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又如丝,满路依依,细雨流光,已近清明二月天。
通往帝台城门的官道两边,自清晨到了正午,虽有微雨,却已是人群成海,迎将台前人头更是攒动如山。
戚国太康二年春,云麾大将军叶心诚以铁骑阵驱契丹出金门百里,掩杀无数,大胜契丹。
戚王于迎将台上亲迎大将叶心诚。
待到车马之声隐隐可闻,人声骤起,欢呼不绝,及至那银鞍金辔的白马上一身玄黑海纹铁甲的身影遥遥可见,百姓更是呼声雷动。
千军铁骑凯旋而归,为首一人,风神清俊,正是心诚。
铁骑军到了迎将台前,俱是纷纷下马,百官亦下阶恭迎,唯有心诚仍坐于马上,倨傲抬首,看向迎将台上一身龙袍的中然。
中然站在迎将台上,两人瞬间僵持一般,都是不动,只这片刻,百姓仍是欢呼,百官之中却已有人惊恐,中然一笑,提起衣袍便要下阶来迎。
无伤仍是未动,谢长史已面露怒色,便欲上前,若叶心诚在此居功自傲,不肯守礼下马,他定要当众斥其不臣枭恶之罪状。
然而中然刚一动,心诚也是一笑,翻身下马,上到迎将台,单膝跪下,中然亲自接过一旁宫人奉上的金龙酒壶,斟满一杯酒,心诚接过,一饮而尽。
百姓夹道欢迎,云麾将军叶心诚骑马随在天子车辇一侧,在万千簇拥下进到帝台城中。
戚王于乾正殿中设庆功宴,心诚年少,已是世袭定国公,又为云麾将军,此时凯旋而归,大殿之上,百官恭贺,荣耀至极。
宫人到广夏宫中请梳蝉赴宴,梳蝉一笑,只道身子不适,未去赴宴。
宫宴一直到入夜仍是未散,歌舞曼妙,笑语鼎沸。
金银丝线盘绕指间,纤细如发丝,已是熟稔无比,绝不会打结弄断,然而永远也不会忘记,在极其细密似乎不容针线的丝绢上初次以金银丝绣出龙凤的感觉,连环针用意不断,最后针脚全藏,端倪全无,仿佛龙凤翩然而落,然而指间满是丝线划破勒紧而出的细细血痕。
银针尖刺,丝线紧缠,而今却再不会弄伤自己。
罗幕轻寒,正是春夜。
梳蝉怕冷,去年的病仍未完全好转,虽是入春,屋中的暖炉仍未收起来,罗帘也是重重放下,不敢见了冷风去。
心诚掀开层层帘幕,便见了梳蝉坐在月牙凳上,拈着针线,金丝织绡上一幅双龙戏珠,而梳蝉正在细细的勾着那火珠焰色。
“几月不见,妹妹可好?”
梳蝉闻言笑道:“妹妹在宫里,自然是好的,黑城苦寒,无酒无歌舞,打了这几月的仗,二哥想来却是闷坏了吧?”
梳蝉说罢才停了手,抬首看向心诚,心诚眉如刀裁,眸如星寒,果然是玉树神清。
心诚一笑,坐在榻上,笑道:“没有歌舞也便罢了,只是无酒,派了人回帝台讨了几次,你都不肯着人送去,才真真难熬。”
梳蝉笑道:“二哥莫怪,行军之际,大哥都不肯给你酒,妹妹若着人送了,岂不是明摆着和大哥作对?妹妹可还没这个胆量,而且二哥此次受了伤,即便回到帝台,也该收敛,少饮才是。”
心诚闻言便不高兴,梳蝉道:“皇上正在为二哥设庆功宴,二哥不可离开太久,今日已是见了,二哥便去吧。”
心诚笑道:“回去那些人便又灌我的酒,妹妹刚刚不还说要我收敛少饮吗?”
梳蝉一笑,低首刺绣。
“你怎么不劝我了?”
“二哥的脾气,妹妹还不知道吗?犯起混来,大哥都拦不住,妹妹哪里劝得?”又道:“二哥的伤好些了吗?”
“小伤而已,差不多都好了。”
心诚解了内甲衫,露出肩上伤处,梳蝉叫翠翘端了热水进来,净了手,为心诚敷药。
“这是大哥给的药方,为了给你配这一副药,连宫里的都觉不好,几乎将整座帝台都翻过来,才找来这样好的白槟榔和黄连。”
心诚笑道:“何必这样费心?我身子好得很,随便一副金创药也就是了。”
“金创药的药性太烈,虽然有效,但敷起来剧痛无比,亏得二哥也能受得了。”
心诚一笑,梳蝉看着那肩上的箭伤,虽不是要害,却伤的极深,不由道:“是哪个这么有本事,连二哥都能伤着?”
心诚利落的重穿好衣裳,虽是带伤,举止不见缓滞。
心诚笑道:“是有点本事,隔了几百人也能射箭伤着我,不过被我冲进契丹军中,一刀砍成了两截,也没必要记他的名字了。”
梳蝉手上一顿,道:“此战之后,二哥更是诸国扬名,只是,大哥已经训过你了,妹妹也不想多说,只盼二哥行事能稍稍收敛,此次班师回朝,途径靖州,二哥竟调了千余人去挖靖州城墙,耽搁了近半月,朱邕不是不中用的,朱婕妤如今在宫中也是得宠,这弹劾的奏章是怎么被压下去的,大哥又费了多少心思,二哥心里也该存了明白的。”
心诚闻言却只道:“朱家的女儿很得宠?”语气转冷,道:“中然待你还是不好吗?”
“他待我何可谓之不好?我已是皇后,还能怎样好?”
心诚刚要开口,梳蝉又道:“岂止是我,还有我们叶家,二哥还想要中然怎样?你虽是我二哥,然而毕竟是外戚男子,却随意进出皇宫,于礼何其不合?但这后宫之中,朝堂之上有哪个敢说一句?他们不敢说,只因为中然不会追究罢了。”
心诚一笑,微有狂意冷意,道:“我还真想让他追究一下呢!”
“二哥——”
“好了,说笑罢了。”
心诚笑着起身,梳蝉问道:“二哥去哪里?”
“去见一个人,也有几月未见了,本来以为今日宫宴上能见到,她既不来,我只好去找了。”
梳蝉无奈道:“苏木兰是张勋成的儿媳,二哥去岁已经闹了一年,张成勋甚至都到大哥府上去问过罪,二哥如今刚回帝台,还是这样不肯安分吗?”
心诚好笑一般,看着梳蝉,摇首笑道:“不可说!”
心诚去了,梳蝉一叹,重新拿起那绣绡,透薄光亮的紫绡,揉在手中宛如一团紫云,凑近灯烛,燃尽之后,落在地上一点灰烬。
次日清晨,用过早膳,听宫人说起昨日宫宴,崇王中昊大醉,自桌子底下爬了过去,偷了绵妃一只绣鞋,绵妃当时不敢声张,中昊却脚下一滑,正滚到殿中央,怀中绣鞋掉了出来,满殿哄然大笑,只以为是哪一个歌舞宫人的,及至众人看清了那一只翠玉底金丝绣缠枝海棠镶珍珠云锦绣鞋,才都再不敢笑。
那一双鞋,除却绵妃,宫中还会有哪个嫔妃有如此奢华之物?
便是中然也气得不轻,然而见了中昊醉酒的痴肥红脸,又不好真将他如何,只叫人将中昊送出宫去,罚他半月不许出府,不得饮酒歌舞。
此事便算了了,只白白让人看了笑话去,众臣回到府中,都做笑谈与妻妾戏谑不已。
而绵妃虽受崇王轻薄,此事之后,绵妃进到乾正殿后殿之中,林修媛代皇后职看顾嫔妃命妇,只一时未看顾周到,绵妃与敬王妃不知因何口角,敬王妃一意忍让,林修媛闻声也开口劝转,绵妃却忽然将一碗翡翠羹泼向了敬王妃。
滚烫的羹汤泼了敬王妃一头一脸,众人大惊,连忙扶敬王妃去清洗冷敷,林修媛叫人召了太医来,吩咐宫人小心着,然而还是惊动了前殿。
听闻此事,众臣都只觉好笑,敬王脸色都变了,恨怒不已,却不敢发作。
先皇在世时,敬王便十分懦弱,先皇却时常取笑,甚至有几次,连中然都看不下去,因此敬王更是小心谨慎,从不敢得罪于人,而今仍是受此大辱,更在百官面前,颜面无存。
中然心中为难,若不处置绵妃,只怕敬王日后在帝台更不好过,然若处置绵妃,如何处置?
然而未及中然抉择,林修媛已是怒极,着人以宫中杖刑处置绵妃,宫人来报,中然听闻一时心急,抛了众人便向后殿去,将绵蛮自那棍杖之下救了下来。
林修媛掌六宫之职,不肯相让,言语之间,竟与中然冲撞过甚,几乎不能收场。
宫人甚至已来广夏宫中请梳蝉过去,梳蝉未及赶到,便有宫人又来回道敬王妃请敬王求情,只请此事作罢。
敬王妃虽不追究,林修媛见中然如此回护绵妃,不由怒极,早膳过后不久,林修媛便来了广夏宫,好容易安抚了林修媛,已是午后,梳蝉倦极,倚在榻上,却有些睡不着,心中思转不已。
中昊身肥项促,怕是也自知命不长,更是过分寻欢,一向混账惯了,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若放回封地,只怕更是为非作歹,中泽身子不好,定州物陋地远,也不宜人,中晟年纪还小,中然怕是不会放心。
而先皇在世时,中瑾甚至未被封王,中然继位后封中瑾为瓒王,然而因太后不喜中瑾之故,封地至今还未定下,而中然为政,苏竟至今仍有微词,帝台于中瑾,只怕不是善地,而敬王虽无能,其四个儿子也多是无所作为,但其第三子才学博雅,多有文名,久居帝台,也是不妥,至于安荟王——
思及此处,梳蝉更觉难安,隔着帐帘,翠翘也隐隐听得梳蝉重重低叹。
又是几日,临近清明,礼部筹备祭祀之事,礼部侍郎韩岂孑提请礼部上书,先皇过世,亲王久居帝台,于礼不合,因此殿上众臣商议之后,议定亲王返回封地之事。
中然以恬太妃尚在,体恤孝道之由欲将中昊留在帝台,然中昊闻言却执意返回封地,甚至于殿上撒泼不断,中泽却也上书请求反悔封底,言词决意,中晟尚不及七岁,却效仿中泽,也上书请辞,中然无法,只得准奏。
而众臣一番商议之后,中瑾的封地仍未定下,朝中又多有大臣上书,提请安荟王暂留帝台,而今安荟王掌戚国诸多之事,又暂行兵部尚书之职,安荟王于殿上只道待职权尽皆交付之后,再行返回封地,中然反不好再说其他,只得应准。
因此这一番动荡之后,唯有老实的敬王,只欲到外省嚣张法外的中昊,怎样劝也无用的中泽和年纪小不懂事的中晟在祭祀之后将返回封地。
梳蝉听了宫人回报此事,收了针线,这一件红绫底绣富贵白头肚兜绣了有几日了,今日终于绣完,将肚兜放进礼盒中。
梳蝉道:“将这些东西送到敬王府去吧。”
翠翘应声去了,梳蝉斜倚在榻上,刚想睡一会,便听宫人道:“娘娘,皇上来了。”
梳蝉一叹,刚要起身行礼,中然已走了进来,道:“不必多礼了。”
梳蝉也不看中然,只又拿起绣绢,淡道:“皇上今日又是为了什么来?”
“如今虽是春回,这几天却更冷了,朕来看看你。”
梳蝉一笑,银针险些刺到手指,捏紧了手中绣绢,道:“今年的春天是很冷,今日敬王长孙满百日,这孩子还太小,不好千里颠簸去宁州,能否请皇上准其留在帝台,待大了些再走。”
中然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梳蝉只觉胸口又有些闷闷的,中然今日竟待她这样客气。
随手便将绣绢扔到一旁,也不看中然,梳蝉冷道:“前些日子,林修媛言语冲撞了皇上,皇上可还怪罪?”
中然有些惊讶她的举动,却还是道:“她原也没有做错,怎么能怪她?”
梳蝉冷笑道:“错的是哪一个,皇上其实心里很清楚,敬王妃说不追究了,只是后宫嫔妃举止如此失仪,竟当真能这样算了?”
中然未料到梳蝉会如此,不由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怎么——”
“过去?皇上如此偏袒绵妃,败的是皇上自己的德望,也只怕最后害得还是绵妃,妖媚惑主的名声,是谁都担得起的吗?”
中然惊异道:“你这是要与我起争执吗?”
“臣妾不敢。”
中然看着梳蝉,梳蝉却是垂首挑着绣篮中的丝线,半晌才从中挑出一根金杏色丝线来,绕在指间,认真查看对比着绣绢之色,竟丝毫未将中然放在眼中一般。
中然也不由心上微怒,起身道:“你好好歇着吧。”
过了好一会,梳蝉似才听到一般,起身拜道:“臣妾恭送皇上。”
又气走了中然,梳蝉不由一笑,放了针线,中然刚刚竟丝毫未注意到她手中的丝线便是他袖口龙纹鳞的颜色,中然看不到,是因为这广夏宫的一切都不入他的眼吧?
梳蝉低首看着那绣桌围,不由叹笑,既然如此,□□缎上,何必绣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