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湖费五年。归来风物故依然。相逢一醉是前缘。迁客不应常眊矂,使君为出小婵娟。翠鬟聊著小诗缠。
——苏轼《浣溪沙》
李持玉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人只望出了隔世期盼,意外相逢的感觉,明明她心已经死,可这一刻,那份思念、心痛的情感又洋溢出来。
眼前站着的人是崔璟,有别于往日的华服美玉打扮,今日他的穿着简单许多:白底暗纹直裾,外罩回纹衣缘黑缎大氅,束髻冠也改用古朴的旧银制式,暗淡的银光映衬黑亮的头发,凸显出久病方愈的清瘦面容越发沉静儒雅,无任何装扮,可那双忧郁深邃的桃花眼、英挺直削的剑眉,以及紧合的薄唇还是渗透出令人心动的气场。
这打扮与前世的崔景太相似,相似得她差一点以假乱真。崔景喜欢黑灰色,除了极重要的场合,往常都是穿着低调暗纹的衣服,也极少以金玉等奢华佩饰装扮。也许正是这样的打扮,令她有惊愕相逢的感觉,可仅片刻,那种感觉便黯然消退,因为她明白,眼前之人不可能是崔景。
崔景已经死了,转世后的他全无前世的性格,她已不做任何期盼,眼前的人不过是崔璟罢了——她几日前诀别,坚定不再往来,相忘于江湖的后世崔璟,遂对门外的人道:“崔公子,今日来燕情园上有何事?”
李持玉发现他只牵了一匹马来,未带随从小厮,与往日前呼后拥、肆意张扬的他完全不同。
崔璟沉静的眼望了她许久,久到要把李持玉的模样定格在眼里,那沉沉的眼瞳山岚弥漫,掩映深浅不定的渊源,迷乱震惊令人捉模不透。也许望了半刻钟这么长,他才释然地勾起唇角露出很淡的笑,轻轻浅浅,朗若清风,瞬间剔除了风流倜傥崔家公子惯有的姿态,而变得浩然英气、端方坦荡。他道:“本以为我昏沉睡去便再也见不到你,却不想转瞬沧海桑田、时事迁移,我居然在此地遇见了你。”
李持玉有瞬间的错愣,但仍是冷冷清清地看着他。
崔璟又道:“到底是阴差阳错还是天意安排,此次相逢,王朝更替,你已不是那样的身份,明珠未嫁,毋庸顾虑太多,玉儿,再让你选择你该作何选择?”停顿良久,他又道,“你清楚我是谁么?”
李持玉的眼睛瞬间睁大,冷冷盯着眼前的人,心跳加速,那种熟悉的气场越加分明,想认又不敢认的感觉越激烈,眼前的人与前世的人重叠冥灭,崔璟崔景,还是崔璟?她不清楚可否肯定自己的判断。她道:“你是谁?”
崔璟的眼变得忧郁而深情,沉沉开口:“期以五年之约,为你定天下,平九州的昌平王崔景。玉儿,我很幸运也很庆幸能在此地遇见你,毓琉宫外,西墙脚跟的景玉,十年以后,你可有把它取出来?”
毓琉宫,西墙角跟,那一块被赐予“景玉”之名的母后死前留下的碎玉是她倾注毕生精力的信念,她回宫后,在母后忌日当天发誓:十年内,若能杀张贵妃肃清君侧,便把此玉取出来祭拜,否则便如同此玉宁碎不为瓦全。他道:我陪你。而后他们把彼此的名字雕刻在玉上埋进土壤。后来,她只用了八年便杀张贵妃,然而他也只陪了她七年。她成亲,他离京前,期以五年之约平天下,三年未满便憾然离世,此玉也随他而去,一直埋在土壤中从未拔出,因为她觉得即便杀了张贵妃,少了他愿望也是不完整的,好比缺了镜框的铜镜,怎么还能齐全?
可如今,他回来了么?
李持玉的眼泪落下来,喃喃道:“崔景……”
崔景走上前扶她:“莫哭,你从来都不轻易哭的,我还好好的,何必难过徒伤身体!”
李持玉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眼里簌簌地落下来,她很想偎依到他怀里,感受那温热、重获新生的躯体,感受那一阵阵鲜活、强劲的心跳,她寻他太苦了,等他太煎熬,她太想他,想得悲痛欲绝,此生既然相见,就都别再分离了吧!
李持玉不顾在场所有人的惊愕错愣,紧紧抱住了崔景,埋首到他的胸膛,呼吸他的体温,感受他的心跳,即便是以这样的方式重逢,她也认了,不管世人怎么想,不管闲言碎语,她就是李持玉,他就是崔景,她此生愿与他在一起。
而燕情园所有人不解的同时,太子早已服药走出来许久,自然看到这一幕,这一次剧痛的不是伤口,而是心头。
他忽然想起前世芦苇荡里的缱绻一吻,他对她道:即便她要罚他他也认了。因为多年恋慕她,追随她,痴傻等候,耗尽长辈的期待与信任,可即便崔景走了她也无所回应,他终于抵抗不住压力想要放弃,便私做主张僭越求她一吻,即便得不到她他也想为多年思慕做个了结。然而意外地,她忽然感动答应嫁与他。
他欣喜若狂,那份激动时隔多年依然铭记,婚后他对她百依百顺,因为他清楚他做不得像崔景那般令她仰望,便让她全然依赖和信任。他坚信日久生情她会铭记他的好,却低估了她嫉恶如仇的性子,那份小心翼翼坚守的感情终是脆弱如同瓷器,在家族仇恨与权力杀伐利刃的敲击之下轻易摔得粉碎。
也许,李持玉从来没有爱过他,从来没有!
想当年红妆伊人,执手偕老,难道都是她为权力而佯装出来的表象?
薛逸心寒地笑着,觉得自己如同跳梁小丑,在台上武打嬉戏,十年,或者更多年为她演绎,求取悦于她,以为她至少看顾了一眼,却不知那一眼也是为崔景而看的。
他模着自己心口的箭伤,隐忍和心痛,终是不如见她与崔景拥抱这么强烈阵痛。感情一事,他败得一塌涂地……
…………
林敏筝快步走过东宫御心湖的九曲桥廊,直奔对面太子所在的崇明殿走去。她步履匆忙,红缎绣鹄披风及桃色海棠花水缎长裙飘逸流动,如仙女的云彩,然而露出的虎纹束腿长靴又显示出主人英气勃发,不同寻常的女儿。她上身着胡式翻领窄袖旗装,袖口还以丝线绑缚,干净利落不留累赘,曲线有致亭亭玉兰的身影正如一团骄傲的火凤凰灼灼朝太子寝宫奔去。
今日她陪明月公主及两位契丹使臣骑马,听闻太子有事,未及换装便直朝东宫奔来了。然而林敏筝走到一半忽然看到九曲桥廊另一头走上来一个人,绛紫深衣外罩薄纱夏氅,腰间束金玉带,珩璜玉佩编串流苏垂落击鸣,一手悠然背负向后,一手曲摆于前身,微曲的手指上扣着两颗碧绿扳指,映衬头上的九珠金梁束髻冠,和一双昳丽的凤眼,说不出地奢华尊贵。
林敏筝的步伐下意识地停了一停,好像被眼前的人震住,然而看到他露出似笑非笑,睥睨盯视的表情后,仍是坚定步伐快步走上去。
两人走至湖心亭终于相遇。林敏筝的面色有些冷,并不怕眼前的人,错过身便要从他面前走过去。然而那日稍稍移动步伐,便挡了她的道,似笑非笑道:“敏筝小姐,莫非见了本王也不行礼?”
林敏筝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三殿下,这宫里我从不向讨厌的人行礼,麻烦让开!”
“啧啧……”三皇子薛廷衍摇摇头轻叹,却挑起她的下巴暧昧地笑道,“真是有个性,本皇子还偏偏就喜欢你这样的?这是要去找我大哥?可我大哥的心里有你么?”
林敏筝忽然一甩鞭子便朝三殿下甩去。三殿下毕竟练过武,轻易接住了,顺势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半抱着她微压道:“恼羞成怒可不像是你的模样,这天底下不止一个男人,何必吊死在东宫身上?”
林敏筝冷冷地笑:“天下不止一个男人,可能登上霸业的却只有东宫一个,其他人削破脑袋也只是草丛里的一条蟒,跳到水里也只是泥鳅,别妄想变成龙!”
三皇子凤眼眯了一眯,大掌抚模上林敏筝的下巴,碧绿的扳指磕进她雪白的皮肤,如雪堆中的一点翠格外明艳醒目。三皇子道:“东宫他也只有这一个身份而已,你在他身上期望越高小心摔得越惨。如敏筝小姐的出身,自己的娘亲苦熬十几年好不容易从妾室扶正却还被自己的嫡姐摔得粉碎,颜面至今无法挽回,应当十分羡慕正室的地位吧,可是你这样的身份,配么?”
林敏筝脸色变了变,眼里闪过灼烈的狠光,但她仍是努力地笑着:“配不配,也轮不到你说了算,你也只是个庶出的皇子而已,有何权力肖想正嫡的地位?”说着推开了他不再理会,大步往前去。
三皇子凤眼清浅,露出一点点狠光:“只有本王还愿意给你留着王妃的首位,若你肯联手甚至可以给你更多,但你若一直榆木脑袋守候在太子身边,本王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林敏筝停住了步伐,并未回头,“王妃的首位,便留给你的沈大小姐吧,想来只有沈小姐那样的身份才会肖想庶出皇子王妃的首位。”说罢不再理会他,大步离去。
三皇子的眼睛眯了一眯,盯着她远去的背影许久,兰花指捏着自己的一缕长发古怪地讽笑:“沈小姐那样的身份,嗤,你比沈小姐好到哪儿去?”
当然,这话林敏筝不再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