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里,村子里发生了件在当时可谓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村里一个女孩在当年的高考中以全市第一全省第三的优异成绩被北京大学录取了。一时间,整个村子都开始沸腾了,在当时那个念书在农村还没有被看得那样重要的年月里,质朴得可爱的村民们乍闻这一消息,立马就艳羡着开始想像那个女孩将来的锦绣前程了。
那个女孩的二姨家正好跟小古是同一条巷子里的,而那家的孩子也正好就是小古的一个玩伴,是个活泼好动的小捣蛋,小名小伟。如果说调皮捣蛋小古在小伟面前相形见绌的话,那在学习成绩上小伟就要对小古垂涎三尺了。在那个老师素质还相对不高的年月里,农村学校里的孩子成绩如果差就意味着要时不时地领受老师拳打脚踢的发泄,也因此他对成绩相当好的小古总是保持着真心的敬意,尽管小古在学习上并没有对他有过多少实质上帮助。在也就在那段时间里,小伟每次见到小古都有种前所未有的高高在上的傲意,小古明显地感觉出来了,因为人家的表姐考上北大了,据大人们说那是中国最高等的学府,对这些大半辈子都可能要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来说,能进去那里就意味着即将成为人上人了,那些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县城的邻居们唾沫横飞地议论着,甚至说进了北大将来就是做国家主席的料。而作为人上人的表弟,小伟当时也已经在做着自己的锦绣美梦了,他天真地坚信表姐将来一定能提携他而且绝对是有那个能力的,甚至连小古都相信是那样的了。
小古将小伟那天天挂在脸上的傲意尽收眼底,并且装作很为他高兴也羡慕他的样子,小孩子强烈的自尊心逼迫着小古在心里告诫自己绝不能让小伟发现自己的牵强,他难受的认为就算要输也要输得光明体面,当然当时的小古并不知道那就是所谓的绅士风度。
小伟的表姐要来她姨家串门了,是小伟妈妈告诉巷子里的邻居的。那天她出来倒水,见到邻居们又在平时乘凉的那株大槐树下闲聊,就喜不自禁着扯着大嗓门说了这件事,老实憨厚的邻居们带着羡慕的语气巴结地恭维着同样也是老实憨厚可这段时间已经开始明显也有了傲意的小伟妈妈。小伟表姐来的前两天,整条巷子都鸡飞狗跳了起来,大家都渴望着亲眼看到那个考上中国最高学府的女孩,仿佛离她近一点都能为自己带来莫大的运气。小古没有大家那样的兴奋,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甚至是痛恨,他恨自己没有小伟表姐那样的优秀,不能成为大家瞩目的焦点,小孩子其实都特别有虚荣心的,都渴望得到大人们的认可,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那种优越感真的是美妙得难以言传。之前,小古是整条巷子里同龄孩子当中成绩最好的,所以他一直是巷子里的大人们夸奖的对象,也是大人们拿来激励自家孩子的标杆,而如今,一切都因为小伟表姐而让自己在大家心里黯然无光了,仿佛一颗失色的星。当然,小古自己失落归失落,其实也是隐隐渴望见到小伟表姐的,人就是这样的奇怪,对自己不想见到的,内心隐隐却特别渴望一睹它的真颜。
那个火热的下午,虽已日薄西山,但天气依旧热得人感觉懒散,大人们聚在一起聊着天,话题显得那样的古老而遥远,树下不知名的小虫嗡叫着同样不知名的曲调,听得人多少有些心烦。小古就夹在人群中间,默默地想着那遥远的天边,思绪莫名着飞向了遥远。突然不知谁来到人群中间急促而兴奋地说了句什么,树下的大人们都涌向了就在槐树旁边的小伟他们家里边。透过矮矮的院墙,小古看见邻居们都围在三个人的身边,殷勤得说着,笑着,小古听不真切,可还是感觉出了人们话里的恭维,“小伟表姐来了”,小古在心里肯定着告诉自己说,虽多少有些不情愿还是不由自主着迈向小伟他们家的院子里边。被人们围在中间的那三个人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农村妇女应该就是小伟姨了,小古开始在心里作出着判断,旁边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孩看着跟小古小伟他们差不多大,是小伟表哥还是表弟小古觉得一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旁边的那个姐姐。高挑的个子让她即使被围在众人中间依旧那般地鹤立鸡群,一袭粉白相间的碎花连衣裙,洋溢着青春的芬芳气息,脸红红的,不是因为天气热,也不是因为高兴,而是那种生来就脸色是红的那种,小古一下就想起了书上形容关公的那个词:面如重枣。听着边上大人们的说话,小古知道那个姐姐的名字叫王梅,看着她并没有表现出小古想像中的高傲跟冷漠,只是客气而有礼貌地跟周围的人们交流着,偶尔浅浅一笑,唇间的贝齿让小古觉得眼前一亮,“这个姐姐牙真白,个子好高,应该是个好人”,小古在心里嘀咕着,并很快就退出了那家院子,带着说不出的失落,因为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此刻受关注的并不是小古自己,而那个受关注的人,小古却打心里对她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恨意。
小古失落着独自回到自家的院子里,家里没人,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快速的插上门栓,猫在门缝里向外张望着,并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他家跟小伟他们家中间只隔着一户人家,加上小伟家院子里此刻热切的声音,他相信自己是能听到那边的动静的。小古静静着望着门缝里外面的那一线天,很渴望能再见到小伟的表姐,却不希望人家看到自己,所以他选择了偷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只是想那样。小古家旁边有条出巷子的小路,而在门缝里正好看到路口的动静。他开始了自己默默的蹲守,并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开始习惯了独自等待这种对小孩子来说特别难以难受的事情。
猫在门后久了,小古觉得有些不舒服,好在能清楚地听到路口的动静,他便舒适地坐在了门后的地上,一边听着,一边想着自己的渴望。大概过了有两个钟头的样子吧,小古听到外面传来人们之间告别时的客套话,他知道那个叫王梅的女子就要从眼前经过了。他一边奇怪父母怎么到这个时候都没回来,一边庆幸着他们没有回来,同时将眼睛凑近门缝前,注视着路口的动静,心里有种期待,期待什么具体又说不上来,只是强烈的期待着,还有种怕人发现自己在偷看的担心,却又觉得这是一种莫名的刺激。
有人说话的声音,脚步也越来越近了,小古的心顿时也跳得快了,他能感觉到自己脸有点热,于是就马上想到了那位叫王梅的女子那红红的脸庞。首先看到的是两个人的腿一前一后着映入了自己的眼帘,从衣服上判断那不是自己希望看到的那个人,他继续期待着后面那条碎花连衣裙的闪现,可他失望了,只是过去了这两个人,听他们的说话应该是王梅的母亲跟弟弟。他死死着盯着他们过去的后面,确定没有人过来了,还是圆睁着眼,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可结果还是失望了,等来的始终是没有声息的回应。他有些泄气了,也有些倦,又担心父母回家发现自己关上了门栓会有些尴尬,时间有些度日如年。心里正在受着煎熬,却突然又有脚步声传入耳中了,他条件反射般重新将脸凑向了两扇门的中间,那是一道在这个时刻能带给他莫名的喜悦的一线天。当期待的碎花连衣裙终于映入了眼间,小古没有想像中的激动,竟感觉有种难言的疲倦,大概是期待得太久,突然盼到了反而没有预期中的那样惊艳。
那一袭的连衣裙就那样着闪过了眼前,小古轻轻的拉开门栓,无声着快步走到路口的拐角处,偷偷着映出了自己的半边脸,一闪就又躲了回来,确定前面的人没有发现,才又悄悄将头整个伸出了墙边。眼前的女子就快要走出自己视线了,再过去就是学校的操场了,小古等她走得看不到了才又轻快地赶了上去,猫在路尽头的又一个墙角边。放眼张望,人不见了,正焦急间,侧头发现原来那女子正在操场边角的尽头跟自己学校的教导主任在聊天。他确定了自己猫着的角度不会被他们发现后,大着胆子放下心来去看,只能听到交谈双方的声音聊天内容却不大听得清,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小古只是觉得能静静着看着那个高挑的女子就已经是幸福的了,一点都不觉得疲倦。
那个夏日的黄昏里,夕阳已经落得看不到了影子,天依旧那样的亮,小古的心里也始终有股温馨的暖流在涌动,说不出是什么,只是觉得风很轻,天很蓝,心头泛起的则是一波又一波的柔软,一切都只因为那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子,让他说不出的温暖。
正在跟女孩聊天的小古他们的教导主任兼政治老师时不时地会抬起手梳理一下自己那锃亮的奔头,大概是想尽量给那女子留下个潇洒的好感吧,奇怪的是,小古之前一直挺讨厌他的,自从那晚发现他将自己那端庄温婉的化学老师压在宿舍里的那张粗糙的小床上后,可此刻却奇怪地对他讨厌不起来,反而希望他能继续不停地跟那女子聊着天,那样小古就能多看一刻那女子修长的倩影了。
再美的夕阳总要落山,再有趣的话题也能讲完,终于无话可说了,教导主任跟女子道了别,并目送着她渐行渐远,看得出很是有些迷恋,小古已经顾不上去看他了,只是诀别般地追寻着那女子的倩影,目送着她终于走出了自己的视线,消失在学校的外边,就像消失在天的那一边,那一刻,天空有些黯然,小古的心里却久久的无法淡然。
多年以后,小古都能清楚得记得那个闷热的下午,那位称不上美丽但却高挑的女子,她粉白相间的连衣裙竟似能无风自动,泛起着小古心里一片片的波澜。
生命的历程中总有一些美好的片断,毫无意义却又清晰得始终难以消散,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总难忘却它,只是觉得因为有了它,生命多少会有些美丽的波澜,荡漾在心田。