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着眼背靠小亭的柱子,石桌上放了一壶温茶和几本蓝皮帐簿,偶尔有风吹过便微微翻动书页,他手里也拿了一本帐簿,只是动也不动的,像是睡着了一般。
“嘘,静声,可别吵着了大少爷。”府里的文总管低声训斥奴仆,不愿下人的粗手粗脚吵到夏侯府的大少爷。
“文叔,大哥他……大哥是睡着了吗?”稚女敕的嗓音响起,十二岁的夏侯廷玉小声问道,小脸还不停望向亭子里那抹靠着柱子的身影。
“是啊,二少爷,大少爷正歇着呢。”文总管微微笑着,同夏侯廷玉一般,看向夏侯东焕,眼里带着微微的心疼和骄傲。
外人都以为是老爷厉害,才能把夏侯府的生意经营得如此兴盛,虽然事实的确是如此,可幕后的功臣是现年十四岁的大少爷。
十四而已啊,志学之年不到,就已接下不少夏侯府的重担,即使再怎么聪明,这担子毕竟还是太沉重了吧?
夏侯东焕略微抬眼,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弟弟,好看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廷玉,过来。”他轻唤道。
听到大哥的叫唤,夏侯廷玉一张小脸红通通的,虽然心里高兴,却尽力忍住不笑,他最崇拜大哥了,他要和大哥一样稳重,可别让大哥讨厌了。
“大哥。”他跑到夏侯东焕面前,恭敬的叫道。
“廷玉有事吗?”他温声淡问。
“大哥我……我方才背书让夫子称赞了。”虽是平淡的语调,但夏侯廷玉涨红着一张小脸,眉眼全是笑,不难看出他心里的喜悦之情。
“很好。”夏侯东焕勾了勾唇角,似是在笑,随即便恢复成平日的面无表情。夏侯廷玉睁大双眼,忍不住露出一抹兴奋的笑。大哥称赞他呢,大哥的称赞比谁来说都还要让他高兴。“大哥……”
“二少爷,老爷请你过去背书给他听。”文总管站在一旁,打断了夏侯廷玉想说的话。
夏侯廷玉失望的垂下双肩,好不容易可以和大哥说说话呢,他还想和大哥说好多好多话啊。
“大哥,那我先走了。”
夏侯东焕点点头不说话,只是拿起帐簿继续看,在文总管带着弟弟转身离开后才又抬起头,静静看着他俩的背影。
合上帐簿随意搁在石桌上,他慢吞吞的起身,随即拿起桌上的瓷壶向后扔去,却始终没有听到瓷壶碎裂的声音。
“谁派你来的?”他负手站着,背对来人淡问道。
一名奴仆模样的男子由暗处走出来,手里拿着他方才丢来的瓷壶,一脸阴沉。
“夏侯炎断了人家的生计,不杀你报仇,很难。”男人扯出一抹冷笑,心里却暗暗诧异着这样一名年仅十四的少年,竟是这样冷静,甚至还能察觉到他藏匿的地点。
“徐天威是吗?”他似笑非笑的低喃,视线突然模糊了起来。
徐天威绝对不知道,真正断了他生计的是他并非他爹,会找人对付他这个主谋者,完全是误打误撞。
夏侯东焕瞥了眼搁在桌上的瓷杯,里头的茶水只剩一半,原来他已经喝下一半的毒水了吗……
“是徐天威。”男人随手扔了装有毒水的瓷壶,哼笑着走近身躯明显摇晃的夏侯东焕。
“你想做什么?”他眯眼,隐约可见男人朝他走来。
“徐天威可不许你的尸体太快被找着。”徐天威对夏侯炎可是痛恨得很,不但要杀了正室所生的儿子,还要将尸体丢弃在野外,最好的结果就是让夏侯炎永远也找不着自己的儿子。
在倒地之前,他感觉到男人扛起他,离开了夏侯府,中途是怎样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因为毒素已经在他体内起了作用,让他的五脏六腑宛若火烧。
男人将他丢在不知名处的草丛里就离开了,而他只是静静仰望天际,眼前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和颜色,其他全看不清楚。
看来他是要死了吧?夏侯东焕皱了皱眉,喉头突然涌起一股恶心的腥甜,唇边随即溢出鲜红的血。
生死对于他,其实并不重要,虽然他只活了短短十四个年头,却没有什么是值得他留恋的,也没有什么是让他觉得十分重要。
“师父师父,有人睡觉睡到流口水呢。”稚女敕的嗓音突然响起,“这人好厉害啊,竟然流红色的口水。”
“小石头,那不是口水。”另一道醇厚的男嗓说道。
“不是口水?”稚女敕嗓音显得很困惑,“那是什么?”
“是血。”
“喝!竟然睡到吐血,这人好会睡啊。”佩服佩服,她小石头这么爱睡都没这等功力。
“……没人睡觉会睡到吐血的。”男嗓中透露出深深的无力感。
“原来没有啊……”她黑黑的小脸上显得很失望。“那他怎会吐血?”
男人仅是瞥了一眼,便淡道:“中毒。”
她皱着小脸,不太明白中毒究竟是什么意思。
“中毒就中毒吧……哇!师父,小石头快拉出来啦!”语毕,她小小的身子往草丛更深处跑去。
穿着一袭月牙色衣裳的俊美男人含笑看着她跑走的身影,而后将视线慢慢拉回躺在地上的夏侯东焕。
“倒在这么隐密处,还能让小石头发现,你与她是极有缘的吧……”男人轻声低喃,随即拿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他的嘴里让他吞下。
没多久他突然瞪大眼,吐出一大口暗色液体,随即陷入一片黑暗。
倒在地上,视线模糊得即将失去意识,唇畔溢出鲜血,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现在他的手里,握着一支要送给冬晏的木簪。
“有人!有个人倒在那儿啊!”一道陌生的嗓音突然这么叫道。
一人将他抱起,随即震惊的大喊:“老爷,是大少爷啊!”
“东焕!”一只大掌拍打着他的面颊,一声声有些熟悉的叫唤喊着一个他熟悉的名字。
他眯眼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人,无奈还是只有一片模糊,他紧紧握着手中的木簪,吃力道:“回……回去,我要……回家……”
“好,我带你回家,我们这就回家。”喊着东焕的男嗓温声却又坚定的道。
他还是紧握着木簪不放,却安心的让黑暗淹没他的意识。
赶得及的,一定赶得及,他知道这男人会带他回去,所以他一定能在冬晏醒来前回到她身边,亲自叫她起床,送她生辰礼。
要等他回去啊,冬晏。
他坐在窗边,面无表情的望着窗外,手里握着一支雕功精细,质地却绝非上好的木簪。
这木簪是谁的,说实话他不知道,又或者该说,他想不起来它究竟属于谁,只知道自己对这木簪异常执着,到了令人困惑的地步,包括他自己也是。
“大哥?”刚过束发之年的夏侯廷玉站在门边,有些迟疑的轻声叫唤。
夏侯府找了三年,也盼了三年的大哥,终于回来了,他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大哥可是他最喜欢也最崇拜的人了。
可是刚回到夏侯府几天的大哥,偶尔昏迷偶尔清醒,最重要的是他谁也不认得,有次大哥醒来,紧抓着爹的衣袖,脸上露出好可怕的神情,不停说着要送他回去的话,说他为“他”准备的礼物还没给“他”。
谁也不晓得大哥说的回去是要回去哪,而他要送礼的那人又是谁。
夏侯东焕看着站在门边,有些畏缩迟疑的身影,好半晌才淡声道:“廷玉。”
闻言,夏侯廷玉心头一喜,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兴奋开口:“大哥认得我是谁吗?”
“你是我弟弟。”言下之意就是他怎会不认得?
大哥是恢复记忆了吧?是想起所有人了吧?真好,这真是太好了!夏侯廷玉握着拳头,咬牙硬是忍住内心的激动,鼻头些微泛酸。
“廷玉,你知道这支簪子是谁的吗?”夏侯东焕朝他摊开手掌,木簪静静躺在他的掌心里。
夏侯廷玉一愣,先是瞪着那支一直被大哥紧握着的木簪,然后看向大哥漠然又有些困惑的脸。
“……大哥不记得了?!”该是他问大哥那支簪子是谁的,而不是大哥反问他啊。
“我该记得什么?”
听到他的回答,夏侯廷玉又是一愣,难不成大哥也忘了这三年来的事吗……忘了也好,只要大哥平安回来,其他的就没什么关系了。
“我不知道簪子是谁的。”
“是吗……”低喃了句,夏侯东焕缓缓转过头,继续盯着窗外。
这簪子究竟是谁的?他总觉得这该是属于一个对他极重要的人,可那人会是谁呢?
“廷玉,”他头也不回的开口,“你去告诉文总管,要人把东居改成念冬居。”
“念东居?”
“是冬日的冬。”知道弟弟会错了意,他解释道。
“知道了。”虽然困惑,但因为是大哥吩咐的,夏侯廷玉还是毫不犹豫的答应。
一手贴上胸口,夏侯东焕眉宇间尽是不解和困惑。为什么要将东居改成念冬居,其实他也说不上来,只知道自己的胸膛,在靠近心的那个地方,隐隐作痛,像是被遗憾钻了个大洞,怎么也填补不起来。
他垂眸看着躺在手掌心的木簪,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