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国三年四月,丞相叶无伤平定兰棹之乱,然御史台弹劾叶无伤平乱之后,下令杀无辜百姓,此案一时令朝中大震,而戚国时遭灾患,幸得丞相叶无伤才干超卓,一月之内历经三州,平复疫病,兴修水利,播放灾粮谷种,而兰棹城案又是证据不足,今日早朝之上,皇上下旨准丞相叶无伤三日后出宫,前往丹州。
然御史大夫朱邕忽于殿上上奏,称其前日寻得兰棹城之案人证。
中然宣其上殿,殿上金卫将那人带了上来,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朱邕道:“此人乃是贺家遗孤。”
谢长史闻言道:“贼子之后,所言何足取信?”
那少年闻言一拜,悲凄道:“草民一家为乱党所胁,不得已屈从强梁,供其钱粮,然虽是被迫,终究合从作乱,既受国法,亦无所怨言,然破城之日,草民之父已是自缚投诚,叶丞相却未经堂审,即刻下令——斩杀草民全家,继而下令屠城,满城修罗浴场,草民藏匿家中枯井之中,才得幸免于难,之后逃出,只见满城横尸皆是布衣百姓,手无寸铁的妇孺!”
张耿道:“皇上,此人既说其父已是自缚于军前,叶丞相为人一向宽厚仁德,为何要下旨斩杀贺家满门?”
户部尚书秦卓墉道:“谁人不知贺家是戚国第一的富商,兰棹城破之后,贺家家财充公,却也不过万两之多,谁知会不会是叶丞相见财起歹意!”
谢长史虽忌讳叶家已久,然听闻秦卓墉此言,还是不由冷道:“这等事,叶丞相当年便曾亲手查办过,只怕于己是做不出的!”
秦卓墉闻言便怒,然谢长史其言所讥之事已是满朝皆知,不由抵赖分说,碍着中然在上,不得发作,只冷哼一声。
张成勋却道:“只怕就是亲手查办过,才知晓了这过手之道,此次便是轻车熟路了吧?”
安荟王缓缓冷笑,终于道:“兰棹屠城之事,只怕未必是空穴来风,而当日带兵平乱的却是苏滨将军,即便是叶丞相下令,也须得苏滨将军点头才是。”
众人闻言一时沉默,金殿之上,寂然而重,如云压顶。
苏竟立于殿上,闻言只是冷笑一声,道:“此案有大理寺查着,查到谁那里,都不得容情例外!”
众人闻言,面上还好,心中却各是大震,苏滨是苏竟同族侄辈,苏竟此言,苏滨若是涉案其中,苏竟便是绝不会姑息,此言虽是堂皇之语,然满朝皆知苏竟为人,刚烈浩正,说一不二,而苏竟若是不袒护苏滨,其实不再袒护的却是叶无伤。
众人心中盘思明了,苏竟本就为人刚正不私,而叶心诚退婚之事,只怕更是绝了苏竟最后一丝顾念,叶家如今处境,当真不妙。
中然见跪在金殿之上自称贺家遗孤的少年,神情清哀,言语悲彻,不似作假,满朝又是纷纷争执,只得令大理寺先将此人收押候审,而此案又生变故,丞相叶无伤只得继续留于宫中养病。
前朝已是如此,后宫更是如风澜水起,一片混沌。
梳蝉的心疾略微好转了些,重又拿了针线,依旧绣芍药。
翠翘端了糯米核桃露进来,见了梳蝉临窗刺绣,便不由道:“娘娘这会还有心思做这个,如今宫里的谣言都快沸搅的上天了。”
朱华妃产下死胎,许是哀痛刺激过大,朱华妃随后举止失常若癫,言行失常,宫人见了太后和皇上都是哀痛之际,而朱华妃本是戴罪之身,只因怀着皇子才暂行禁足,产子之后尚且还有一场是非候着她,何况如今产下死胎,更惹了皇上太后厌弃,因此也不敢上报。
而梅婕妤掌六宫之权,却常着人来问取朱华妃的状况,得知朱华妃竟是疯癫,便告知了太后,太后冷冷一笑,只道莫要再去惹了皇上烦心。
因此朱华妃疯癫了这许久,直到昨日,满宫皆知,中然才听得了一些风声。
而朱华妃既是疯癫,喜怒无常,甚至逼得一个宫人自缢,整日疯言疯语,只道是皇后害她至此,这疯言传出未苏阁,渐渐满宫流转,犹如疫病,沾染不绝。
中然着太医去为朱华妃医治,张太医回道朱华妃是服用了大量的郁金才致如此,郁金本有大毒,多食令人发狂疾,但朱华妃既无肠胃不适又无咳疾,却是无由服用如此分量的郁金。
而皇后虽一向有贤名,然朱华妃怀了龙种,宫中上下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皇后的不悦,满宫如今便都是窃传朱华妃疯癫乃是皇后所为。
“传成这样,若是皇上信了可该如何?娘娘怎么一点也不在意呢?”
翡衣在一旁忽然道:“嫁郎如未嫁。长是凄凉夜。”
梳蝉一笑,挑出汤羹中的核桃来喂翡衣,来堵它的嘴,翡衣歪着头,一口口的啄着。
“他若要信,无须人说,若要不信,满宫都传着,又能怎样?”
“可是,娘娘,人言可畏,何况奴婢听闻,皇上这几晚都留在了鹂月居,娘娘去岁都病着,不愿理后宫的事,那齐才人为了得宠,早就投靠了梅婕妤,若是她也与皇上说什么——”
梳蝉闻言一笑,转首看向翠翘道:“你也觉得皇上心软耳软,容易轻信,是吗?”
“奴婢不敢。”
朱华妃被禁之后,中然似对朱才人也略有弃色,不再如之前一般宠着,绵蛮依旧是宫中最沐皇恩之人,无人能及,而少了华妃与朱才人,齐才人却又渐渐得宠起来。
“齐才人虽然美丽,可若不是梅婕妤提携帮衬着,也到不得今日,听说皇上昨夜还应了要晋升她为美人呢。”
翠翘说着,又疑惑道:“娘娘,可梅婕妤若能提携着旁人,为何自己却一直都不得恩宠呢?真是奇怪,梅婕妤虽不似华妃娇艳,却有风韵,连奴婢看着都觉着她像梅花似的,皇上为何不喜欢她呢?”
梳蝉笑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娘娘,这是诗经中淇奥中的一段,这诗又怎么了?”
“这是当年梅婕妤抄写在红香笺上,送给中虔的。”
翠翘微微一惊,梳蝉笑道:“皇上既然知道梅婕妤心系中虔,却终是入宫成了他的妃子,梅婕妤若是楚楚含悲,皇上不愿强人所难,定不会宠幸她,梅婕妤若媚态邀宠,皇上只怕更会厌她的不专薄幸,所以,自她入宫那日起,她便已注定是不得宠的,而这样私密之事,除却与她情谊深厚的华妃,当初还有谁会知会假作不经意的告知皇上,而令梅婕妤一直无宠呢?可见厌着华妃的,不仅仅是本宫。”
梳蝉言罢,又微微一叹,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终不可谖兮!终不可忘,古书之中有那样多可赞美男子,可表述爱慕的诗句,缘何要写这一首?果真此生都不能忘吗?当真是最初就预示了不可得。
宫人进来回道:“娘娘,皇上来了。”
梳蝉一笑,道:“去回皇上,只道本宫今日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
“娘娘——”
“去吧。”
宫人去了,翠翘忧道:“娘娘,这是何必呢?娘娘也有许久都未见皇上了——”
梳蝉挑尽了汤盏中的核桃,笑道:“是许久未见了,只是他今日来却不是为了见本宫,本宫又何必见他?”
“可是如今宫中谣言四起,娘娘都不要向皇上解释吗?”
“如今这宫里,因着曹雅妃小产自尽,朱华妃失子疯癫,已是一片浑水,避之都不及,本宫又何必去沾染,只待水定珠沉吧。”
皇后拒皇上于门外,皇上拂袖而去,宫中已有诸多皇上不满皇后的传言,这日之后,传言更甚。
池上柳丝漾着绿浪,那对小鸳鸯在岸上宫人们给它们弄来的新沙上打了个滚,互相梳理羽翎,交颈睡着,窗外隐隐虫声,架上的翡衣也终于闹的累了,睡的深了,不时呓语。
梳蝉坐在窗前,穿了针线,这夜当真是长,手中丝线缠绕,那对小鸳鸯被绣了不知多少次,今夜又是一双,鸳鸯绿浦上,翡衣锦屏中。
而今夜的小鸳鸯上,到底添了一只翡衣,翡衣明日看见了,若是识得,会很开心吧。
翠翘为梳蝉铺好床帐,道:“樱儿去为林修媛送东西,怎么这会也不见回来?”
梳蝉笑道:‘她今晚自然不会回来,有人可是急着要问她话呢。”
翠翘闻言一惊,失声道:“娘娘,你是说今晚——那樱儿会不会——”
梳蝉笑道:“她自有她的用处,若是此次,又能怎样?”
天终于微微亮了,广夏宫中的宫人还未起身,便听一阵急促叩门之声。
梳蝉微微笑了,竟是比她料的还来的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