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的好么?”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实在不知道该则样面对妹妹,在历城听说了这个活捉吐蕃二王子的郑校尉,小楚专门找上他,让他来跟着来一趟,却并不说原因,想来也是见了妹妹觉得眼熟又不敢认吧,这些年唯有他跟自己没有断了寻找妹妹的下落,谁能想到,京城豪族曾家的嫡长女竟然嫁给一个猎户!
来的路上小楚详细的讲诉了郑钧的过往,若是,那个妇人若是他的妹妹,他都不敢想象,他娇弱的妹妹,被祖母捧在手心里,千娇百宠的妹妹是如何挺过来的?跟着一个穷汉,窝在一个狼群出没的小山村里,没有丫头,没有侍女,没有山珍海味,甚至连一碟像样的吃食都得自己亲手去做,得自己烧火,自己洗锅,可能那锅和军营里的大锅一样大小,他娇弱的妹妹要半个身子伸进锅里才洗的干净,然后还得用她细弱的胳膊挥动比她胳膊还粗的铲子挥汗如雨的做饭,病了可能连郎中都请不到,或者请不起,只能喝一碗在野地里拔得不知名性的野草煮的苦涩汤之,小病会慢慢的拖成大病,之后便会像他手下的几个校尉的母亲姐妹一样,早早的生病而死,或者岣嵝着脊背,脸上皱纹满布,整日里和一群无知的村妇一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的妹妹要亲自烧火,亲自砍柴,亲自种地,亲自看孩子,亲自洗尿布,还要侍候那个穷汉……天啊……他要杀了那个穷汉!
“很好!”瑶光亦没有想到竟然是她兄长,这个自小便不亲近,和母亲一样厌恶她漠视她的兄长,话都没有好生说过几次的同胞兄长竟然会在阳城!还会出现在她的家里,相隔五年竟然还能认出她来?还在京城时候,她还曾经认真的发过愁,若是她出阁那天,兄长因为厌恶她,而不肯背她上轿,该怎么办?或者母亲心疼兄长,舍不得他受累负重。该怎么办?难道要像绝户人家那样花钱雇个健壮的婆子来背她么?家里洒扫上的婆子倒是能背的动她!
他是不应该在京城么?不是应该像父亲一样,参加科举,之后出仕为官,然后一步步地往上爬么?看他的打扮,虽未着铠甲,却也身着军服,莫不是也从了军?
曾家世代书香,怎会允许他弃文从武?父亲怎会放过他这样形同背叛的行径?母亲她也舍得么?她可是恨不能把这世上任何美好的东西通通都捧到哥哥面前任其挑拣的。
很好么?
曾瑜韫表情晦涩地看着瑶光和她身边的两个小儿,他好像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个和他流着一样血脉的同胞妹妹,唯一的印象便是儿时,娘亲给他喂饭,那个小小的身子躲在门边偷看,又自以为不着痕迹的挪进屋子,站在他身边,其实他都知道,他还抿了嘴,让娘亲喂她,只是她傻傻的,只是看着娘亲发呆,惹得娘亲生气,他才推她的,他并不是有意推倒她的!
“对不起,我没想会推倒你的!”道歉的话月兑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可又觉得畅快,这句道歉的话他在心里藏了十几年,终于手出来了!
额?瑶光一怔,仔细一想,才明白,他是在为儿时推倒她道歉,其实很是不必呢,那些往事她几乎都要忘记了呢,那个时候,她每日都在帘子后面偷偷的看着母亲牵着他的小手,来祖母屋里请安,祖母欢喜地把他抱进怀里,母亲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那次她鼓起勇气跟着他们进了母亲的院子,其实那时候的她因为难产身子很弱,几乎跟不上他们的步子,等她气喘吁吁的挨近母亲的房门,她其实很怕大门处的姐姐们不让她进去的,甚至在门边迟疑了半响,见姐姐们没有管她,才敢趁着姐姐们说话的功夫溜了进去,母亲在给他喂饭,跟将嬷嬷给她喂饭不一样的,她看得呆了,不小心走了过去,只是母亲看向她的眼神吓到了她,又不妨被他推了一把,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也看到了他满含歉意的双眼,只是那时候,她被母亲伤到了,她坐在地上偷偷掉了眼泪,她都能看见自己的眼泪掉在地毯上,把艳红的牡丹花边上的雪白的空地阴湿了好大一块,可她没有等来母亲的怜惜,她只能自己站起来,走出母亲的院子,她是故意不看他的,故意不去看他,不接受他的道歉,谁让母亲只宠爱于他,却那样对她……
下面小儿紧张的拽了拽她的衣角,才把她从往事里拽了回来,她安抚的模模小儿的小脑袋,那时候的她与如今的小儿一般大小,幸好,她的小儿们不必像她一样孤独的长大,身边只有嬷嬷和丫头们,没有父亲,没有母亲!
“没关系,那些事,你不提我许是都忘了,你也忘了吧!”真的可以忘了,如今的她很幸福!
忘了?怎么可能?若是忘了,又怎么单单从他的一句解释就能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哦,是了,她和他嫡嫡亲的兄妹两个自小到大的接触也仅仅只有那一次而已!
是啊,嫡亲的兄妹便如陌生人一般,他究竟做了什么?把自己的嫡亲妹子忽略至此!
瑶光见他脸色阴暗,面上有痛苦,有愧疚,复杂难认,又见她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无法只得出声请他坐下。
“坐下说吧!”声音不大,柔柔的,听在他的耳朵里却如奉纶音,听话的在脚边的凳子上坐了,瑶光让小儿看着弟弟,自己进了厨房。
倒了两杯水出来,一杯清水,一杯茶水,出来时,小玮正在小木车里哭闹撒泼呢,他和小瑞一人一边蹲在小木车旁边,正笨拙地拿着小木车上的拨浪鼓在小玮眼前来回摇动,哄小儿看他,小瑞见娘亲出来,忙忙的上来告状:“娘啊,这个叔叔要抱小玮。”
他没让,万一抱着跑了怎么办?娘亲给他讲过,不能让除爹爹和娘之外的人抱弟弟,万一抱着弟弟跑了怎么办?
他忙站起身来,有些口拙的向瑶光解释道:“我……我……他哭了,我想哄他……”
瑶光把茶水放在她跟前的小石桌子上,抱起哭闹的小儿,小儿一被亲娘抱起,立马止了哭闹,长长的睫毛上还带着泪珠儿呢,就笑嘻嘻地去抱娘亲的脖子,瑶光无法,好笑的点点他的小额头,才在小凳子上坐了,低头对身边的小儿说道:“郑瑞,这是舅舅!”
舅舅?“是娘亲的哥哥么?”妞妞的舅舅就是王婶婶的哥哥。
“嗯,是的。这是娘亲的哥哥,不过娘亲的弟弟也是你舅舅。”她没有亲弟弟,族里却有几个堂弟,不过,也没见过几次就是了。
“小子郑瑞,见过舅舅!”小瑞有模有样的行了大礼,在曾瑜耘跟前磕了三个响头。
“乖!”曾瑜耘立马眼含热泪,神情激动地抱起跪在跟前的小儿,这个长得和幼时的妹妹一般模样的小儿,脸上没有妹妹幼时的端庄,老成,只有灵动,轻快,是个受尽了宠爱的小儿,抽手把腰间的一块玉佩解下放进小儿手里。
小儿朝母亲看了看,见母亲点头,便从舅舅怀里出来,恭敬地接过玉佩,躬身行礼道:“谢谢舅舅!”
“乖!快起来!”曾瑜耘连忙扶起小儿,又似想起什么一样,在自己身上上下模索了一遍,才把腰间的荷包解下放进小玮的小手里,嘴里呐呐的说着,见面礼太过简薄了些,明日一早就来补上云云,小玮不过五六个月,却没有跟它客气,一把抓住荷包便要往嘴里放,瑶光连忙抢下,给放在他前襟上的大口袋里,小儿原本有些要哭的脸顿时阴转晴,咯咯的笑起来,气得瑶光恨恨的小声骂了一句:小财迷!
曾瑜耘在一边看得聚精会神,他虽从小见妹妹不多,可却知道,此时的妹妹却是真的过得很好,刚刚那句‘我很好’并不是虚言。
“那个,娘亲……那个……”曾瑜耘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为母亲开月兑么?可母亲一点也不无辜,他要怎样为母亲开月兑?说母亲爱他么?可就因为母亲爱他,就能肆无忌惮的伤害她么?
瑶光知道他要说些什么,遂打发小儿郑瑞回房去,把今日的十页大字写完。
小儿乖巧地跟舅舅道了失陪,回屋去了。
曾瑜耘失神地望着眼前似模似样的小儿,仿佛看到了儿时的妹妹若是也这般幸福乖巧的长大,有疼她爱她的父母,有陪她玩耍,保护她的兄长,也该是这般幸福的模样吧?
瑶光目送小儿进了房门后又关上房门,才压着声音问出她想了一辈子都没想明白的疑问:
“其实我也想知道母亲为那么恨我?恨不得我死!”
这件事她想了许久,也想了很多理由,若说为了钱财,可,母亲是她的生母,她的嫁妆其实还是要母亲来办的,暗中将值钱的东西扣下,弄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装门面,这种事,京城里每个妇人都会,哪家没有几个庶女?既要好看显得嫡母慈爱,又花不了几两银子,占不去嫡出子女的财产,又有什么难的?便是当时的她自己,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也能用三千银子办出三万银子的嫁妆样子!既有面子,也失不了里子,为什么偏偏要她性命?难道真的厌恶她到恨不得她死么?这样的母亲还是亲娘么?
“娘在生产前,去相国寺进香,跟侍女一起欣赏花草时候,一个据说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曾指着娘亲的肚子说,娘亲月复中有两个孩儿,那时,太医也诊出娘亲怀的是双生子,是以娘亲就信了和尚的话,满怀期待地请那老和尚继续解说,那老和尚说,娘亲月复中虽有两个孩儿,却只能留得一个,另一个万万留不得,若强行留下,只会惹得家宅不安,最亲近之*事不断,甚至于断子绝孙!”
娘亲听了惊惧不已,忙要问那老和尚哪个留不得时,老和尚依然飘然而去。
之后的几个月里,娘亲惶惑不安,请了诸多神僧高人寻求解救的法子未果。后来生产时,果然遭遇难产,娘亲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
“是以,母亲就理所当然的认为我便是那个留不得的?若不是祖母拦着,便要将我溺死?之后每每遇到不顺,便是我在作祟?”瑶光面带讽刺的说道,这明显是着了别人的算计,先使得她惶恐不安,不信任任何人,若能吓得她流产便罢了,若不能,便是退一万步,她安然剩下孩子,以娘亲那短视自私的个性,也能借机除掉一个孩子,若是运气好,能除掉一个男孩,那更是赚了,若是什么也没发生,自然也没什么损失,只不过是花了几两银子,请一个老骗子说了两句风话罢了,便是去查也是查不到的,给老和尚送银子传话的,必定是拐了十几个弯子,乍看之下毫无关联之人!这种事除了刘姨娘,再没有别人,可她的娘亲竟然就因为一个陌生的老和尚的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无端的憎恶她,甚至要害死她!想来刘姨娘一定得意非常吧!
曾瑜耘表情晦涩,张了张口,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地下了头,不敢看妹妹的表情,的确是这样,他也曾愚蠢的跟着把自己背不下书来被父亲责骂推到她的身上。
“这点我明白了,还有一事,母亲她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我知晓她把祖母的死也推在我的身上,可,她已经以我体弱为由将我赶至园子西角的废宅里,不让我去见她,而且我也大了,在家不过半载就要出阁,出阁之后便怎样也碍不着她的事了,她又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这一点,她想了许多年,还是不明白,究竟是母亲恨死她了还是有别的她一定要死的理由?至于被几个男人接回去,坏她名声,应该是刘姨娘的手笔,她向来恨她得了祖母的宠爱,认为她占了她所处的女儿的好处,她的母亲还没有这样的智谋,也没有这样的动机,毕竟母亲没有另外的女儿,只有她和兄长两个孩子。
曾瑜耘干涩的声音虽低却足够让瑶光听见,“你知道,我们的外家是被抄了家的,娘亲能嫁进曾家,也是因着外祖母生前与祖母交好,祖母怜惜母亲幼年丧母,又遭逢大变,身边仅有的几件嫁妆和两间铺子都是祖母从嫁妆里拨给她的!”
“她完全不必为了嫁妆就置我于死地,我从未想过要带哪些嫁妆出阁!”
曾瑜耘的头垂得更低,接着说出的话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肺腑里挤出来的一般,“六姨娘答应她,让瑜宣六年不进考场!”这才是关键,这样他才能有足够的时间去读书备考,先于庶子中举,不被庶子盖了风头!
是了,这才说得通,只有这样,母亲才会非要她的命不可,她果然被弃的彻底,成了母亲和刘姨娘交易的筹码,做了哥哥的垫脚石,原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的,可为什么心这么疼呢,小儿郑玮似乎也感受到她的疼痛,两只小手紧紧的抱着她的脖子,小脑门一个劲的磨蹭她的脖颈,那揉揉的触感也却是缓解了她心上的疼痛,她有爱她的人了,她有丈夫,有儿子,不再是那个没了依仗的孤女!
“刘姨娘是为了我的那门婚事?”二妹曾诗韵惦记她的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曾诗韵似乎特别的看中她的东西,她的衣裳首饰,她的院子,二妹统统都喜欢,只是她毕竟是庶女,反而被母亲夺了去,便宜了刚来的陆家表妹陆嫣然。
“那门婚事给了陆嫣然?”瑶光不等他回答马上就给出了答案,以母亲的小心眼,她的东西,便是她不稀罕,也断然便宜不了她视作死敌的刘姨娘,结果自然是便宜陆嫣然,陆嫣然接收了她的衣裳首饰,院子之后,又接过了她的夫家?倒真是做了母亲的女儿一般,将她赶出了曾家。
“那个,妹……妹妹!”他顿了顿终于喊出了这声妹妹,有谁能知道,他和这个同他一起在娘胎里呆了八个半月,先后出生的同胞兄妹竟然生疏的从来不曾叫过一声“妹妹!”
他的眼睛酸涩难忍,“妹妹,那李家并非良配!”
“我知道,李公子身边有个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极好的婢女,便是李家祖母也多倚重那个婢女!”这些事,她早就打听的一清二楚,但是她不信母亲是因为李家非良配才要把她的婚事给了陆嫣然,更是因此想要夺取她的性命,若是父亲的手笔,她尚有八分相信,若是李家在朝堂上有不妥当之处,曾家为了断了这门关联,暴毙个把女儿到也不是什么大事。
“祖母也是知道的!”瑶光这下有些不明白了,不明白祖母为何明知不好还要在死前拖着病体亲自托人定下这门婚事。
“因为祖母知道别人必定不会容忍你嫁入李家,她算准了刘姨娘想要把这么亲事说给自己的女儿,而母亲想要你的嫁妆!……”听到这里,瑶光抱着怀里的小儿,将小儿脸朝她的后背,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她的祖母啊!为了她,殚精竭虑了十几年,便是临终前也不得安稳地帮她算计,筹划。
“祖母真正给你定的夫家是楚家的楚征,你的嫁妆也另外放在别院里,由我保管。”祖母安排好了一切,他也以为这个妹妹能够安然嫁人楚家,楚征年长她六岁,而且楚家男人爱妻如命,一生不纳妾,不要通房,楚家几代一来从来没有庶子,她的嫁妆也丰厚的足够她和她的孩子一辈子的花用,他以为那些人算计了她的婚事,嫁妆便能放过她,她能安然的嫁入楚家,可是,等到他得了消息,她……他和楚家找了她六年,楚征直到去年才娶妻,他只身远离京城,他曾经起过誓的,妹妹一天找不回来,他便一天不成亲,若是妹妹这辈子找不回来,他便独身一辈子,等将来下了地府,他再亲自给妹妹和祖母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