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金梭子慢慢穿梭,夜半桂花飘落,带了月色的香气,混融了深秋入冬的霜寒。
烛火之下,十字纹锦绣山河,这是第几幅了?
绣到五岳之中最后一座,南岳衡山,青天七十二芙蓉,原来又是芙蓉。
手就又停下了,这一年却是好似连山都绣不完,更遑论是水了,到底要拖到来年了。
门上轻叩,翠翘隔门道:“娘娘,修媛娘娘来了。”
林修媛进到屋中,弯身拜道:“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林修媛一身兰色绣白茉莉烟水裙,鬓发浓墨如染如云,梳作惊鹄髻,鬓角垂落的发丝直到发梢流淌黑玉珠光,极其华美,只这一头秀发便是艳冠六宫,抬首可见雪肤如玉的鹅蛋脸庞,眸盈碧水,却不是含情,极透极彻,眉是月样,却画作远山,极淡极清,容颜太过姣好,然而这样浓重的美色之下,竟无媚态,眉眼之间宛转着的唯有清冷傲意。
梳蝉放了针线,笑道:“莹均,多久了,还这样生疏,都说了你私下见我时不必行礼的,坐吧。”
林修媛唇如朱丹,一笑潋滟,笑道:“虽说如此,在宫中必要守得规矩的。”
梳蝉笑道:“这合宫里,只有你那里规矩最多,如今诸国之中,唯有戚国沿袭唐朝宫廷礼仪,你却还嫌不够庄重,行的都是周礼。”
“唐朝虽国祚长久,盛世百年,但于礼来讲,后宫女子未免端庄不足,轻佻有余,否则武后何以得遇献媚于高宗?也就不会有之后周朝代唐之事,所以后宫女子既伴君侧,后宫之礼便不仅只是端淑女子言行,更关乎江山社稷。”
梳蝉笑道:“你竟有这样的见识,我都要惭愧了。”
林修媛笑道:“臣妾愚见,让娘娘见笑了,只是臣妾一心只想以礼治后宫,却也不知能否服众?还请娘娘指教。”
梳蝉笑道:“这后宫之中的女子确实也要慢慢都来了,只是不管谁来,你如今已是修媛,掌管六宫,又在在意什么呢?一切如旧便是了。”
“虽是如此,妹妹也想一切如旧,只是梅朱两家的女儿岂会是等闲之辈,这后宫只怕要就此不安生了。”
梳蝉一笑,道:“那又如何?这世间的女子再怎样才高色殊,还能胜过你去?”
林修媛闻言只一笑,竟是不答。
“何况,你进宫这几月来,皇上也敬重你的贤德,看重你的才华。”
林修媛入宫以来,中然宠爱绵蛮,虽少留在淳华宫中,对林修媛却是十分礼遇,而修媛掌六宫事宜,后宫之中,几同后位。
林修媛微微叹道:“妹妹非是担心自己的荣宠,只是梅济海是梅太傅子侄,而朱澄霖是朱邕的养子,也是朱锦堂的亲缘表哥,而梅朱两家位高已极,这两家的女儿入宫,我只怕前朝不安。”
“难为你有这样的见识,只是,”梳蝉说着握住林修媛的手,笑道:“她们虽出身望族,入宫之后,却是安分也便罢了,否则,还有我。”
林修媛闻言一笑,道:“有姐姐这句话,妹妹就放心了。”又道:“妹妹听说定国公与南平之地的人过从甚密,那高季昌是天下都知的小人,姐姐也该劝着些。”
梳蝉一笑颔首,林修媛便起身再拜笑道:“夜已深了,不打扰娘娘休息,臣妾告退。”
林修媛离开后,梳蝉却是缓缓叹息,倦累一般倚在榻上,昏沉至极,然而却又难入睡,到了后夜,窗外淅淅沥沥下起秋雨来,寒气打着旋吹进来,盖着被子也觉那寒气似是径直打在胸前一般,只觉胸口那一点痛慢慢强烈,方恍觉是犯了心疾。
因这一病,广夏宫中宫人都慌忙起来,翠翘拿了苏合丸给梳蝉服下,宫人又去请了太医,翠翘便要去请皇上。
梳蝉唤住她,淡淡笑道:“他明日纳妃,是喜事,何苦去讨他的晦气?”
“娘娘——”
“不准去。”
翠翘一叹,见了梳蝉面色神色,不敢再惹她心急生怒,只好小心服侍着,直到天亮,梳蝉才昏昏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梳蝉不由一叹,道:“今日在宫中太庙册封新妃的典礼,本宫是该去的。”
翠翘道:“皇后娘娘不必忧心,由修媛娘娘主持也是一样的。”
梳蝉闻言不知为何却是忽然一笑,道:“也是,谁来主持都是一样的,何况,若是本宫去,他见了本宫,反而不开心,今天是好日子,怎么能叫他不开心呢?”
“娘娘——”
翠翘闻言情急道:“娘娘不要再说这种话了,皇上是很惦记娘娘的。”
“惦记?”梳蝉幽幽笑着,“已经快一年了呢,本宫在这冰冷的广夏宫中已经快一年了,连着宫宴都算上,见过他几次?”
“娘娘——”
梳蝉还是笑,带了寂寥无聊的神色,仿佛在说着一件解闷的事情。
“罢了,你不必担心本宫,他不想见本宫,其实我又何尝想见他,最好不相见吧。”
翠翘闻言也是默然,梳蝉仍淡淡笑着,转首看向窗外。
隔窗只见秋雨之后,雨后黄昏,寒塘水凉。
一直凉到人心里去,连着指尖也冷,梳蝉不由放了针线,呵手暖着。
翠翘端了汤盏进来,见了梳蝉如此便问道:“娘娘可还是冷?奴婢叫人再搬几个暖炉过来。”
“不必了,现在若都将暖炉搬出来,人愈发不禁凉了,那到冬天更熬不得了。”
翠翘叹道:“这广夏宫也确实阴冷了些,娘娘不如换座宫殿住吧。”
梳蝉笑道:“住在哪里是皇上赐的,哪里那么轻易就换了?何况,他既是想让我住在这里——也正合他心里的位置,越远越好吧。”
“娘娘在说什么?”
“没什么。”
翠翘道:“娘娘这几天气色都不大好,奴婢炖了五味乌鸡汤,补血补气,娘娘喝一点吧。”
梳蝉喝了一口,微皱眉道:“这地骨皮的味道好重。”
“这是丞相大人亲自配的,今晨才送进宫来的,药味是重了点,可娘娘如今身子这样弱,就忍一忍吧,总好过喝药吧。”
梳蝉笑道:“还不如喝药呢,汤药虽苦,也是一口喝尽,少许多折磨呢。”
翠翘不肯依,一直劝着,梳蝉无法,只得道:“那先放着吧,等凉一凉,当做药一气喝了吧。”
“那怎么行?鸡汤若是凉了,油腻难消,反倒伤胃。”
梳蝉闻言扯着被子钻了进去,哀声道:“当初是为了什么要你们都学一点医术呢,如今都反来害我!”
翠翘见梳蝉这样耍赖,也是无法,只好叹道:“那娘娘先歇着,奴婢再去想办法。”
翠翘退了下去,梳蝉慢慢掀开被子,有些呆呆的看着窗棂,忽然一笑,唇齿苦涩,刚刚那一句虽是玩笑,却忽然能勾起心病。
当年大哥喜欢医术,因此叶伯便教了大哥许多,而她只说闻不得药味,便只叫身边的灵儿她们几个也跟着学。
绿儿乖巧可爱,却最是笨拙,学了一年,配了药方给府上一个厨娘,却生生将伤寒给治成了疟疾,幸好叶府对待下人一向宽厚,即使只是一个厨娘,叶伯也开了府中库房,取了灵芝等名贵药材,这才救回了那厨娘一命。
想起厨娘原本雄浑的身姿自此柳若仪纤,而绿儿吓得半年多不敢去厨房,饿了也不敢去厨房翻吃的,偷偷弄了个紫砂锅,每日蹲在南园书房回廊下煮面吃。
南园一向少有人去,那日梳蝉却忽然动了坏心思,与灵儿她们几个偷偷去了,只想吓一吓呆呆的绿儿,却见了绿儿红着脸在一旁煮面,而大哥正坐在回廊下在看书。
便是那时知道了绿儿的心思,想起那丫头当日羞意含笑,手忙脚乱的笨样子,之后又被灵儿她们取笑时的情景,还觉好笑。
梳蝉不觉怔住,唇边那一痕笑意未散,却已是一叹,原来过往还有这样安好的时光,一去不复。
而那时女孩子中灵儿是学的最好的,只是她们都不知,每日里叶伯也会偷偷教梳蝉,毕竟这是大哥都要学的东西,她怎么可能不在意?
而便是这一点在意,她在博王府中病重的那些时日,才能发觉汤药之中的那些手脚,而若连她都看的出,那药碗每日经了灵儿的手,灵儿却看不出,怎么可能?只怕经了灵儿的手的时候没有再添一幅催命丹都是好的了。
即便是此刻,思及当日的反目与背叛,仍觉心惊心凉。
梳蝉一叹,开了窗子,伸手出去,湿了掌心,却见池上那对鸳鸯在浮萍之下,相偎躲雨,是会叫人看的痴了的情态。
而这秋雨,过了午后才停息。
翠翘聪明到不可救药,便连梳蝉也徒唤奈何。
梳蝉午后起来,翠翘又端了汤碗过来,竟是将那鸡汤熬干,做成药陷,包了绿玉汤圆来。
梳蝉只好吃了一个,道:“好重的茶味啊!”
“和面煨药,奴婢可是放了一斤碧螺春呢。”
“你这丫头,也学会败家了。”
忍着又吃了两个,梳蝉道:“这种味道,还不如将药捏成药丸来吃呢。”
“娘娘也就是说说吧,若真捏成了药丸,未等入口,就该埋怨味道太冲了。”
梳蝉实在忍不得了,道:“你可真是会糟蹋东西,我这几日都不要喝茶了。”
翠翘闻言笑吟吟的,道:“娘娘近来夜里都睡不好,而且脾胃虚寒,还是少饮茶的好。”
梳蝉看着翠翘,几乎气的就笑出来。
“你竟然是故意的!”
连着几日,梳蝉都气不过,然而闻到茶味便想起那鸡肉汤圆来,那味道着实吓人,便也当真不曾饮茶。
有翠翘这样的丫头看着,梳蝉的身子慢慢好了些,然而仍只是神思倦怠,针线都动的少了,这日午后,翠翘叩了门进来,见了梳蝉精神还好,才道:“娘娘,朱婕妤与梅婕妤求见。”
梳蝉手中丝线一滑,落在脚边,却笑道:“她们两个进宫也有几日了,还没见过呢,去请进来吧。”
然而请进来的却是江南春色与梅花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