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雨后,满回廊的落叶。
梳蝉绣着一个菱角荷包,放了香料,那一种白芷和辛夷的香气,混了苍术和香附,药气十分,不知为何却不十分惹人厌了。
“娘娘,朱婕妤来了。”
朱婕妤一向与梅婕妤形影不离,如今却独自来了。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起来吧。”
“昨日臣妾家中送了秋雁肉来,臣妾想着近来秋凉,雁肉滋补,便叫人炖了竹荪雁肉,来给皇后娘娘尝尝。”
梳蝉笑道:“这倒是新鲜,难为你有心,本宫的二哥前些日子也入山狩猎,翠翘,一会叫人送些狍子鹿肉送到未苏阁去。”
朱婕妤闻言起身拜道:“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起来吧。”
朱婕妤却是微微一颤,再抬首时已是落下泪来。
“怎么了?”
朱婕妤悲道:“臣妾在家,一直受母亲珍爱,如今入宫,到处都只是规矩,唯有皇后娘娘和气待人,才让臣妾觉得亲近些。”
梳蝉笑道:“婕妤在宫中可是受了委屈?”
朱婕妤闻言泪珠滚落,哽咽道:“有人恃宠而骄,臣妾不敢说。”
梳蝉垂了眼眸,淡淡笑道:“若是碧湄阁外的那件事,林修媛已经派人告知过本宫了,婕妤如今是觉得修媛有失公正吗?”
朱婕妤泣道:“绵妃如今正得圣宠,臣妾受了她的欺凌也都罢了,只是修媛娘娘处断此事,都不需要先请示皇后娘娘吗?娘娘公正,若是皇后娘娘决断,臣妾方心悦诚服。”
梳蝉看着朱婕妤,微微一叹,朱婕妤又道:“都说皇上宠爱绵蛮,其实,对林修媛也是好的,修媛娘娘更在宫中说一不二,臣妾却只见广夏宫。”
梳蝉拨弄了一下茶盖,她知道朱婕妤正在看着她的神情,也由着她看。
“翠翘,今日的午膳实在腻人,你却害的本宫这几天都喝不了茶,你说该怎么办?”
“那奴婢给娘娘炖些蜂蜜秋梨来,可好?”
“那么甜,哪里解得了腻?”
“娘娘,修媛娘娘来了。”
两人正说着,宫人进殿来通报道,梳蝉一笑,朱婕妤神色微有警惕,伸手拭泪。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快起来。”
林修媛坐下,朱婕妤拜道:“臣妾见过修媛娘娘。”
林修媛道:“起来吧。”转首对梳蝉笑道:“臣妾听闻前些日子娘娘用了绿玉汤圆,这几日都十分厌恶茶味。”
“还不是翠翘那死丫头!”
林修媛笑道:“臣妾前些日子去素雪轩摘了些白菊来,做了菊花糕来给娘娘尝尝,还有这些白菊花,臣妾已晾制好了,娘娘拿来泡茶吧。”
梳蝉笑道:“菊花糕先放着吧,这白菊茶可真是来得及时,翠翘,去泡杯白菊茶来,”又对林修媛道:“难为你连这个都能想到。”
林修媛笑道:“将军府中便有一片菊园,臣妾虽觉苦气,而臣妾兄长最喜白菊茶,臣妾在家时,便每年秋日都为兄长晾制,如今进了宫,还是想着,却只得先给娘娘了。”
梳蝉笑道:“原来本宫还是托了林将军的福呢,”又道:“浮屠苦寒,林将军如今戍守浮屠,菊花是凉寒之物,还是莫要送了,本宫这里有七子茶,多放些桂圆,派人给林将军送去吧。”
“如此多谢娘娘了。”
两人言语之间,已将朱婕妤完全冷落,朱婕妤心上惊觉,起身拜道:“皇后娘娘,修媛娘娘,臣妾先告退了。”
梳蝉笑道:“去吧。”
朱婕妤离开后,林修媛看着梳蝉道:“她来做什么?”
梳蝉笑道:“还能是什么?来告你的状了。”
林修媛也一笑,道:“当日妹妹与姐姐说,姐姐还道都是名门淑德,如今却是这般。”
梳蝉闻言只一笑,道:“我听了宫人来回了你那日对绵蛮说的话,皇上这几日若当真罢了早朝,看你如何在宫人面前收场。”
林修媛笑道:“既然敢说,就是不怕,妹妹入宫虽只几月,但皇上的为人,妹妹是心知的,皇上看似无为,其实最是仁心德厚,心怀家国百姓,这几日黑城都不太平,朝中正在商议对策,如今时机,皇上怎么可能罢了早朝?”
林修媛说到此处,微微冷了语气,远山纤眉微扬,道:“若是真的罢了早朝,皇上如此,戚国来日可知,妹妹就是不再掌管后宫又有何惜?”
梳蝉闻言心上轻微一动,眉间似有轻蹙,看向林修媛,却笑道:“难为你能如此看待皇上,也难怪皇上待你不同。”
林修媛闻言微有羞意,转了语风,道:“妹妹也听说了前几日定国公擅闯皇家猎场的事情,便是伤心,定国公此次也太过僭越,姐姐真该好好劝劝国公大人,国公大人身份已是如此尊贵,更该恪礼,才能不落他人口实。”
梳蝉微淡一笑,莫名的忽觉心口微痛,林修媛见梳蝉神色倦痛,便只又说了几句,起身告辞。
梳蝉忽然又道:“冬日将至,梅婕妤与朱婕妤那里不必去提,画眉宫更是君恩深厚,唯有张美人的云水阁与常美人的容雅轩,望修媛能多加看顾。”
林修媛离开后,翠翘为梳蝉再斟一杯茶,道:“修媛娘娘确实能干,如今这后宫都被打理的上下井然,皇后娘娘也省了不少心思呢。”
梳蝉接过茶杯,看一眼翠翘,笑道:“看来朱婕妤今日没有白来,至少你已存了这个心思了,你是本宫身边的人,若是言语时常扎刺着心,日子久了,不愁本宫不起疑心,疑心若起,便是子虚乌有,也可成真了。”
“奴婢失言,只是,娘娘对修媛娘娘,当真这样放心吗?”
梳蝉忽然俏生生一笑,学着林修媛的语气道:“既然敢用,就是不怕。”
翠翘当即笑了出来,笑道:“娘娘学的可真像。”又笑道:“娘娘今日似乎心境很好。”
梳蝉笑道:“要不怎样呢?”
翠翘十分欢喜,笑道:“娘娘这一年好似只有今日笑的最多。”
梳蝉身子仍十分病弱,精神也不见如何好,只是渐渐有了生气似的。
“奴婢新学了一种发髻,给娘娘梳一下好吗?”
“都是晚上了,刚梳了又要拆开,何必麻烦呢?”
“梳头百下也可安神,娘娘今晚睡得好了,明早起来这病就全都好了。”
梳蝉无法,笑道:“是什么发髻?”
“是盘鸦髻。”
“盘鸦?”梳蝉一笑,道:“好。”
翠翘散下她的长发,拿起白玉梳细心梳理,梳蝉看着镜中的自己,淡淡笑着。
盘鸦,盘旋飞鸦,为何不去?为何不去啊!
翠翘抬首看着镜中的梳蝉,也是一笑,道:“娘娘美貌,当真是脂粉都污了颜色。”
前日中然留在了淳华宫,昨日宫中便传,皇上为绵蛮亲手调制胭脂,亲自着妆。
翠翘笑道:“奴婢听说那胭脂是绵蛮自己亲手制的,榨了红蓝花汁,又放了许多水银。”又笑道:“为了那一张脸,她可真是连命也不顾惜了。”
梳蝉淡淡道:“何必说别人的长短——”
“娘娘,皇上来了。”
宫人在门外出声禀报,梳蝉一怔,竟似不能反应,仍只呆呆坐着,翠翘催道:“娘娘,皇上来了。”
梳蝉才似恍然有所觉,却仍是不动,翠翘刚要再出声催促梳蝉起身迎接,中然已走了进来,翠翘忙转身行礼。
梳蝉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中然,发髻只梳到一半,撒落在肩一半的碎发,乌色压着素色绢衣,雪上墨梅,纯然之素。
梳蝉忽然一笑,喃喃道:“昨日是胭脂,不知明日又该是什么了?”
中然不解,只看着梳蝉笑意微有迷茫,便对翠翘道:“皇后还是一直这样神思恍惚吗?”
“娘娘这几晚都没有睡好,还请皇上莫怪皇后失仪。”
中然闻言走到梳蝉身旁,菊花清气袭来,便连着她身上都是清冷的,中然不由停住,叹道:“蝉儿——”
梳蝉闻言抬眸看着中然,又是一笑,中然便又是一叹,梳蝉却忽然道:“国家法度,自有裁定,而裁定轻重,只在皇上一念,皇上还是请回吧。”
中然一震,只惊在原地,半晌才微微冷道:“朕看皇后,其实神智清醒的很,字字犀利。”
梳蝉仍是笑的迷离,看着中然,眸中有淡浅水色,抿唇笑道:“我知道我病了,这一年都神志不清,举止失常,但还未到愚蠢的地步,这一年你来过这广夏宫几次?又有几次不是因为我二哥闯了祸,皇上才会想起这宫里还有一个广夏宫?我还没有失心到那种地步,会认为你是来看我的。”
中然闻言神色古怪,带了悲意和冷意,却转过头去,只道:“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皇上难道不想听吗?别的宫里不管位分高低,都有皇上这个主子,而这里的人都说这广夏宫中只有皇后,没有皇上,听到这些,皇上其实应该很高兴才是,皇上心里不是一直恨着我吗——”
“娘娘——”
翠翘闻言惊慌唤道,这话已经委实太过。
中然猛地看向梳蝉,又带了怒意一般,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从来没有想要你不好过,”继而又冷道:“你再难过又能怎样?什么也挽回不了。”
梳蝉笑出声来,一手撑着下颌,极其好笑似的,一手拿了白玉梳子在手中玩着。
“你这许久不来,其实我都快将你这个人给忘了,你不觉得我忘了你最好吗?所以你从今以后都不要再来了,现在,你——滚!”
梳蝉说着便将手中白玉梳子摔了出去,正摔到中然脚下,断成两半。
翠翘见状一声惊呼,忙道:“皇上,娘娘心智不清,皇上不要怪罪娘娘——”
便是中然也是一怒,打断翠翘,冷冷道:“皇后未免太没规矩了!”
梳蝉却还是笑着道:“臣妾已经说过了,国家法度,自有裁定,皇上想怎么罚就怎么罚。”
中然只被这话噎到一般,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终于拂袖离去。
“娘娘,这是何苦呢?”
翠翘急道,见梳蝉仍是无谓笑着,只得一叹,追了出去。
梳蝉笑着,看向桌上翡翠瓶中一枝千日菊,这是二哥昨日叫人送进宫来的,从迦南木阁外摘来的,整个戚国,也只有迦南木阁外才有。
中然却看不到,梳蝉伸手抚模过那菊花,千日菊,花开千日,只愿粉黛长存,而今却是——
梳蝉忽然伸手掐断那花,干净利落,簪在发鬓上。
中然走到广夏宫门前,翠翘还一直哭着求情,中然心烦已极,忽然抬腿便跑,宫人一时惊呼,待反应过来,皇上竟是已经跑得没影了。
天色已暗,阴云四合。
中然都不知自己究竟跑到哪里了,扶着宫墙喘息,刚刚跑得太急,此时停下,几乎连气都快喘不过来,靠在宫墙上,不知宫墙后是哪座宫殿,临墙竟有石榴花枝横过,低垂几乎碰到人脸。
转首却忽然一惊,几乎惊叫出声,宫墙的拐角处,也站着一人,一身素衣,黑发如墨,正在摘那花枝上的一颗红色石榴。
“蝉儿!”中然失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