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新年刚过,心诚自黑城凯旋而归,帝台自是满城百姓夹道欢迎,中然照例为心诚设了庆功宴,宴会之上,心诚也照例开溜到了广夏宫中,却见屋中正跪着一个年老内官。
梳蝉赏赐了那内官许多,又说了许多安抚之话,那老内官满面泪流,千恩万谢的去了。
心诚不问,梳蝉却道:“刚刚那人是曹美人的表叔,曹美人出殡那日,翠翘见了他在后面偷偷跟了一路,不住落泪,我才知道曹美人竟还有这样一个亲戚在宫中,刚刚打发了他出宫,免得日后再受无辜牵连。”
心诚笑道:“这是后宫的事,妹妹自己做主就好了。”
梳蝉笑道:“也就是二哥这样说,若是大哥,定会借机训我几句。”
心诚一笑,道:“你这是在央我向大哥说几句好话吗?我人虽在黑城,也听说你病了这一月,大哥都不曾来看过你,你是怎么惹大哥了,竟能将大哥气成那般?”
“若是妹妹知道,还要劳烦二哥吗?”
心诚摆手笑道:“罢罢,若你都不知道,我可更不敢趟这趟浑水!”又道:“我听说朱昭媛已受封朱华妃,想必朱家的风头也该随着她的肚子更见彰显,朝中之人只怕都以为终于见了风向,投了朱家门下之人眼见更多,更要卖力打压叶家,所以这一年,你在后宫,大哥在前朝,日子其实都不好过吧?”
梳蝉笑道:“那些人都算得什么,真正能令大哥疲于应对的除了二哥,还有什么人呢?二哥少闯几次祸,大哥也不知会省去多少心力了。”
心诚闻言却只淡笑道:“也是。”
梳蝉看着心诚,微微有些错愕。
两人又说了几句,心诚便又心急的去了,梳蝉一叹,心中有些微不安一般,心诚言语虽如旧,却不知为何令她有迥异之感。
心诚最惯会惹事,此次又是凯旋,锋头之盛,朝中无人能及,朝中谢长史等人都忧心心诚此次回到帝台不知又会怎样荒唐逾越。
然而心诚此次回来,却是反常的安分,虽然比之常人当然仍是荒唐,但比照心诚一贯的行径,不仅无逾越之处,甚至恭敬守礼起来,御史台一时甚至都抓不出他的把柄。
已是新年渐近,而今冬之际,曹美人先是失子,之后悬梁自尽,孙才人又因秦氏一案撞死在蟠龙殿前,中然满心萧索凉意,这之后便都不大向后宫中去,便是画眉宫都留不住皇上,后宫一时冷清安寂。
唯有朱华妃每日炫耀横行,再有太后因兄长秦卓墉暂被罢官,而与中然争执不休,因此后宫之中这一个新年过的是不可开交又压抑沉闷。
而新年之后不久便是上元佳节,帝台之中人都传今年将有花灯十里,因为以朱家为首,梅家、秦家、张家、韩家与林家六大家将于元宵灯会之上斗富。
因此满城百姓都涌至街上,翘首以盼。
上元佳节,皇上于宫中赐宴,达官显贵都在今日进宫饮酒赏灯,宫灯如昼,宛若灯海,往来宫人娇颜如花开,衣袖带香,处处丝管奏乐,盈盈笑语。
披绮殿中,更是觥筹交错,舞袖如云。
众人对着花灯评赏饮酒,不时猜猜灯谜,中者赢酒,不中者也是罚酒。
在这一片欢海中,只有高高在上坐在皇上身边的皇后一直板着脸,一言不发。
礼部侍郎席咸聪明敏捷,几乎猜中全部灯谜,不过若论灯谜,皇后的才思当是无人能及,众人含笑到皇后面前,定要皇后出个字谜,好好难为一下席咸。
皇后却是依旧板着脸,好似不闻,冷冷的也木木的雕像一般,众人一时有些尴尬,中然在一旁也看不下去了,轻声唤道:“皇后——”
梳蝉才听到一般,终于抬首,毫无波澜的眼神平白的扫了众人一眼,带了不耐,又复垂首看着自己的手。
众人无趣之中却带了有些透骨的寒,方才那一眼,就似平缓厚钝的刀刃,切到人心上,众人那些因为酒酣而有的兴致瞬间就被切碎了。
只是一个眼神,热闹的晚宴忽然就尴尬冷清起来,一时都少了人说话。
中然看着,就觉有些难忍,刚要开口,却听一声檀板响,琵琶切切宛若私语,起声便知是新曲。
众人看去,几番笙歌之后,却见琉璃灯台上,那最大的莲花灯竟然缓缓展开。
五色锦绫瞬间飘满整个莲花灯台,犹如祥云,云上那轻舒水袖之人金缕罗裙,宛若仙人高髻,髻上云形花钿,长眉杏目,情意绵绵,正是绵蛮。
绵蛮低鬟转首,舞袖回云,回首一笑,那仙人姿色分明便是嫦娥舞广寒。
而此上元灯会这一舞之后,绵妃便是别号嫦娥妃。
一舞之后,莲花灯慢慢合拢,便好似伊人渐远,却奈何九重天上月宫不可达。
绵蛮再次出现在大殿上时,当真让人错觉她是从月上而来。
中然让绵妃坐在身旁,桌下罗袖中双手十指紧扣,刚刚那一舞,绵蛮凌空纵身甩袖,回首看向中然,眸中竟是那般不舍,那般眷恋,但还是飘逝的那般决绝。
两相对视之中,中然便没来由的觉得心痛,一时竟怕绵蛮或许真的会飘飞远去,求之不得,今生两地,遥遥再无相见。
“绵妃娘娘这一舞果真是宛若天上。”竟是那一向清冷的席咸首先开口赞道。
“席大人过奖了。”绵蛮笑道。
众人却也是纷纷附和,这一舞让这宴会好似又热闹了起来,众人又都来了兴致,却见席咸忽又走到皇后面前,弯身一拜,道:“臣等才薄,绵妃娘娘那般天人之舞,当真是柳斗纤腰叶斗眉,玉骨仙姿,难描难画,微臣斗胆请皇后娘娘赐诗,以记今日之景。”
众人微愣,心中都暗怪这席咸怎么这般蠢才,竟然还去招惹皇后,没见那皇后今日从宴会开始就没个好脸色吗?刚才绵妃那一舞之后,皇后更是显出毫不掩饰的厌恶来,席咸如此,明摆着就是在掳虎须!
果然席咸话音刚落,皇后抬首冷冷看他,却见席咸恭敬之中也藏了冰冷机锋,毫无畏惧,梳蝉神色无波,心诚却是当即就要拍案而起。
“心诚!坐下!”无伤忽然低声喝道。
心诚未及开口就被兄长拦了下来,心诚看着淡然无谓的无伤,有些咬牙,但还是坐下。
皇后与席咸仍然僵持着,中然看着却觉实在太过,席咸纵然不对,但梳蝉既贵为皇后,就该端雅大方,今日实在是有失尊贵。
然而中然刚要开口,转首看向梳蝉那冷冷的侧脸,却是一惊,当年那清灵的女孩何时变得这般古板。
那一身衣袍!大红缎绣九凤穿花袍,云肩宫袖宽肥的实在夸张,头上金花凤冠,一支金镶四蝶珠玉银歩摇,两鬓还各插一支金丝盘翅琥珀双蝶花钿钗,满头明晃晃的金银珠玉,还有脸上那浓重的白粉胭脂,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那曾经的灵气呢?
中然这一刻的目光神色,梳蝉也看到了,不禁就又垂首看着自己的手,跑去梅林的那晚之后,左手的三根手指,右手整个手都被冻伤了,那冻伤在手上好似白玉下的血玉痕,也不知养好了之后还能否如从前那般灵巧了。
梳蝉抬首看着中然,就想笑了,无论她会怎样,中然都只是在一旁看着。
面前的席咸,初生牛犊一般的少年意气,然而这意气不是愚蠢鲁莽的,不是逞强好胜的,而是有备而来的,是冲着她叶家而来的,是野心勃勃的想要在戚国崛起一个新的权贵家族而来的。
然而面对这新生的家族,叶家确实落了下风,而原因就在她这个皇后身上,这个一手将叶家推向权力顶峰,荣耀至极的皇后,竟也是叶家最薄弱之处,薄弱到足以让人有机可乘,而且是人尽皆知!
梳蝉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大哥和二哥,刚刚无伤阻止了心诚,她也是看得到的,此时看着大哥冷淡沉默的神情,梳蝉缓缓笑了,他们兄妹一直默契,一直较量,还有什么是她不明白的?
这一年她和大哥每次见面都会不欢而散,他们兄妹不需争吵,只是似乎百般的不如彼此心意,终于都有了心结,而如今大哥是想看她身为皇后,该如何处置此事吧?那又有何难?
莫说是一个小小的席咸,就连当今皇上的皇位都是她叶梳蝉一手夺下来的,从那个文武双全,聪明绝顶更甚于她的中虔手中夺来的,但这一点,仅仅两年,却似乎所有的人都忘了,就连她自己也快要忘了。
可是她今生再难遇到比中虔更厉害的对手了,那么之后的所有人,都算什么?而面前的这个席咸,又算什么?
中然亲自提拔的礼部侍郎,虽然只是这样毫无实权的官职,然而这小小的端倪也足以看出,无论是否为了防范她叶家,无论是否出于他的本心,中然已经开始在朝中着手自己的势力了。
而她仍要这样继续消沉意气吗?那就未免太过可笑了。
她是皇后,安家的皇后,却是叶氏,这样的身份,她能走到如今,难道还能输了一个小小侍郎吗?
梳蝉微微笑了,终于看向席咸,细翘双眸,眼角芙蓉,那脸上浓重的胭脂瞬间就成了一张揉碎了的红绫面纱一般,好似石榴花上的轻薄红雾,让人恨不得撕开那面纱,撩开那薄雾,看到那之后真实的容颜。
而那容颜是美是丑也都罢了,只是这刹那的让人有些情不自禁的冲动,就足以令人发痴发狂,席咸不知为何竟然想到刹那芳华这四个字,到底年少,竟然慢慢脸红了。
梳蝉笑着开口,这是她今日初次开口,不是想象中莺啼春谷的美妙,带了柔柔倦意,也明显透着作假不得也掩饰不去的病倦,但是这一开口,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