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离开后,隔着窗纸,只见窗外月色雪色,竟是不分。
转首见了手中刺绣,这一只凤凰,也和她一样,失了灵气,只得放在一边,忽又见了绣篮中一条白色绢帕,拿起来却是不小心抖落了绢帕中原本裹着的桂花瓣。
人间桃李,都如诗中所言“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诗中却又言“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
然而即便是南山桂花,又能长存到几时?
而这宫中的秋日桂花,已是开得尽了,那戚国人称桂树齐芳的叶家呢?
那日中然送了她回来,便再没有来过一次。
而中然那日来,也不过是因为心诚又闯了祸。
秋霜深重,父亲的忌日将至,心诚想来心境不好,竟闯到两歧山中狩猎,守卫不敢阻拦,敢阻拦的都被半醉中的心诚打个半死。
叶家长子如今已是丞相,独女又是皇后,而叶心诚承袭爵位定国公,又是先皇亲封云麾将军,叶家权势,只在戚国一人之下,如此荣华,已是满朝暗嫉。
两歧山乃是皇家猎场,只得帝王下旨方能开场,而心诚竟敢如此,满朝得此把柄,不肯依饶。
御史台弹劾之下,如何处断,中然初时犹疑许久,之后却忽然只敕令心诚闭门府中,思过半月,罚俸三月。
百官自是不忿,却也无法。
中然已是如此斟酌留情,心诚闭门在家,却只冷笑。
月前黑城便传回战报,契丹蠢动,望朝廷派遣大将精兵前去,将至冬日,粮草之事,也多有上书。
朝中商议许久,仍无此次出征的大将人选,而前几日还群情激奋定要严惩定国公叶心诚的一班臣子,终于只得纷纷举荐定国公叶心诚。
朝中虽有苏竟,然契丹最厌人之处便是若败了即刻便跑,然后再打,实在令人烦不胜烦,苏竟虽英勇,到底年老,去岁奔波几城之间,伤了筋骨,今岁身体便不见好。
而心诚曾亲自训练麒定营中骑射武艺过人者千人,编成铁骑营,荡山川如踏平地,乃是戚国之中唯一能对抗契丹骑兵的一支军队,且心诚曾出征黑城,十分熟悉黑城地势,武功又是过人,在诸国之中皆有声名,由心诚出征,后方粮草才有望到达,不然只怕未到黑城,楚国且不提,契丹散兵、渤海国游骑兵、出没于党项黑水等地掠劫成性的强盗怕都要越过国界来分这一杯羹。
中然也觉无奈,只得宣召叶心诚上殿议事。
不料心诚却辞以闭门之日未满,此时踏出府门,便是抗旨,何况醒过未深,难保又有不规之举。
满朝哗然。
中然已有气恼,坐在龙椅之上,看向立于丹墀之下的叶无伤。
无伤神色清冷,平淡无波。
退了朝,中然于书房之中单独召见无伤,虽是压制,语气之中仍带了怒气。
“难道要朕亲自到国公府去请他吗?”
无伤闻言再拜,道:“幼弟无知,皇上息怒。”
“如今该怎么办?”
无伤仍是淡冷神色,不见喜怒,不见倨傲或是惶恐。
“三日后,云麾将军定会于建武门外,领旨出征。”
无伤退下后,中然看着桌上厚厚一摞奏章,揉了揉额角,正伏案批着奏章,宫人禀报道:“皇上,太史谢长史大人求见。”
谢长史在先皇在世时便任太史之职,中然继位后,谢长史文章过人,长于吏事,中然本欲擢升其为翰林学士,然谢长史竟是坚辞,只愿侍从新君左右,掌管文书奏章之事,中然初始继位,处理政事极是生疏,得益于谢长史甚多,谢长史为人又是如此清正不贪权位,中然因此愈多仰仗于他。
谢长史进到御书房中,年过不惑,刚正博雅,大有君子之风。
“太史何事求见?”
谢长史跪拜在地,用力叩首,抬首时只见额上已有血迹。
中然一惊,当即自龙椅上站了起来,惊道:“太史何故如此?”
“皇上,叶家权柄炽灼,却不能酬圣上知遇之恩,履谦恭之道,世袭定国公叶心诚依侍权重,擅行威福,其枭雄之心,路人尽知!而今更以出征黑城,胁令皇上之上,若功成而返,骄横之行,想来可知,微臣在此还请皇上先做长久之计!”
中然闻言半晌默然,终于叹息道:“你今日所说的话朕只做没听见,你下去吧。”
“皇上!皇上——”
冬至之夜,微飘细雪。
马车停在国公府前,无伤下了马车,抬眼看去,眉间都不由一皱。
定国公府外,车马如龙,铺满了半条紫华街。
侍从见了是无伤,连忙将无伤迎了进去,进到府中,无伤眉间不由皱的更深。
府中大厅之上,大摆筵席,人声鼎沸,几乎都挤到院子之中,客人们个个畅饮大笑,其中穿行歌舞女子在众人之间翩翩穿过,调笑嬉闹,半露酥胸,卷着衣袖,露出雪藕一般的手臂,惹的人眼黏在其上如片片膏药,再揭不开去。
无伤站在厅前,再不肯向里迈一步,侍从见状,只得进到大厅之中禀报。
大厅屏风之后,心诚斜倚在榻上,榻上坐满了美人。
心诚手中握着白玉酒壶,却没有在调笑,而是闭了眼睛,枕在一个美人膝上,似是睡了,身旁的美人都不敢出声扰他。
侍从到了近前,小心道:“国公大人——”
“什么事?没见了大人在睡吗?”一个美人嗔道。
“叶大人来了。”
心诚猛地睁开眼睛,笑了笑。
无伤见了心诚半敞着衣襟,拎着酒壶,摇晃着出来,反倒笑了。
“你不是在家醒过吗?这却是在做什么?这是将凝香楼都搬到国公府来了吗?”
心诚笑道:“大哥忙于朝政,许多日子不见,见面就是为了训我?”
“我还没有那么闲,专程来训你,只是告诉你,你准备一下,三日之后,便要出征黑城。”
心诚闻言一笑,晃了晃手中酒壶,人也跟着晃了晃,道:“准备什么?别人不知,大哥还不知我吗?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也立刻上得了马,拿得了刀,只是——我不想去。”
“心诚,不要任性。”
“任性?我凭什么还要给他安家卖命?”
无伤微叹,道:“你此次闯的祸不算小,若不是中然念在那日是父亲忌日,你又醉酒,一意庇护,你以为你现在能这样平安?”
心诚闻言大笑几声,道:“难道我要感激?”
无伤一叹,却微转了语气,道:“心诚,无论来日如何,身在其位,必行其道,你我如今身在戚国,身为人臣,该忠其人,尽其职。”
心诚闻言随手扔掉价比千金的白玉酒瓶,笑道:“难得你我兄弟聚在一起,去喝杯酒吧。”
无伤淡淡厌恶着看向大厅,心诚笑道:“自然不是在那污秽之人中间,走吧,去陶然楼如何?”
无伤刚要开口,心诚便笑道:“就当做为我践行吧。”
两人出了府,坐上马车,到了陶然楼上一间雅间中,侍女布置酒菜,侍从便抱了一坛酒过来。
“这还是大哥去岁酿的梅花酒,弟弟我可一直舍不得喝呢。”
“有什么舍不得?今年不是又送了你几坛新酿吗?”
心诚手上一顿,笑道:“大哥如今贵为丞相,政事繁忙,得了闲便该歇着了,以后都该少做这些事了。”
无伤闻言也是一笑,道:“难得你还能说出这种话来。”转首看向桌旁一面螺钿宴乐镜,又道:“你府上大厅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心诚不屑笑道:“都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一听说是国公府夜宴,舍了命都要来。”
“既然如此,也该知道小人不该多交。”
心诚笑道:“也有些有意思的人,其中有一个号称神机子,叫来给大哥看看。”
“不必了。”
“大哥何必那么较真呢?不过叫来取个乐罢了。”
只不一会,那个所谓的神机子便被请了过来,雀跃之色难掩。
这人一身灰袍,形销骨瘦,发鬓稀疏,胡须眉睫也稀疏,唇齿干枯,一双眼却有些炯炯之意,便略微少些猥琐之象。
“小人见过国公大人,见过丞相大人。”
心诚笑道:“将你那些疯癫话也说来给我大哥听听。”
神机子看向无伤,笑道:“叶丞相果然风采神清,有言道气宇轩昂好丰标,必居台阁佐明朝。”
无伤只觉好笑,心诚笑道:“怎样,听着是很可笑吧?”
“我也听闻如今帝台城中,相面之风蔚然,你却是拿来取笑。”
“大哥就是凡事都太认真了,才会如此无趣,便是子午鬼神,拿来取笑,又能如何?若是命数天定,而心性难改,我自是这样的人,又何必畏首畏尾,屈了自己?”
无伤闻言一叹,拿起酒杯饮了一杯酒。
心诚对那神机子笑道:“继续。”
“大人鼻耸天庭,四海驰名,人中深长,其裔永昌,口角如弓,位至三公。”
心诚已是大笑了,神机子又道:“大人山根丰满,福禄无穷,又连接伏犀,文章天下,面上莹然光彩,五福俱全,大人的面相当真是一看便知为年寿高平,夫妻和鸣相守。”
无伤摆了摆手,笑道:“够了。”然转向心诚,却道:“乱世不定,命势起伏,人心也动荡,若求心安,占卜也非是坏事,只是如今帝台城中却有些太过了,何况若只是卜卦问命也无妨,只是这许多人聚在一起,便论及天数,卜人命尚可,然议天命便有太多不妥。”
心诚许是酒喝得太多,有些昏昏然,不知是否听得进去,无伤一叹,转向神机子道:“去吧,希望本相今日说的话,你能记得。”
神机子难掩失望懊恼之意,他一力奉承巴结,只望能到叶家门下,却不想终究只被当做是滑稽取笑,不敢发作,恭敬行礼后,悻悻的下了楼。
“心诚,醉了吗?”
无伤见心诚趴在桌上,不由问道。
心诚却忽然坐起身,勾唇一笑,无伤只觉心上一动,直觉便是不好,然而不及阻拦,心诚便自二楼窗中跳了出去。
楼下顿时传来一阵惊呼,无伤忙到了窗前,只见心诚一脚将那神机子踹出一丈多远,无伤忙出声道:“心诚!快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