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渎词 第109章 第三阕 故城无恙 二

作者 : 沐淅

入夜东宁侯府,一痕活水绕着假山上的小亭子,那琴音也如从山石中慢慢流出。

这是朝雨寻来的一把好琴,上古伏羲式,梅花纹断,便送了来给无伤解闷。

指下琴音带着细碎的月影,慢慢流向远处的大湖中。

一曲猗兰操,带了果真行尽四方,不可周转停歇的疲倦,若是此时中瑾听到,也会赞叹,只可惜中瑾远在半山城,而此时出声之人,却是楼靖臣。

楼靖臣走进亭中,道:“无伤的琴艺又有精进了,一曲听来,足碎人肠。”

无伤笑道:“那是侯爷没有听过瓒王的琴,那年侯爷来帝台时,乃是奔丧,不闻乐音,倒是可惜了。”

楼靖臣也笑道:“却是可惜,能以王爷的身份在停云楼做个琴师,天下也就只此一人了,若是再回帝台,定是不能错过了。”

话中轻点如枝上青芽的微绿,无伤本可略过,终究还是道:“侯爷想再回帝台,是何种身份呢?”

“还能是何种?成王称帝,留名青史予人评说,或是身首异处,只留一颗头予人报功罢了。”

“侯爷倒是看得开,不过竟然在无伤面前将话说的这样直白,倒是料定无伤逃不出去了。”

楼靖臣笑道:“无伤便是逃出去,又能如何呢?心诚如今不肯交出兵权,反心昭然,而你与契丹暗通之事未清,你却出逃在外,叶家——还有转机吗?而叶皇后离宫之后,皇上虽已重新下诏,复立叶后,可见是因顾念叶后而想翻了叶氏谋反之案,然而——”

楼靖臣一笑,道:“当日离了那客栈,我便吩咐了人暗中跟着那女子,可那几人竟被困在琼乱阵法之中,我动用了百余骑兵才将那几人弄出来,试问天下还有谁能设下这样的阵法?”

无伤笑道:“侯爷何处此言呢?”

楼靖臣笑道:“叶后人称机巧玲珑,天下无双,世人都只以为只是刺绣的名声,我却知道,冠军将军铁骑阵屡破契丹,皆因叶后擅演阵法!”

“他们两个从小就喜欢摆弄这个,有时候连我都瞒着,竟是瞒不住侯爷!”

“其实我也只是怀疑,她若是乖乖的被抓住,我或许也就叫人问一问,便放了她,却是她自己露了身份,否则我又怎能确信叶后也已到了我碧水境内,而通顺客栈,其实就是你们兄妹相约重见之地吧?”

无伤笑道:“并非相约,是她寻到了我。”

当日匆忙离开帝台,只来得及教子枫送一封书信与梳蝉,劝她收敛心性,静待来日,而梳蝉虽多与无伤争执,却从不曾真正违拗过他,所以不曾想到此次,梳蝉竟不肯听从,乱世之间辗转相寻,以为能得一见,却终于不得一见。

楼靖臣一笑,道:“若是如此,她如今可该是去寻定国公了?那她定是在兰棹城外,这若是传出去,叶相可知,有多少人窥视着这天下无双的叶皇后?所以无伤觉得,叶后还有可能回到帝台吗?没有了叶后,皇上可还会顾念你叶家!”

无伤闻言只是淡笑,并不作答,甚至都无怒色,指下轻弄,宛若流玉。

“想必侯爷今夜已经做好兴兵的准备了,才会与无伤说这番话,绝了无伤的念想,但如今碧水城是这般人间净土,乱世之中少有的安宁,侯爷却是一意孤行,于心何忍?”

“时事所逼,并非全出我心,这种处境,别人不知,无伤难道不曾清楚?”

“那朝雨呢?若是你果真反了戚国,你要她如何自处?”

靖臣却是淡淡笑了,道:“当年也是此处,你劝服我时,允诺将她嫁给我,那时可曾为她想过退路?”

无伤只觉为朝雨心寒,楼靖臣果然绝情,就是朝雨那般善良的女子,也没能打动他,深深一叹,无伤不禁心中自嘲,难道竟真以为朝雨能以柔婉之德,制豺虎之心?

“我若得了戚国,定会好好待她,若是得不了,也只是她和孩子的命,更何况我便是今日不趁乱兴兵,他日戚国安定之后,戚王会容忍我这个东宁侯多久?无伤当日趁着秦卓墉一案削了与我粮草兵马的州县刺史,不也正是为此吗?我又何必坐以待毙!”

话已至此,不必再有更多的言语。

水流不息,琴音不绝。

今夜之后,风起云涌,天下剧变,所有一切都不会再回复当初。

戚国太康五年秋八月,冠军将军叶心诚与契丹大军交战兰棹,安国亦陈兵兰棹城下,东宁侯楼靖臣同时兴兵,反出戚国,竟陷兰棹,三方占据兰棹,叶心诚退守云海城,戚王亲征,兵至浮屠。

兰棹城下铁骑刀戈血影,千军冲撞之后,城墙之下,伏尸断抢乱堆,城墙之上,流鸦盘旋哀鸣。

“本王和契丹国主攻城多日都不能攻下兰棹,这次还真是多亏侯爷奇兵制胜啊!”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楼靖臣回身看向那人,朱冠锦衣,相貌虽然英俊,但却显出浮夸庸色,而此人正是安国国君严旻。

楼靖臣面上客气周旋,心下却是厌恶,天下谁人不知这严旻贪色好利,为人却是庸碌无能,当时趁渤海国新君继位便兴兵欲灭渤海国,却被唐朝大将甘昆复大败黑河岸旁,然而为解困围,竟是上书契丹国君,敬称比他还要小了近十岁的耶律薛离为叔皇帝,以侄皇帝自处,得了契丹救兵,却沦为天下笑柄。

此次战事,皆因安国夺了黑城而起,但却是人所共知,之后契丹才是正主,然而言语间,那严旻却是极其倨傲,仿佛已经夺下了戚国一般。

楼靖臣的目光飘过城中,那一处四角翘起宛若羽翅的府邸,正是契丹国君耶律薛离今日进城时选中的住处,心中冷笑,耶律薛离狡猾凶狠,当年大古莲一战中还是带着些少年的鲁莽,但时至今日,竟然还能忍着严旻这样蠢才,可见心机更深,只怕亡了戚国,下一个便是安国无疑,严旻竟是还想着平分秋色,当真可笑。

两人并行骑马在这城中,严旻环顾这已被流火烧毁大半的城,入城以来,三军更是屠人抢掠,这城已是一座空荡的废墟。

严旻笑道:“早该走了,真不知耶律陛下为何还要留在这破城中。”

楼靖臣一笑,兰棹城破城之日,耶律薛离却未乘胜追击至云海,竟不听众人劝谏,执意驻兵兰棹城,更叫人四下散布已擒住戚国大将叶心诚,并将在出征之前将其斩首示众,如此谣言,不休不止,楼靖臣便已猜知,耶律薛离如此,为的只是引一个人前来。

如今战事紧迫,戚王竟御驾亲征,不该如此拖延,然而耶律薛离一声令下,三国之军已是在这兰棹城等了三日了。

而那人如今身在何处?又是否会来?

如今兰棹城破,东宁侯反,碧水一带已有许多异族强兵奔驰,而东宁侯治军严谨,碧水将士还是克制,契丹与安国将士却是凶神恶煞,动辄劫杀商旅,行人都是惊恐,绕道而行,碧水城通向荟州的官道边原本热闹兴隆的顺通客栈也随之生意冷情,没落下来。

客栈老板忧惧来往强兵,关了客栈,随众人逃难去了。

边塞路边遮挡风沙的杨树,八月落木,秋色荒凄。

官道边无人的偌大客栈,黄叶翻飞,落满了客栈门前,时日久了,窗纸被风吹破,落叶飘进屋中,起风时在屋中回旋飘转,飒飒竟如人起舞,入夜更深时,又如人低语。

国乱数月,冤死无数,渐渐便有了许多阴森恐怖的传言,甚至传这客栈已成那许多冤魂前往地府的周转之处。

黑寂的客栈中,火折子刺啦一声,点燃了放在地上的一支蜡烛。

“若被人见了这火光,岂不生疑?”

窗缝中透过阵阵冷风,烛火曳动。

素手护着烛火,也如取暖。

“今晚连月亮都没有,我不喜欢这么黑,何况这里已经被传了闹鬼,便是有人见了这火光,只怕也以为是鬼火。”

子枫闻言无法,只得道:“我们躲在这里也许久了,如今兰棹城那边都传耶律薛离捉了心诚,我们要去兰棹城吗?”

“兰棹城那边的消息多半是假的。”

“那去云海城?”

梳蝉轻轻摇首,道:“我们这一路都被人追着,如今云海城外也定是四布伏兵,我们若是去了,便是自投罗网。”

“契丹和戚国在找你也便罢了,为何楼靖臣与安军也都在暗中找你?怎么就这么多人都发觉了我们的行踪!”

梳蝉冷笑道:“楼靖臣的人在我手下吃了亏,想来已认定了我的身份,又派人寻了我这么久都不得,只怕便是他将我的行踪透露出去的。”

而当日既是在这客栈之中被发觉,如今四处都是战事,皆是险境,梳蝉便选了最险恶之处,想来有效,这么多人寻她,却无一人想到她竟还敢回到这里。

“那我们如今呢?”

梳蝉一叹,刚要开口,子枫忽然示意她噤声,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极轻极远,若非这夜静的唯有风声,也很难在相距如此之远时便能听见。

梳蝉当即扣灭了烛火,子枫闪身到窗前,向外看去,远远十数骑兵奔驰而来。

这样深的夜,更无战事,怎么会有骑兵出现在这已然荒凉的官道上?

那队骑兵到了客栈前勒马停住,翻身下马,直直闯了进来,可见就是奔着这客栈而来。

这十数人进了这客栈,点了火把,便是挥刀挨个房间的破门而入,砸破衣柜木箱,连床底与梁上都仔细查看过,显然是来找人的。

梳蝉与子枫听着客栈中的响动,更觉惊心。

他们藏身在这客栈已有一段时日,也做了防备,在一个房间的衣柜中装了挡板,空出两人立身的间隙,也不大明显,又堆着许多被褥,若当真有人来搜查,开了衣柜,见了无人多半都不会再细看。

因此这十几人在客栈中翻了个遍,一无所获,却并不离去。

脚步声来来回回,就是不去,令人越发心惊。

两人背后紧紧贴着冰冷的墙,不敢稍动,心跳却越来越快,震动如擂鼓,只怕被那些人听了去。

终于,这群人反复搜查,信了这客栈确是无人,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耳畔却忽然传来一阵阵噼啪,梳蝉与子枫仍是不敢动,过了许久,竟隐隐传来一阵焦味,子枫才低声道:“我先出去看看。”

子枫悄声出了衣柜,却是一惊。

那十几人出了客栈,似仍不能放心,竟是放火。

梳蝉与子枫一直在楼上,这客栈一楼已然烧了起来,噼啪作响,浓烟焦糊,两人才察觉到。

“快出来!”

梳蝉却拦住子枫,道:“他们既然放了火,便是还在怀疑这客栈里有人,他们才离开不久,这会一定还在外面等着看有没有人跑出去!我们不能出去!”

“那怎么办?”

梳蝉心上急转,道:“去厨房!”

客栈中的人逃走的匆忙,所幸厨房中并排摆着几口大水缸中,还有几口是有水的。

两人忍着浓烟灼烫呛人,终于跑进厨房,见了那水缸便跳了进去。

身上沾了水,虽一时不会被火烧,然而这客栈已渐渐整个烧起来,又是干燥多风的秋夜,烧的浓烟滚滚,两人在水里闭气一阵,出了水面换气,便是被呛得一阵剧咳,已不能再在这客栈中多留了。

子枫在前探路,好在两人身上**的,虽是横梁断木烧着火的噼啪往下砸,堪堪都躲了过去,便没大烧着,子枫跌撞到门前,只见了那十数骑兵已经策马远走,当即一脚踹开烧着大半的门,先让梳蝉出去。

梳蝉跑了出去,入夜的凉风猛然袭来,虽是终于能喘过气来,身上却是一瞬寒透。

梳蝉晃着走了几步,扶着客栈前的栓马桩蹲坐下来,抖着喘了一会,神智才稍稍清明,却发觉这许久了,子枫竟然还没出来。

梳蝉一惊,便要去寻子枫,然而刚刚战起身,抬首却忽然见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梳蝉竟惊得如同见鬼,后退一步又一步,几乎便要再退回到那火海之中。

那人却是笑了。

“看你身上都湿了,这天冷,你先近火烤烤衣裳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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