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渎词 第67章 第五阕 长寒宫慢 二

作者 : 沐淅

戚国太康三年,叶无伤为相三载,正值戚国建国以来最多事之秋,瘟疫叛乱,旱涝俱全,最甚剑州大旱,北地几近颗粒无收,流亡者十室七八,鬻子去妻,老弱采拾于野,饿殍满路。

叶无伤即刻上书全国开仓放粮,甚至三月之中四次离开帝台,亲自全国巡视,惩污吏,免赋役,修水渠,更农具,发灾粮,送谷种,这一次九州史上罕见大旱,戚国死伤最少,如此天灾,而戚国次年便恢复生产,国民安居,九州史上前所未有,叶无伤贤相之名,自此惊憾天下。

“……旱涝不时,农桑失业于丘园,道殣相望于郊野,人户愁叹,生灵及此,朕为民父母,良感痛心,寝食宁遑,深思朕德政未行,有愧于民……”

梳蝉只看到这一句便看不下去了,放下那份被誊抄下来的诏书,中然亲笔所写的罪己诏。

“中然,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何必又何苦呢?”

梳蝉一叹,用白鲛绡卷好那诏书,放入锦匣之中,手上微顿,终于还是打开了另一封信,信上之字如飞鹰,竟是以女真文字写成,繁复难辨,有些相似汉字,更似回鹘文字,梳蝉只扫了两眼,回手便将信放在灯烛上,烧成灰烬。

扫落灰烬,翠翘正叩门进来,梳蝉见了,道:“本宫叫你准备的东西都送走了吗?”

翠翘笑道:“娘娘放心,奴婢都打理好了,尤其是娘娘的那坛桂花新酿,奴婢照着娘娘的吩咐用竹条做了个酒笼,绝不会弄碎的。”

梳蝉笑道:“弄碎倒不至于,只怕是路途遥远,太过颠簸,弄混了那酒,大哥最擅酿酒,也最挑酒,本宫酿的本就不及大哥,若再弄浑了,更不能入大哥的眼了。”

“娘娘为叶大人可真是用心。”

梳蝉叹道:“今岁中秋临近,大哥却是几日前才从剑州启程,怎样算着,都得在路上过中秋了,本宫当真是担心赶路之中,侍从不周到。”

翠翘笑道:“娘娘宽心,别人许是不周到,可还有绿儿呢。”

梳蝉闻言才笑道:“是啊,还有绿儿。”

正说着话,云叶蹦跳着自屋外进来,云叶今日穿了一身樱紫杏林藏春燕蜀锦的小百合裙,鬓上一只蜻蜓虫头纱花颤着可爱,手中拿着一枝桂花枝,扑进梳蝉怀中,摇着梳蝉的手,撒娇道:“母后,这桂花枝好香好漂亮,云叶也想要这桂花纹的裙子吗?”

翠翘笑道:“这一身杏花纹百合裙今日才刚上身,公主就又爱上了别的花。”

云叶不依的撒娇,梳蝉笑道:“中秋临近,宫中最盛的便是桂花,云叶喜欢也是常理,母后做给你就是了。”

云叶闻言,这才咯咯娇笑着又跑出去了。

临近中秋八月,合宫都在筹备中秋宴会。

许是中秋佳节将近,宫中带了桂花喜气,中然心境也渐渐好转一些,不再夜夜独宿蟠龙殿中,绵蛮自是最多的恩宠,齐才人也得中然怜惜,然合宫之中,中然渐渐留得最多之处却是集萃宫。

谢昭仪秀颜蕙心,精通史书,擅于文墨,所行雅于礼仪,所言颇有大意深旨,深得中然之心,华妃失心,朱才人失宠,梅婕妤如今被关在冷宫之中,后宫嫔妃本不甚多,谢昭仪已是最得宠的新贵。

而今日午后,中然终于写下处置梅婕妤的圣旨。

梅婕妤谋害皇嗣,迫害宫嫔,然中然念及悔改,甚至悔恨疯癫,下旨罢黜其封号,贬入冷宫。

梳蝉听闻宫人回报,逗弄翡衣的花枝微微颤了颤。

这日临到入夜,宫人回报,中然今晚去了流徵阁。

而次日中秋宴会之上,中然下旨擢升朱才人为修仪,朱才人刚刚欢喜谢恩,中然却又下旨擢升谢昭仪为淑妃。

在座嫔妃都是大惊,谢昭仪入宫即被封为昭仪,如今仅仅两月,却将晋升为妃,可见其获宠之深,太后不由出言劝阻,便是绵蛮也敛了笑意,红唇微凝了一点冷艳。

中然执意,然谢昭仪却是起身谢辞君恩,言词入情恳切,中然只得作罢。

合宫之中,绵蛮虽最是得宠,然谢昭仪芳华清傲,宫中佳丽无限,绵蛮再非独占春光。

宫宴之后,回到广夏宫中,终于哄睡了云叶,翠翘轻声道:“娘娘,皇上今日晋封了朱才人是为了安抚朱家,可为何要晋封谢昭仪呢?”

梳蝉此时正绣着一个桂花香囊,闻言笑道:“皇上要晋她的位分,自然是喜欢她了。”

翠翘道:“可是皇上为何会喜欢谢昭仪呢?”

梳蝉手上微顿,挑了金丝细细绣了桂花花蕊,方幽幽道:“你不觉着谢昭仪很像一个人吗?”

翠翘道:“宫里的人都说谢昭仪相似林修媛,可是奴婢却觉着不是很像。”

梳蝉缓缓叹笑道:“你不觉着她很像曹雅妃吗?”

“曹雅妃?”

“若是曹雅妃出生名门,识书知礼,原本就该是谢昭仪这个样子,所以,皇上会喜欢她,本宫从一开始就知道。”

“娘娘的意思是皇上是在感怀曹雅妃?”

梳蝉闻言,语气之中带了飘忽笑意,道:“皇上心里的那人是谁,你不知道吗?他纵是心善心软,却哪里有那么多的心思感怀别人?他感怀的不过是曹雅妃所给他的触痛,否则,同样香消玉殒的孙才人为何不能得他伤忆?”

梳蝉唇上淡凝着一痕笑意,就如纱窗之上月色之洁。

翠翘看着,却是心上一冷,她服侍梳蝉已久,早已心知梳蝉的心思深曲蜿蜒,不可探知,然用在皇上身上的心思却是瞒不得,掩不住的。

梳蝉挑着细细金丝线,指间熠熠,唇上是笑,中然如此在意曹雅妃之死,当是好事,然唇间却抿出梨花瓣一般的苦。

翠翘笑道:“原来皇上是因为曹雅妃才喜欢谢昭仪的。”

梳蝉闻言,笑痕闪烁,叹笑道:“也不尽然,谢昭仪自有皇上喜欢她的地方。”

翠翘看着梳蝉的神色,不敢再多说,只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奴婢去给娘娘沏一杯桂花蜜茶来,娘娘也早点睡吧。”

翠翘退了出去,梳蝉轻声一叹,放了针线,回首看向纱窗之上,明月如轮,明光如转,一如人心,都说月上广寒宫,若当真有嫦娥,千年独居,又是何滋味?

广寒,叹息着念出这两个字,月光清虚,便是身上都微有些冷了。

不知月上是否有广寒,然后宫之中却有长寒,冷宫长寒。

长寒宫乃是冷宫,一片萧疏败落,正临了秋,更是凄凉,连着偶尔开出来的一朵海棠芙蓉,花色都比别宫要冷,似人怨颜。

原来这后宫之中还有这许多地方,竟是她都不知道的,当初只知蟠龙殿和凤藻宫,如今才知这后宫之中多的是去处,也便多的是埋葬人的地方。

梳蝉心上一叹,她当初只知自己不喜欢凤藻宫,日后为后,或许会另选一个地方,可也并不太在意,最终却是会选了广夏宫,然而广夏宫只是偏冷,到底是她住的地方,她即使不是皇后,还是叶家的小姐,如今才知,这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才是真正的凄冷寒酸。

破旧的锦绣帷帐丝丝缕缕的垂下,虽然脏污不堪,然一双手自帐间伸出来,仍是纤白如玉,长长的指甲不断的撕扯着帷帐,偶尔传来一两声含糊不清的咒骂。

宫人掀开帐帘,只见一个女子披散长发,衣裳残破污秽,那女子忽然见了灯光,当即尖叫出声,胡乱挥舞着手臂,这又黑又阴的冷宫,整日连人声都听不到,不知怎样弄得满身的伤,只是胡乱的包扎着,每日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宫女送一次饭,只是几月,不是疯态,竟已显出痴相了。

女子向床内缩去,然狂乱之下却依然紧紧抱着一样东西,灯光之下,只见露出一角红缎。

竟是那件当日她亲手所绣的红缎绣麒麟的肚兜,梳蝉心中一时难受,却仍是淡笑道:“朱家也当真是够狠了,你当日所带给朱家何其的荣耀,如今你沦落至此,却连一个过问的人都没有。”

那女子恍若不闻,依旧尖声叫骂着。

“不过说来也是,你身上背负着谋害皇嗣之罪,有谁敢来过问?”

“滚!你们都滚!皇上!本宫要见皇上!我是冤枉的!都是叶梳蝉害我的!我是冤枉的——”

梳蝉闻言笑道:“今日是中秋佳节,你身在冷宫,还不知朱才人已晋封了修仪吧?”

那女子闻言眼中终于有一丝波澜骤起,恨声道:“她凭什么!凭什么?那个贱人若没有本宫当日提拔,她算什么!”

“如今皇上很宠她,并没有因朱修仪容貌相似于你而冷落她,这样的恩宠,朱修仪来日若有了皇子,便可晋封皇妃,你们朱家仍是荣耀不绝,你是否也是欣慰?”

朱华妃猛地看向梳蝉,咬牙道:“欣慰?我在这里受苦,她在外面风光,她背叛了我,我哪来的欣慰,我恨不能撕碎了她!”

梳蝉失笑道:“你恨不得?可朱大夫却宝贝似的宠着她呢,她的兄长前日已被提拔进了吏部,前途无量呢。”

朱华妃闻言已是嫉恨到极致,唇上都咬的模糊血肉,却是忽然嘿嘿一笑,定定看向梳蝉,眸中精亮。

“叶梳蝉,你凭什么站在这里与我说这种话?”

梳蝉笑道:“不装了?本宫便知道你没有疯的彻底,你这样装疯的每日咒骂本宫,也是太后指使的吧?太后是否应允你,你若如此便会寻机放你出去?亏得你也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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