就是身为孤儿的悲哀。不过,少年已经很满足了,因为至少现在他还拥有自由身。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阴戾,他扶着墙站起来,看准了目标,疾步走上去,撞着男人的手臂而过,却因为身体过于虚弱用力不当而摔倒在地。他立刻匍匐在男人的脚边,用带着颤音的沙哑声音慌乱道:“对不起!大人!对不起!肮脏卑贱的小人弄脏了您的衣服……”
他的声音懦弱得让人鄙夷,但是他埋在双手间的双眼却冷若冰霜,不见一丝怯懦。
一般情况下这些高高在上的富商只会狠狠地踹他几脚以示他们大度的高尚品格,少年也正做好了这种准备,甚至已经想好了一会儿要用手臂保护好脆弱的肋骨。然而,令他惊讶的是,这位富商并没有对他拳打脚踢。
“不,你并没有弄脏我的衣服,倒是我把你撞倒了。”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如同清风拂过般,拂去了燥热的空气,似乎他才学会埃及语不久,声音听起来有些缓慢,但是却意外的舒心。下一秒,一双微凉的手抓住了他骨瘦如柴的手臂,慌忙之中他只能飞快地将偷来的钱袋放进裤子里。“怎么样?你没事吧?伤到哪里了吗?”
被男人温柔扶起的少年有些愣神地看着他那琥珀色的双眼,他确实是从外地来的,因为他的双眼不像这边人那般有着深凹的眼眶,但不知为什么少年却觉得这双眼看起来依旧深邃。他敢确定,这双眼睛是他见过最干净的双眼,没有其他人对他的鄙夷和嘲讽,没有他见多了的阴冷贪婪,只有深深的关切。
纯粹,无欲无求……
过了好半天,少年才回过神来,赶紧摇头道:“没…没事,我没事……”
“那就好。”男人似乎笑了,少年看不清他面巾下的脸,但是他能依稀从男人那微微眯起的漂亮双眼里看出他笑了。
“小孩子别在街上乱跑哦,注意安全。”他依旧用那温和的嗓音缓缓道,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脑袋,转身便消失在人群里。
小孩子?哼,你是指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吧。少年冷哼一声,像他这种在集市上长大的孩子,从出生起就没有童年。那男人虽然温柔有礼,不过也变相的说明他没见过多少世面,温室里长大的花朵怎能体会世间黑暗?
少年颠了颠钱袋,满意地回到“进贡”地点,将钱袋直接交给了一个给人跑腿的手下。他本以为这次会拿到不错数量的食物,结果却等来了一顿拳打脚踢,以及砸到他头上的钱袋——里面装的根本不是钱,而是一个又一个小石子!
“不!大人,求您了!别把我卖给奴隶市场,根本没有人会要我,我会死的,大人!”双臂被两个男人架着的少年不断挣扎着,可惜他一个三天没有吃饭的瘦弱孩子的挣扎,在这两个身材健壮的男人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所以他只能大声哀求着,希望他嘴里所说的“大人”能够听见。
“我保证……不,我用生命向拉神起誓,我今天一定把属于您的钱交给您,不,双倍!我交双倍!”
“你已经一个多月没给我交上足够分量的保护费了,你小子又能从哪得到双倍的钱?”一个长满络腮胡的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招了招手示意那两个男人停下来,面带嘲讽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少年。
“小人盯上了一个外来的商人,是个富商,真的,今早小人亲眼看到他有一大把金币,只是他太过狡猾了,竟然准备了两个钱袋迷惑小人。”想着刚才那个男人温柔关切的模样,少年就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撕碎,“关键是他是孤身一人,大概商队的人在途中遇到了沙尘暴,只活了他一个。小人盯了他两天,大人,您知道小人的眼光和直觉,他真的是一只肥羊!只要您肯大宏大量宽恕小人,小人立刻带着您的手下去那只肥羊的住所!”
男人挑了挑眉,冷笑一声,便指着站在少年身旁的两个男人道:“你们跟他去,如果他耍什么花样,立刻宰了。”
少年听着男人不屑的语气,埋得低低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狠和隐忍,他咬了咬牙,立刻抬头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爬过去亲吻了男人的脚背:“谢谢大人,小人马上带他们去!”
暂时留下自己小命的少年往住所出赶着,他发誓,一定要给那只虚伪阴险的狐狸一点厉害尝尝,如果不是他,他也不会落到如今这番田地。
那男人的住所是一个较为偏僻的农户家,如果不是少年盯了他两天,他绝对看不出来这破旧房子的主人竟然是个富商。
“就是他……”少年远远地看着院子里背对着他们不知在做些什么的男人,咬牙切齿道。这穿着长袍貌似仙风道骨的背影他绝对忘不了。
那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便大步走上前,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一个温和淡然的声音缓缓响起:“你们终于来了,走了这么久,先过来喝杯茶休息休息吧。”
他右手纤长骨感的手指握着一个形状有些奇特的“酒壶”,左手微微揽着右手宽大的袖口,金黄的液体缓缓从“酒壶”里倾泻而出,倒满了四个小杯子。那动作虽然很平凡,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优雅姿态。
那两个男人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们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其中一个大步上前,大手一挥,直接将石桌上的杯子扫落到地上,金黄的液体撒了一地。“听说,你小子从老远而来到我们底比斯做生意?不知你知不知道规矩……”
少年躲在不远处看着那个白色的侧影,男人依旧围着面巾,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家里还围什么面巾。他看见他那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被打湿的地面,眉头微皱,用少年听不懂的语言轻叹了一声,大概是在可惜这地上被他称作“茶”的东西。
“喂,跟你说话呢!说什么鸟语!”见自己的话没有被回答,开口的男人有些恼怒了,用手用力拍了拍那男人的脑袋,直接将他的头巾拍到了地上,露出了他原本的面目。
在场的三个埃及人有些微楞,因为尽管来底比斯的外国商人数不胜数,但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种长相——微微上翘的剑眉斜插/入鬓角垂落下来的黑发之中,又长又密如同刷子一般的睫毛遮住了他那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眸子,脸部线条柔和但棱角分明,那双薄唇颜色偏淡,皮肤有些病态的苍白,却衬着他那张脸格外深刻。
“你们啊……”他叹息着,唇角微翘,不知为什么少年从他这笑容和语气里,读出了一分长辈对无知孩子的无奈。“需要多少钱?”他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头巾,长长的墨发便从肩上垂落下来。他似乎是屈服于这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的yin威之下,但那语气,却偏偏像是对哭闹耍赖孩子的迁就与妥协。
“……”那两个男人微微一愣,这男人的态度让他们始料未及。“把……把你全部的财产拿出来……”
“好。”男人回答得十分无所谓,但少年知道,这不是怕了他们。
“……还有,”另一个男人微眯起眼盯着他的脸上上下下瞧了一番,“你也跟我们走一趟。”
他这副面容是谁都没有见过的,那些有特殊收藏癖好的大老爷们肯定会喜欢这样的奴隶。
男人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他面带微笑地看着那两个人,可是谁都不会以为他现在心情很好,因为那双眸子,分明如同猛兽般,涌动着比尼罗河水泛滥时还要恐怖的暗潮。
“哎,又多了100年啊……”他又说出了谁都听不懂的语言,那语气似乎是无奈,但那表情,却根本不在意似的。
下一秒,鲜血染红了地面。
少年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男人手里突然多出来的一把细长兵器,那似乎是从他腰间变出来的,少年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柔软的银色兵器。他的动作很快,行云流水,宽大的白色袖口一挥,银色利器便如同一支优美的舞曲般,毫不留情地划过了那两个男人的咽喉,血溅一地,而他依旧白衣挺立,银色刀身纤尘不染,被他收回了腰间。
“出来吧。”他淡淡道,双手相对放进袖口里,抄手而立,面带温和的笑容看着不远处的沙堆。
少年咬咬牙,看了看地上的四个小杯,硬着头皮走到那个笑得一脸温柔和煦却杀人不眨眼的男人面前,扬起头,眼里没有任何懦弱与退缩。
“人确实是我带来的,要杀要刮悉听尊便。”他狠狠地瞪着表情依旧温和有礼的男人。他确实害怕死亡,如同所有普通人一样,但是逃跑那又如何?先不说这男人身手怎样,就算他逃回去,依旧会被这两个尸体的主人杀死的。
事到如今,也只有豁出去了……少年如狼般的眸子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敌人,似乎随时准备着舍命一击。
看着少年凶狠的样子,男人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出了声:“孩子,你认为我会把你怎么样?为了活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少年微微一愣。
男人细细的看着他,如水的眸子里看不到任何一丝与刚才那锐利沾边的味道,突然,就像灵感来了一样,他缓慢道:“就算我让你回去,你也会死吧。”
少年没有说话。
“跟在我身边,如何?我会教你认字,写字,我会教你知识,做人的道理。”
“……那你刚才那种身手呢?”
男人看着少年,如同之前在街上那般,模了模他的脑袋:“我会教授你所需要的一切。但你得告诉我,除了自卫,除了生存,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少年微微垂下不屈的眼,脑海里突然闪过之前有幸见到的宏大画面,蓦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眸:“我不想成为某人的走狗,我不想对谁卑躬屈膝,我不想让别人对我颐指气使,我不想让任何人看不起。我要让从前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鄙视我的人,嘲讽我的人,伤害我的人,唾弃我的人,全部都跪下来亲吻我的脚尖,我要成为埃及的大祭司,神的代言人!”
“我要”,而不是“我想”啊……男人笑了,真是一匹有野心的狼。
“很好,我教你,我会告诉你怎么做。”男人拍了拍少年的消瘦的肩膀,“告诉我,你的名字。”
“伊莫顿,我叫伊莫顿。”
“伊莫顿?挺好的名字。”男人点点头,“那么,你先把地上的杯子茶壶捡起来冲洗一下,然后给自己整理一下房间,我来处理这两个尸体。”
“……等等,您呢?您还没有告诉我您的姓名……”伊莫顿看着男人拖着两个尸体就准备往外走,立刻叫出了声。
“我的名字?名字……”男人原本就比较缓慢的声音变得更加缓慢,见此伊莫顿赶紧补上一句:“您的真实姓名,我知道您准备随便告诉我一个假名!”
伊莫顿这次总算在男人脸上看见笑容以外的表情,但那愣神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秒,男人脸上又挂起了那温文儒雅的笑容:“好吧,我的真实名字……让我想想……名字……哎,抱歉,伊莫顿,我已经很久没用过那个名字了,以至于现在我都忘记我叫什么,你暂且称呼我为‘先生’,等我日后想起来,必然会告知于你。”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伊莫顿不由得嘀咕起来——不就是不想告诉他名字吗,干嘛找这种任谁都不会相信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