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居内点着两盏灯,灯火从橘黄纱罩中投射出来,映得乌漆书案两团柔和的光十分温暖。李持玉坐于书案边翻看近几月的账本,许久后颔首:“张掌柜没让我失望,近几日的账都十分不错。”
站在下方等候许久的张弦清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拱手道:“是小姐指导有方。”
李持玉合上账本,望着张弦清,“往后便这么办吧!”
张弦清点头,终于放下心来了。可李持玉却轻轻叹息,好似有所忧虑。
张弦清道:“小姐,您有心事?”
李持玉怅然盯着账本许久,又望向张弦清,眼波有几许忧愁:“张掌柜可信前世今生?”
“小姐何出此言?”
李持玉忽然摇摇头轻笑,又有几分无奈。如张弦清这般的现世人应当不能理解他们的存在的,她又何必对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这些。可看到这些账本她就想起太子,连带想起薛逸,那股难平的情感极力冒出来,令她压抑不住。
今日太子对她说的一番话令她有所动容。穿越来今世之久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异类,从不会想旁的人也可能跟随出现,直至崔景来了,她才觉得无独有偶,前世的其他人也许也会跟来。
起初她对太子并不怀疑,即便太子莫名其妙地对林玉兰上心她也只认为太子得了魔怔?可今天听闻他对她说的一番话,再想起之前相遇的太子的种种反常行为,她终于怀疑莫非太子也是前世之人穿越而来?
这个想法令她吃惊,可万一太子真的是前世之人,是薛逸……
李持玉垂下头轻轻抿了抿嘴唇,表情从未有过地纠结。
张弦清等候李持玉回答,却见她露出这番表情。在他的印象里,李持玉一向淡定自持,脾气内敛,即便遇到多大的事皆是不动声色,连对付仇人的时候也是运筹帷幄,弹指一笑间令对方灰飞烟灭,绝不会露出这么难以抉择的表情,到底是什么事令她如此忧虑。他不见她回答,也掠下眼帘不敢多问,他一直谨记着不该过问她的私事。
李持玉忽然轻轻叹息,摆手道:“你回去吧!”
显然,她也不想向他透露过多个人讯息。张弦清心思敏感地抬头望了她一眼,见她眉眼映着烛光的灯火,潋滟璀璨又烟锁迷离,他最终低头躬身一拜,告辞离去。
李持玉又轻轻叹息。薛逸,万一太子真的是薛逸……
她心月复难平。她之前那么憎恨薛逸,以为他婚前对她百般讨好和婚后的背叛皆是出自张贵妃与薛老太爷的谋划,因此那份爱情也变得虚伪和讽刺,在报了前世之仇并把他打入天牢后,她以为她与他的夫妻情分该尽了,即便没有尽,也只剩下憎恨,相看两相厌,所有的恩怨情仇停留在前世她下的那一旨和离书及饮下的一杯鸩酒,从此相忘于江湖。谁知她忽然重生了,而他也有可能跟着重生,相遇在后世的此时此地。她以为薛逸恨她入骨,正如她对他百般憎恶,却不想他对她说出了那番话。
那番话令她振聋发聩,她忽然反省以前从未想过的,有可能犯的过错。可她与薛逸之间,难得她真的有做错什么?
她承认她冷漠无情、眦睚必报,甚至有些自私。但任何一人遇到了前世那般的伤害也无法淡定容忍。她至今记得她撞见薛逸与李纯敏相拥、许诺偕老的情景,记得张贵妃与薛太爷如何嘲笑她中了他们布下的局,记得崔景如何死在那场局中尸骨无存。爱情令她冲昏了头脑,减弱了提防心,可是用崔景的牺牲换来的爱情却是这么的虚伪和可笑。
与薛逸的婚姻正是一个刻骨铭心的错误,时刻提醒她的愚蠢和自作多情!这个伤太痛,令她无法平复。假如太子是薛逸,假如薛逸有心毁改……
李持玉只是冷笑。
珠儿忽然在门外敲门,低低地唤:“小姐,小姐!”声音虽然很低,但也很着急。
李持玉回神,对门外道:“进来!”
珠儿进来了,可身后还跟着张姥姥,神色有显慌张,支支吾吾。
李持玉道:“何事?”
张姥姥与珠儿对视了一眼,忽然“扑通”跪下来哭道:“小姐,都是我不好,不该替富人瞒着那些,夫人出事了,求求小姐救救夫人!”
她哭得十分凄惨也十分慌张,好像出了天大的事。李持玉皱眉:“夫人怎么了?”
“夫人上香后,至今未回,她……她……她直接奔到林府上去了,可是却被老爷下令毒打了,求小姐救救夫人啊!”
李持玉站起来,才想起来今日搁在心头却又忘记的事情——武鸣寺上香,江氏搁在毓琉宫暗格内的信笺……
她冷声对张姥姥呵斥:“把话从头说起!”
张姥姥抽噎着把事情描述一遍:她跟李盈绣上香,因前林府老夫人信佛,与武鸣寺方丈有几分交情,又多次带李盈绣上香的关系,李盈绣与方丈也认识,山上香客太多,方丈请她入后院禅房休息。午膳时张姥姥离开给李盈绣领斋饭,回时却不见了李盈绣,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李盈绣步履匆匆地赶回来,而且神情悲愤,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要去告诉老爷,一定要要告诉老爷真相!
张姥姥不明所以,但还是在李盈绣的命令下跟随收拾行李下山。一路上李盈绣哭哭啼啼,还揉破了一张手绢。张姥姥从未见李盈绣露出那样悲愤痛恨的表情,也从未见过她展现出这么执着的决心。而后他们一起上了林府,此时已是傍晚,李盈绣好似担心林玉兰知道,差遣张姥姥先回来,张姥姥就回来了,骗了李持玉夫人已回府,累了先睡下。李持玉自然不多过问,谁知等到天黑,却还不见李盈绣回来,张姥姥着急了,差人去林府上问情况,却知林琅把李盈绣关起来毒打。
张姥姥大惊,虽然还是不明真相,但也猜出今日的情况很复杂,遂不敢隐瞒,直接找李持玉求救。
而李持玉听完张姥姥的道歉哭声,便知道个大概,想来江氏那件事是真的了,而且恰巧被李盈绣撞见。不论江氏是细作参与政权活动还是屋外有人背叛了林琅,在吃苦忍受了十几年的李盈绣面前皆是不能容忍的,再柔弱的兔子偶然知晓了十几年受屈辱的真相皆无法忍受,李盈绣的反应本该可以理解,但她就是太愚笨,太愚蠢到认为找上林琅对林琅拆穿,那个被江氏蒙蔽十几年心心念着护着江氏的渣男就会听她的解释,而给她出一口恶气?殊不知渣男的思维是用于无法用正常人的想法来理解的,更何况还是个毫无想法的纨绔子弟,岂不会被倒打一把,江氏又那般地聪明,即便林琅想要信任也会被她柔弱委屈的模样带骗过去吧,现在看来,林琅真的倒打一把了!
李持玉都觉得李氏的言行可笑,但事情已发生,她已没必要做无用的苛责。
张姥姥跪在地上一直磕头哭求,见李持玉的脸始终是冷的,沉默一言不发。张姥姥以为她生气不打算理会,遂哭得更厉害道:“小姐,你救救夫人啊,不能坐视不管啊!小姐,再不救,夫人有可能被老爷给整死啊!”
珠儿也很着急,拧着手绢道:“小姐!”
李持玉心下没有直接可用的计策,江氏既然可以隐瞒十几年,说明有过人之处,李盈绣贸然告发,这次又是冲到人家府上,江氏岂会放过,即便真的把李盈绣整死在府中也无人能把她们怎么样吧?在没有万全的计策之前她也不敢莽撞行动,生怕越救越遭。
又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张姥姥都快哭天抢地时,李持玉终于拿起笔架上的笔迅速写了一封信,同时吩咐:“珠儿,派人乔装把此信传到沈之轶大人府上,记住,不能让人知晓我们的来历。而后,你再去崔府上找大公子,就说我正往林府赶,让他也跟去。张姥姥,你现在组织府上所有壮丁跟随我去林府!”
张姥姥见状,终于抹了一把鼻涕眼泪站起来,哎哎两声赶紧与珠儿出去行动。
李持玉带人赶到林府时,她先让几十个壮丁在角落里等,她只带了张姥姥和四名小厮上去,场面颇小,毫无威慑力,果然如她所料,江氏早有防备地命机警的守卫在门外等候,守卫指着她们道:“大小姐领着几人来干什么!”
张姥姥面带气色但在李持玉的吩咐下不敢说话,只等着李持玉从容微笑:“我们前来迎接母亲回园,烦请告知府上的老爷,就说我们在门外等候!”
守卫道:“李夫人不在府上,小姐是不是找错了?”
张姥姥本就又气又急,直接跳出来骂:“你骗人,我今天亲自送夫人过来的,她还在林府上一直未出来!”
李持玉却依然从容微笑:“那就……烦请守卫告诉江夫人,宝钗阁的花鸟嬉戏金钗又出新花样,‘朝思暮想心甚念之,可有相见之日’?本小姐可是一直等着!”
守卫的不明所以,李持玉又冷冷地笑道:“传一句话不要紧,但若耽搁了重要之事,守卫大哥可不要被江夫人责怪!”
那守卫的对视一眼,衡量了一下,一人轻哼一声还是进去通报了。
张姥姥也模不清头脑,又很着急,问李持玉:“小姐,这样行么?”
李持玉冷冷地道:“他们若不放李盈绣出来,我会让江氏吃不了兜着走!”当然,也会给林琅上演一场好戏。
张姥姥将信将疑,但出于对李持玉的信任,还是放心一些了。
果然没一会儿,守卫的便传话让李持玉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