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涨满新池,又是一年春日。
翡衣和那对鸳鸯混的极熟了,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都要飞到旁边,打扰人家互相梳羽。
宫人们看着便都取笑逗弄它,不过它似乎就喜欢大家围着它,求之不得,不停的欢闹着,有时忽然开口,当真妙语连珠。
不过听着那些宫人口无遮拦的取笑翡衣,翠翘终于听不下去了,掀了帘子出去,梳蝉看着,就觉不妙,果然隔着帘子,院中便传来翠翘气冲冲的声音。
“翡衣就是喜欢和锦绣它们两个玩,怎么了?你们说的什么‘自作多情’,‘坏人姻缘’,这宫里有多少不得宠的妃子,被人听了去,就是皇后娘娘也保不住你们!说话注意些规矩,这宫闱之中一句话都会惹来杀身之祸的,都是第一天进宫吗?还要我来教着你们吗?”
梳蝉无奈一笑,谁不知道这宫中第一个不得宠的就是她叶皇后,翠翘怕是和翡衣一起久了,竟也变得这般笨了,这岂不是明摆着送人笑柄吗?
梳蝉隔着帘子,道:“好了,翠翘,她们也是玩笑话,都是无心的,你们平日极好的,你又在教训谁呢?”
帘子外面静了一会,就又传来几个女子的笑闹,她们服侍梳蝉许久,梳蝉待人一向是极和气的,连着这宫中上下,梳蝉也都是宽厚的,广施恩泽,她为后两年,竟无一次打骂责罚宫人,而后宫的妃嫔,皇后虽不亲近,也是平和的,倒是太后今岁新年之后日渐严苛尖薄,每每惩责宫人,手段过激,幸得皇后每每劝阻,因此梳蝉虽未掌后宫之事,却也渐渐得了贤后的名声。
翠翘回到屋中,道:“这几日皇上因为绵妃都未到华妃那里去,华妃正恼着呢,她依仗着身孕,不仅未苏阁,连住的离未苏阁较近的几个妃嫔那里的宫人都遭了秧,那几个还不知安分,被华妃捉住话柄,罚了是小,莫惹了娘娘烦心才是要紧的。”
前些日子,中然去看望朱华妃,朱华妃月复中胎儿已稳,争宠之心更甚,中然宠爱绵蛮,朱华妃计较不已,竟与中然笑道:“皇上,不若臣妾抚琴,请绵妃来未苏阁一舞吧。”
中然闻言未答,只起身疲倦道:“时候不早了,你歇息吧。”
中然之后数日再未到未苏阁中,而每夜最多的仍是留在画眉宫中,即使朱华妃再称身子不适,中然也只是着人过去看了看。
翠翘道:“华妃也太过嚣张了,如今可该是知道教训了。”
梳蝉一笑,朱华妃的确嚣张太过了,然而她如今怀着中然唯一的孩子,朱家之势显赫日炽,她确实是该嚣张的。
而今岁上元灯会之时,帝台六家权宦斗富,朱家竟以沉香木建一座丈高的乐游宫殿之形的花灯,金为雕璧,玉为檐栏,栏旁以檀香木雕十二美人,花容如真,姿态千娇,手执绛纱宫灯,而灯芯竟燃**。
这座乐游宫花灯置于金漆车上驶过帝台,香如云笼,满城争睹,绝胜其他五家,便是秦家也被压过了风头,可见朱华妃一人得宠,朱家更是奢华无度。
梳蝉笑道:“嚣张到这种地步,她若能如此就知道教训了,也便是终于明白了绵妃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了。”
翠翘闻言一顿,再不敢言。
手中丝线微微打结,梳蝉细细解开,却是忽然就扯断了一丝,这生绡丝当真脆软无比,她只是一个走神不慎,用力不妥,竟是断了。
梳蝉微微怔了怔,这丝线在她手中,已是许多年都不曾扯断过了。
而绣成这一匹,当真是她费了不少心思,一阵风过,那细如蛛丝的生绡丝便被吹起,飘飘荡荡的宛如柳丝,飞出了窗子,茫然不见。
梳蝉停下了手中银针,看向窗外,池塘边那几棵梅树上还有最后一点残梅,已是二月了,转眼就又是清明,两年了呢。
马车驶进深山,冷翠绕羊肠,一路雨雪清纷。
马车之上,梳蝉笑道:“大哥昨日来,让我若是见着你,便向你请教,他到底逼得哪家姑娘落发上吊了?”
心诚闻言只是惨兮兮的一笑,今岁上元灯会,一时言语不慎,走漏了这一句,渐渐传开,甚至有声有色,以至最后,连那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快有了眉目,无伤听闻后怒极反笑,然而校场军营,朝堂府上,心诚滑的就像只泥鳅,四处乱钻,抓都抓不住。
不过心诚也躲无伤躲得够久够惨了,暗自咬牙,按照惯例,再躲个几天,无伤估计也就消气了,而消了气的无伤就会重又变成对心诚连说都懒得说,连看都懒得看的样子,到时也就万事大吉了。
青山流泉,一片修竹,葬在此处,倒是好长眠,只可惜以这墓的主人生前的性子,怕是不会喜欢这地方。
两人在林边下了马车,走进竹林,却听耳边仿佛一声龙吟,盘旋半空,不绝于耳,两人都是一惊,心诚戒备的将手放在了剑鞘上,却只听耳边剑声激越更甚,焦躁不安,好似迷惑,好似渴望,竟似野兽新生的啼鸣。
侧耳细听了许久,环视竹林,梳蝉叹道:“二哥,将剑解下,看来我们不能带着剑过去。”
“有人在此设了阵?”心诚问道,“可若是如此,我们就不该过去。”
“二哥放心,这阵中无人,只是个迷局,并无杀机。”
心诚取下腰间佩剑,插在地上,两人慢慢走近,他们早已来过这墓地,此时却是完全陌生一般,弯弯绕绕,然而九宫八卦五行都竟不通,终于又绕了回来,看着插在地上的剑,心诚看了梳蝉一眼,有些疑惑,到底是什么阵法,竟连机巧无双的妹妹都不得其解。
梳蝉抬首见了二哥疑惑的眼神,却是心上一动,是啊,能让她叶梳蝉困惑已久的阵法,这天下还有何人?还有何阵?
梳蝉闭上眼睛,一时摒弃私心杂念,四时自然,不视幻象,幻象自灭,不窥造化,造化自解,不测鬼神,鬼神自散,当年她用尽心机,绣在那百花图中的玄机,时日久了,就连她也有些忘了,在这小小竹林中,竟是又费了许多功夫,梳蝉终于绕到一棵竹子旁。
那棵竹子在这竹林中毫不起眼,然而看着那竹子,梳蝉轻声一叹,伸手在竹节处轻叩三声,又弯身在最低的竹节处再叩九下,绕过这竹子,眼前瞬间清朗,再行几步便是墓地。
然而梳蝉走了几步,却不见心诚跟上,梳蝉回身疑惑道:“二哥?”
却见心诚几乎气得七窍生烟,发狠一般的盯着那棵竹子,梳蝉叹息,道:“二哥这是何必呢?中虔的性命本来就是我害的,别说这样,就是真的三拜九叩又能怎样?”
“蝉儿!你竟又说这种话!你凭什么给他三拜九叩!我们是害了他,可是我们没有对不起他!生死有命,胜负由人!若是当时败了的是我们叶家,恐怕如今坟头草早已过人头,也没个人祭奠!”
当年中虔之死,心诚心中也并非完全好过,但是虽然从未曾明说,却从他们各自长成,渐渐卷入权利漩涡之中时,彼此就已有默契,道已不同,所争不过成败生死四个字,谁都不曾手下留情,然而至今仍然这般阴魂不散的折磨活着的人,又算什么?
梳蝉一叹,走到墓前,从篮中取出花烛纸钱,抬首却见最靠近墓碑的树枝上,竟是挂着一把金鞘长剑,稍稍向前一步,便是龙吟之声,令人不敢近,原来传说墓室之中悬剑能做龙吟之声,这世上竟是真的存在。
“这把剑?”
梳蝉淡道:“李殷弃。”
除却此人,这世上没有人能再布下那样的阵法,可是他又为何千里迢迢的来到帝台,又特意在中虔的墓地旁布下阵法,又为何在墓前挂上一把剑呢?
而回应她的疑惑的只有竹林中飒飒的风,墓碑冷漠的沉默,世上少有人知戚国前太子葬在这里,更是几乎除了叶家兄妹之外无人知道,这墓本是一个女子独睡,中虔死后便被合葬在此,一抔黄土,消受多少英雄豪杰,红粉佳人,千载万代,谁也不能例外。
而这世上更无人知李殷弃此生再不能酬报知己,空余墓前挂剑之悲。
因在竹林中耗了太久,天色已暮,若是再去看云叶怕是夜里也回不了宫了。
“算了,下次再找机会来看她吧。”
梳蝉虽然有些不愿,但也无法,只得将带来的包裹交给心诚的一个心月复,由他送去给云叶,两人坐上马车向城中驶去。
“我听大哥说,中然想将中虔的墓地迁回帝陵?”
“确实,而此事,大哥和二哥也不用拦着了,中然心软,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若只是迁墓也罢了,只是,中虔的门客——至今还是不安分,就好像杀不光似的,若是趁机生事,也不是好善后的,更何况,中虔的死,和我们叶家关系最切,你不怕到时候再翻出什么来,对你,在中然那里,更是不好。”
梳蝉一笑,道:“还能有什么不好?今生都是这样了,而且这也是迟早的,快刀斩乱麻吧,以免更是夜长梦多,更何况,我们叶家也不是怕事的。”
心诚叹息,道:“既然如此,便这般吧,大哥那里我会去说的,还有,我知道你一直在想接云叶进宫,不过既然要为中虔迁墓,那云叶,就还是再等等吧。”
梳蝉不语,去岁冬日,天气竟是多年不见的奇寒,山中庄院抵挡不过山风催逼,就是心诚叫人连夜又挖出一条地龙,弄得那庄院就跟个火炉似的,云叶还是受了冷风,咳个不止,眼见都显出夭折的样子,灵儿不得已拿出了梳蝉给的凤佩央那几个看守的人求见皇后。
梳蝉那时也病着,但还是取出了父亲曾给她的那对胡羊角,着人给云叶送去了一个。
煎服过胡羊角后,灵儿又守了几夜,云叶才好起来,却是鬼门关中转了个身,梳蝉那时在宫中病着出不来,心急的差点几乎再顾不得其他就叫人将云叶接进宫了。
而那之后,梳蝉就总觉着不安,一直惦记着将云叶接进宫。
不过她也清楚,二哥说的对,只能再等等了。
前太子中虔在先皇驾崩之日因不满先皇下诏废太子,传位博王,遂意图谋反,事败被赐牵机,因其谋逆之罪,故不得葬于皇陵,但博王登基两载,却感忆手足之情,意欲将前太子之墓迁回皇陵,赦其罪,且竟以“太子早夭,博王继位”八个字来轻轻描画过那一年皇宫内血流成河的初冬之夜。
然此篡改史实之事,时丞相叶无伤住持修撰院,其人端雅清直,行事却雷霆激绝,为相两载,俨然有“铁相”之名,而为此事,君臣争执,叶无伤竟不能阻。
其实编撰院中无伤和中然争执不下,不过做做样子,可中然却未必领情,而且两人争执最后,不知言语触及到了什么忌讳,竟都是动了真怒,从午后争到黄昏,一众人等都被殃及,若不是梳蝉得了消息最后赶了去,两人真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
之后朝中大臣亦是上书不断,而一向温厚纳善的皇上唯有此事一意孤行,终于成行。
故此,漫漫长年后,在这五代浩繁散乱的史书中,当年那真正的事实就被这样掩盖在了那八个字之下,再无人知。
而此事却可见丞相叶无伤于朝中拥和者甚多,谢长史深夜求见中然于御书房,劝中然着手收回无伤手中大权,中然只得一叹,并未应答,然此之后,无伤便开始称病不上早朝,朝中众人非议渐多。
迁墓一事终于不顾一切阻挠的开始,皇上着礼部侍郎席咸主持迁墓一事,并赐前太子封号“睿明太子”,一切以王侯礼,礼部因此上上下下忙的焦头烂额,历时数月之久,才终于做出详案。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戚国史上最措手不及的重重灾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